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棣萼韡韡

作品:《朱煦

    殷东山先慢悠悠地净净手,喝几口茶水,才回答刘铖的问题。


    "谢夫人行踪不明,暂时找不着人。"


    刘铖娘家派出的探子探查的结果亦与殷东山一致。


    刘铖有些失望:"那咱们该拿她怎么办?"


    刘铖指的是朱煦。


    中年男子笑颜俊朗,搂过一脸焦急的刘铖。


    "夫人放宽心,我们且将她当成谢蕓,先代替亲家照料她一阵子。"


    刘铖低声:"万一她不是谢蕓呢?"


    殷东山年轻时好读老庄,养的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宽性子,全然没将朱煦的身分放心上。


    "无论她是谁,殷榯救起一条人命的功德总归不能抹灭。"


    刘铖白了一眼殷东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底虽认定小女孩便是谢蕓,可二夫人的话像一根刺,梗在心里,令人不大痛快。


    "话是这么说,但谢方夫妇不一定这么想,万一将来怎么了,我们可担当不起。"


    殷东山忆起打探谢夫人消息的途中,收到都城被破的消息。


    "夫人别胡思乱想,只要谢夫人不往北走,那么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安全的待着。"


    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都城。


    但愿谢夫人在与爱女走丢了后,继续往南走,而不是往回去北边找谢方。


    -


    入夜,辽阔的淮江,殷氏船舰。


    烛火荧荧,小朱煦脸颊嫣红似花。


    船边点点渔灯,于雾气中隐隐闪现,小小的灿亮,小小的明光,彷若微弱的萤虫。


    浪涛声若海螺罩耳,轰隆轰隆。


    朱煦低头喝粥,吃得心满意足。


    清醒过来后,朱煦胃口奇佳无比,别人吃饭光说话,朱煦却埋头苦干,简直要把碗盏都给啃进肚子里。


    脑中已没有挨饿的记忆,可身体却替她记得。


    南迁途中百废待兴,夫人们各自忙活,关于朱煦的身世疑惑便被搁下,不过几日大家便不再提起。


    朱煦顺顺当当地成了谢家嫡女谢蕓。


    不过,"未婚夫"殷榯对朱煦极其冷淡,自从救起她的那一日起,便没再与朱煦说过话。


    用膳时与殷家小辈齐聚时,殷榯独自坐在角落,一声不响地进食,他周身彷佛有股冷肃的气场,朱煦避免与他冷寒的双目对视。


    殷家人吃顿饭要费上一个时辰,殷榯总吃几口便步出了船舱。


    殷老太太重吃,光是庖厨便带了三名。


    "煦煦,尝尝刀鱼。"殷老太太一面说着,几片薄鱼块已落在朱煦面前的盘中。


    朱煦礼貌谢过殷老太太,满眼晶亮,一小片一小片就着清爽的葱丝入口。


    小女孩粉雕玉琢,粉嫩可爱,性子也讨喜,毫无骄纵之气,殷老太太瞧着心喜,转过身去对着几名小孙子道:"你们几个也多吃些,可别吃输煦煦了。"


    二夫人的大儿子进宝抱怨:"祖母,这鱼好腥,我不敢吃。"


    殷老太太皱眉头。


    二夫人见长辈不悦,赶紧骂进宝:"多少流民没得吃,饿死在街头,你居然还嫌?"


    进宝顶嘴:"阿娘,我就算多吃点,那些人也不会有食物吃啊!"


    其余人听着都笑了,笑骂进宝诡辩。


    "对了,殷榯呢?怎么不见他用膳?"殷老太太望向角落。


    四爷殷东山笑着道:"他肯定也是嫌河鲜腥膻,不愿吃了。"


    殷老太太寻思了下,招手:"来人,给六公子送些清爽的菜蔬去书房,他不爱河鲜,便别送河鲜去。"


    朱煦心中有些古怪,下意识地往二夫人看过去,果然她脸色极为难看。


    其余人若无其事继续用膳,对殷老太太的偏心似乎习以为常。


    突然间,甲板砰砰地响。


    殷榯的小书僮初平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


    "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六公子……六公子他……"


