第8章 杨入大水为萍

作品:《朱煦

    初春,山烟欲收。远处的青峰挂着几簇紫云,野雁飞过时勾勒出一幅疏淡旷达的美景。


    楼船靠岸靠的很近,能听见江边三三两两的浣纱女嘻闹,以及行客们踏青逢迎的笑声。


    殷榯抄写兵书抄乏了,到屋外走走,松松筋骨。


    他听见小孩们嘻笑的声音,本想绕路,眼角余光瞄见一团裹在水红芙蓉花裙里的小朱煦,停住脚步。


    她不是不识字吗?为何手里捧着书册?


    她全副精神都在纸页上,小小的头颅都快埋进去了。


    好认真。


    这么想着时,进宝看见殷埘。


    进宝朝他大喊:"殷榯,来帮我推秋千!"


    殷榯神情微顿。


    进宝人虽傻气,性子还算善良,于是殷榯没有拒绝进宝,到底走了过去,缓缓推着他的背。


    秋千越晃越高,彷佛江浪腾空。


    进宝呵呵地笑:"再高一点!"


    殷榯照办,进宝不亦乐乎:"再高一点!"扭头跟殷瑶炫耀:"看,我比你高了!"


    殷瑶叉腰:"你做弊,不算!"


    进宝不以为意,笑得开怀。


    殷榯好意提醒:"进宝,不能再高了,再高你要掉下来。"


    进宝点头,于是殷榯缓了缓力气。


    朱煦眼角余光瞥见殷稹不怀好意地笑,似乎正准备干点什么坏事。


    之后,龙凤胎鬼鬼祟祟,走到窗户边。


    朱煦听见嘶嘶嘶的几声,像是剪子割断麻绳的声响。


    朱煦心中纳闷。


    接着进宝突然自最高处摔落,一屁股撞在木板上头,扯开嗓子哭爹喊娘。


    孩子们都吓呆了。


    朱煦冲上前,关心进宝。


    殷榯注意到秋千椅子一点一点地往下坠落,不动声色地将朱煦往旁边带,远离秋千以免受伤。


    随后,他冷静唤来下人,让人去找三夫人来替进宝探看伤势。


    二夫人听见嬉皮嫩肉的宝贝独生子受伤,火速自舱房冲了出来。


    "进宝,你怎么摔了下来?"二夫人一面将进宝翻来覆去检查伤口。


    殷稹指着殷榯,叫嚷:"是殷榯把他从秋千上推下来的!"


    殷瑜假意替殷榯说话:"殷榯哥哥最近习武,力气变大了,应该是不小心的吧!"


    二夫人听着来气,问:"是这样吗?进宝?"


    进宝吓糊涂了,忘记是自己叫嚷着要殷榯推高高。


    "殷榯力气太大,把我给推下去了……。"


    殷榯脸色阴沉:"不是我。"


    可二夫人不信:"你故意的!"


    一定是殷榯被殷老太太当众斥责,便找她的乖进宝出气。


    他仗着武艺好,进宝不敢与他打架,就堂而皇之地把他给摔了下来!


    二夫人紧搂着进宝,起身,进去找殷老太太主持公道。


    殷榯眼中烧着被冤枉的火苗,不欲与二夫人纠缠,抬步离去。


    罪魁祸首殷瑜与殷稹见事况越闹越大,偷偷摸摸地往船舱里走,一边走一边咧嘴嘻嘻笑笑。


    朱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一个人在最落魄之时,连最亲的亲人也会拉踩。


    龙凤胎以为殷榯在殷老太太面前失了宠,就可以肆无忌惮栽赃。


    二夫人以为殷榯的爹娘被困在都城,没人替他出头,就可以问也不问就认定是殷榯的错。


    朱煦怒火中烧。


    上一次,她讲的话没人听,这一次,她要用行动替殷榯解围,让证据自己说话。


    趁无人注意时,朱煦用力揪住龙凤胎的耳朵,用力地扭。


    一手一个,像拎小鸡一样。


    龙凤胎吃痛,含泪狠瞪朱煦。


    匡当一声,殷稹袖里藏着的利刃忽地掉落在地。


    银晃晃的亮光在眼前一闪。


    龙凤胎一脸尴尬,直想从甲板上找个洞钻进去。


    甲板上的秋千架由于上无支撑,下无固定点,于是另外以两条麻绳绑在一旁城楼的横柱上。


    麻绳很粗,殷稹与殷瑜偷偷将割出小缺口,秋千虽不至于全盘坠下,然而在摇晃时只要一点点断裂,便足以失去平衡。


    进宝就是在倾斜的那一刹那摔下来的。


    二夫人恍然大悟,咬着牙道:"好阿,原来是你们俩干的好事!"