    -


    寒月如镰,珠斗烂班,星与月的冷辉倒映在如镜的江面上,苍芎一片沉静。


    船板上,少年剽悍的剑光划破夜空,剑身化做光的羽翼,在暗夜里极尽所能,淋漓,壮阔,飞舞。


    光冲气浑,若涌云涛,如飞雪山。


    殷榯身上的鱼师青袍与周围融为一体,收杀自如,动作俐落干脆。


    众人的视线由疑惑转为惊诧。


    殷榯的上头已有两名兄长从军,是以殷执礼禁止殷榯习武从军。


    万一他们怎么了,大房至少还有殷榯一个男丁。


    可殷榯为何会舞剑舞呢?


    这是殷家百年前先祖编创的剑舞,欲入行伍者,必考这只剑舞,通过才得以跟随大将军打仗。由于后代子孙弃武从商的多,如今整个殷氏只剩下殷执礼还记得如何舞剑。


    清冷月华下,少年的身姿如鹰昂扬,剑影有若挥毫,于空中流利交错。


    朱煦看得目不转睛。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端详他。


    剑眉入鬓,黑睫浓黑,鼻梁高耸,本是好看的样貌,可深邃的瞳珠自带一股寒意,能将人看得发毛。加上不爱笑,明明只大她几岁而已,却好似有千重万担压在肩上,令人难以亲近。


    殷家的大人们聊起留在都城的殷执礼时,总称赞大爷身手高强,心智坚毅,一人可斩杀百人羯胡兵。


    殷榯的动作流畅自若,可为何殷家的大人们却不高兴?


    朱煦横看过去,他们神色或有忧愀,或有失望,总归不是提起殷大爷时的骄傲。


    殷家人看得出来,纵然殷榯将剑舞舞得灵动有力,可武艺远比不上殷执礼与兄长们。


    他手上的铁剑是从一名北凉部曲借来的,重铁沉沉,对十岁的少年来讲,持大人的剑跳完剑舞并不是桩容易的事。


    猛然间,剑尖不慎削去一小块皮肉。


    淋漓鲜血钻入木板缝隙间。


    朱煦心脏微微一抽。


    殷榯面不改色,歛衽,额有薄汗,年少的身躯薄瘦,直挺挺地站在殷老太太面前。


    殷老太太拄着鸠杖,抿着唇沉声问:"你爹临别前叮嘱你要好好读书,万万不能辜负温延公对你的赞言,你为何违背父命?"


    殷榯收剑,低首:"祖母,都城有难,孙子不能见眼睁睁见父亲与母亲被困于都城却毫无作为。"


    众人别过脸去,悄悄拭泪。


    今晨天刚破晓,殷东山当着全殷家人的面宣布一桩坏消息。


    当初摄政王领了三万精兵出城,虽然引开了羯胡军,可后来摄政王临阵脱逃,三万精兵不知所踪,羯胡军回过头来,继续围攻都城。


    都城三十万条人命危在旦夕。


    咒骂摄政王的恶语日夜不断。


    与摄政王恩爱的裴王妃被愤怒的百姓拖出宫,成为街头乞丐,万民吐沫唾骂。


    曾经显赫的河东裴氏,一夜成烂泥。


    殷东山叹气:"子季,你就算即刻起开始习武,也救不了你父母呀!"


    朱煦觉得这句有些耳熟。


    方才殷老太太要进宝吃刀鱼,二夫人劝的也是类似的话,大人们那会还嗔骂他诡辩。


    从商多年的二爷急劝道:"咱们这两代人,唯有你有望入朝为官,你要是投身军伍,殷家可就再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大魏不知从何时开始,崇尚风雅,不屑军功,不习弓马,嫌弃打仗肮脏,上得了战场的世族子弟屈指可数,流血抛头颅的苦差事皆由四边前来投靠的杂胡流民来干。