    -


    陇云暗合。


    傍晚时分,下起丝丝微雨。


    荧黄灯烛在雨中顺风撩光,将四个孩子的身影映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殷老太太罚殷稹,殷瑜,进宝与殷榯跪在甲板上,面朝北方。


    殷家的家祠在北边的都城,南逃之时过于仓促,祖先牌位来不及带出来。


    殷老太太因地制宜。


    这么处罚的用意相当于对着祖先忏悔。


    殷家的家规采连坐法,兄弟姐妹间的争执不分对错,一律连带惩处。


    如此才不会导致亲人间推诿情事发生,也能收互相提醒错误之效。


    理论上如此,可实际上谁会想这么多呢?


    人心都是向着自己的。


    进宝觉得自己很无辜,明明是病患,却要跟着受罪,他屁股还疼着呢。


    至于双生子,则不掩得意洋洋的神色,是他们犯了错,却多了两个替死鬼一同领罚。


    最倒楣的其实是殷榯。


    他不过是碰巧经过甲板,在进宝的要求下帮他推秋千,被殷稹与殷瑜陷害。


    看似公平的连坐法,一点都不公平。


    至少,朱煦觉得不公平。


    二夫人与三夫人各自撑着一支八角油伞,帮孩子们遮雨。


    三个孩子歪歪扭扭,跪不过半个时辰便熬不住,靠在母亲身上抽噎。


    殷榯孤零零的,无人站在他后头帮他撑伞。背脊挺的笔直,不吭一声。


    没有爹娘的孩子,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任风雨欺凌的浮萍。


    他身上的挼蓝长袍被雨水浸湿,紧绷的脸上尽是清凌水雾。


    朱煦来到殷榯身侧,轻声喊他:"六哥哥。"


    小娘子细弱的声音裹在淅沥雨水中,温柔清澈。


    殷榯侧身看过去。


    她纤细的睫毛被雨水打湿,脆弱地悬着,半跪在地上时身量仅到他的肩头,一双眼眸澄亮而真挚。


    煦煦妹妹心太软,容易同情别人,看不懂老太太想打压他的心智有多么坚毅。


    再过一阵子,她应该就会屈服于老太太的气势,不再同情他了。


    殷榯将目光移回去,冷硬地道:"不要管我。"


    朱煦不以为意。


    草萤拿把伞,蹲在地上,为朱煦遮雨:"小祖宗,下雨天冷,你快别陪郎君们了!"


    孩子们很担心身体才刚痊愈的小娘子。


    "煦煦妹妹,你衣服都湿了。"


    "煦煦快走,别理他们!"


    一旁的二夫人狐疑,问:"谢家的小娘子,殷家小郎君们犯错,你为何要一同罚跪?"


    朱煦扁着嘴,眼泪噗愫噗愫地从眼中滚落。


    "二夫人,其实我也有错。我分明撞见殷稹与殷瑜正在割断绳索,可我却不敢张扬。"


    三夫人一怔,头皮有些发麻:"为何?"


    "因为,殷稹与殷瑜威胁我,不准我讲出去……"朱煦起先小声啜泣,后来逐渐憋不住,哇地放声大哭,似乎是再也压抑不住良心的谴责。


    本来她是故意撒谎,可哭着哭着,不知怎么地停不下来了。


    她心底有股巨大的委屈,在殷榯被欺凌时特别能被触动,彷佛她从前也被莫名其妙欺负过。


    又或是她与殷榯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与他同病相怜。


    总之,殷榯就是牵扯她心绪的一条绳子。


    她要哭,人受委屈了就是得大哭一场!把心中所有酸的,苦的,涩的,全部化成泪水倾泻而出。


    穹苍天宇,承受不了乌云之重时,也要将沉郁化做满世间的霏霏点点。


    更何况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呢?


    殷榯哭不出来,不代表他就不可怜。


    朱煦哭的越凄惨,三夫人雪白的肤色越黯淡。


    草萤心疼不已:"小娘子可别哭坏身子了,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草萤边说,一边瞟向双生子。


    龙凤胎目瞪口呆,方才险些将人耳朵扭下来的强悍小娘子,怎么说哭就哭?她……没这么柔弱吧?谎话不打草稿,跟他们俩有的比,真是小看她了!


    殷稹朝朱煦吐舌头:"爱哭鬼,丑八怪!"


    殷瑜哼了哼:"哭鼻子的人最丑!"


    朱煦委屈巴巴,小声抽噎。


    三夫人快被龙凤胎气晕过去。


    雨珠逐渐浸湿朱煦的芙蓉裙,她先前挨饿过一段长时间,又曾落水受冻,身子底还未养全。


    此时遭料峭春雨一淋,一乍一乍地打起喷嚏来。


    草萤心疼的拿怕子出来替她抹掉眼泪与鼻涕,担心道:"小娘子心地太善良了,分明不甘你的事,咱们赶紧回屋,小心着凉。"


    朱煦担心这样连坐的情事会一再发生,得下猛药才行。


    朱煦撒起泼来,跌坐在地上:"我不要,六哥哥不起来,我也不起来!"


    二夫人皱起眉。


    情况好像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


    虽然她至今仍对这个殷榯在水里捡来的女孩身分存疑,然而,若小女孩真是谢蕓,是那个爹娘连一块油皮都舍不得她破的谢蕓……


    那么此时的情事若被传了出去,殷家只怕是彻底得罪谢方,将被所有有名望的世族排挤。


    二夫人悄声命下人:"去,快去向老太太禀报。"


    -


    殷老太太房里。


    下人来报,说起龙凤胎不让谢小娘子透露他们要做的坏事,谢小娘子自认知情不报,自请罚跪。


    殷老太太气得用鸠杖顿地。


    对一个六岁小娘子来说,目睹有人割断绳子要害人摔跤,还被威胁不能说出去,算是不小的阴影了!


    而她却只是自责,对殷稹与殷瑜那双孽障无半分举发之意,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坊间传闻果然是传闻,谢蕓并不娇纵。


    殷老太太着急:"快让她起来,她才刚痊愈,怎能让她跪呢?"


    "可……小娘子哭鼻子说了……"


    "说什么?"


    "六公子不起来,她也不起来。"


    殷老太太扶额,无奈头疼。


    殷榯是谢蕓的未婚夫婿,两人虽还小,对婚事什么的懵懵懂懂,但到底有一层关系在,谢蕓疼惜殷榯再是正常不过。


    良久,殷老太太终是屈服在殷谢两家之间巨大如鸿沟的家世之别。


    "罢了,让殷榯与进宝起来……至于那两个孽障,继续跪,没我的令,不准起身!"


    -


    殷东山与刘铖来甲板上传递这个好消息时,朱煦收起郁闷神色,眉开眼笑。


    草萤扶起朱煦时,她眉目弯弯,娇声软软,笑着道:"六哥哥,没事了,老太太原谅你了。"


    殷榯迳自起身,不发一语。


    "哈啾!"朱煦打了个大喷嚏,来不及捂嘴。


    朱煦不好意思地绞着指头:"六哥哥,我今天出了好多丑,又哭又闹的,你一定觉得我不是大家闺秀!"


    殷榯垂下眸子。


    脸色都发白了,衣服也湿透,还在担心他怎么看她。


    ……煦煦妹妹是不是笨蛋。


    刘铖连忙吩咐草萤:"快将煦煦带回房,免得着凉了。"


    殷东山看着殷榯,也关心道:"殷榯,你身子都湿了,快回房擦干吧。"


    殷榯迈开步伐离去。


    殷东山夫妇陪着朱煦回屋。


    身后传来小女孩极富生命力与感染力的清脆笑声。


    殷榯不经意瞥了甲板角落一眼。


    陈旧的书册在角落里安静地躺着,看似是白日里朱煦捧在手里贪看的典籍,应当是话本之类的消遣读物。


    煦煦妹妹把书册丢在这里了。


    殷榯弯腰拾起,顺手翻开来。


    眸光一滞。


    书册里头大半是针对外伤急救方法与用药指南,而整艘船上唯有他受了外伤。


    原来,她钻研医书,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