    社会由讲究风流文雅的文人世家独领风骚,他们凭藉在琴棋诗画上的高超造诣,以及生活品味的营造,强压武人一头。


    于他们高傲的眼里,拈花惹草都还比持剑护卫百姓来的有格调多。


    武将上朝时只能屈居于末流,在各种世家宴会上不能先挑座位,只能捡别人不要的位子,更不用提于婚嫁上所遭受的种种轻蔑与挑剔。


    稍有些战绩,文人世家便想方设法诋毁谗言,离间君臣,大魏的将领有八成是死于君主猜忌之下,而非死在战场。


    是以以武功发家的殷家人逐渐弃了从军这条吃力不讨好的路,逐渐走上经商之路。


    少数从军的如殷执礼,虽已贵为大将军,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连喊他一声将军也不愿意。


    他们戏称殷执礼为──"兵"。


    殷榯是这一代小辈中最会读书的,全家人对他寄予厚望。然而一但他入了军伍,此生便与做官无缘。


    殷老太太伤心极了,大儿子一家四口在都城生死不明,孙子竟然也不管不顾地要步上他爹的后尘。


    殷东山面色凝重。


    "你可知,从军远比从政困难的多?世人将不会感谢你,当你在前方拚杀,后头扯后腿的数不胜数?"


    殷榯不改神色:"叔叔,子季知道。"


    "知道了还是要去?"


    "是。"


    殷东山叹气连连。


    离开都城前长兄将一双儿女殷榯与殷怀叶托给他与刘铖照料,他们却照料成这个样子,真是有愧对长兄所托。


    另一头的二夫人偷偷乐着,其余人议论纷纷。


    "可惜了……"


    "弃文从武,真是自毁前程哪……"


    "读书执笔不好吗?偏要杀戮浴血?"


    殷榯转过身去,面朝北方,背影看上去十分坚定,看来他已下定决心,不改其志。


    殷老太太捂着疼痛的心口,巍巍颤颤,让一名老奴搀扶着退下。


    殷老太太离开不久后,其余人亦各自散了。


    天涯浩渺,尘土流离。


    船板上,凌厉剑光彻夜闪烁,偶有碎花般的鲜血,无声坠入淮江水中,转瞬无踪。


    殷榯苦练一夜的剑。


    -


    婢女草萤将苏梅色绒花簪从朱煦头上拆下,吹熄了灯。


    月色透过雕花窗照了进来,窗外的人影格外清晰。


    朱煦趴在窗边,欣赏殷榯的动作。


    剑花翻飞的极美,流畅有力,迅若流光。


    她舍不得眨眼,一目不移。


    当她听见殷榯的父母与两个兄长在都城生死不明时,心里有些酸酸的。


    难怪他给她一种肃杀的冷漠感受,原来他跟她一样,没有父母在身边呵护着。父母兄长皆在都城坚守,怎高兴得起来?


    可是朱煦并不难过,她成天好吃好喝,不亦乐乎。


    她想,失忆也是有好处的。不曾记得拥有过什么,自然也不会因为失去而伤心。


    不过,少年挺拔端肃的身影有些熟悉,朱煦隐约觉得她彷佛曾在哪见过。


    她不记得早在谢府时便见过殷榯,也不记得落水时是殷榯救了她,而殷家人为护住她的清白,将落水之事隐瞒到底,不曾告诉她实情。


    朱煦总觉得殷榯对她冷冷淡淡的,难道她曾经做过令他感到厌烦的事?


    草萤不忍见朱煦努力回想过去的可怜样,帮她盖上被衾。


    "小娘子别想太多,四爷已派人去联系谢家族人,小娘子很快就能与家人团聚!"


    朱煦点点头,将身子埋入温暖的被衾中。


    船舱隔音不好,她隐约听见殷家人于房中议论。


    有的责骂殷榯恨铁不成钢,不肯走大爷与殷老太太为他安排好的路,辜负长辈们的期待。


    有的嘲笑他从有望登上三公九卿的天之骄子,成了落水狗。


    朱煦想不明白,殷榯不过是想继承大爷的衣钵,解救父母与兄长,为何要被殷家人鄙视?


    殷大爷夫妇难道不也是他们的亲人吗?


    入睡前,朱煦脑中浮现殷榯漆黑的眼瞳。


    今夜,那一双寒的渗人的眼睛,眼角绽发摄人心魄的夺目锋芒。


    就好像长出星星一样。


    剑舞的资料来源:裴将军剑舞赋。引用部分原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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