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数白记红
作品:《朱煦》 月季蔓蔓,花燕争飞,青梅细坠。
三月三,北方仍春寒料峭,南方已经万花如绣,草木芬芳。
船队停靠在港坞时,芦苇丛里的野雁惊起,啪啪啪的拍翅声不绝于屡,与浪涛声,以及岸边人流的脚步声,交织一曲别开生面的水乡泽国曲调。
朱煦绞紧小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精神有些恍惚。
婢女草萤笑脸盈盈。
"小娘子在船上闷到发霉了,待会定要与夫人们一道下船逛逛。"
朱煦点点头,绽开笑容,甜软的唇边漩着两丸酒窝。
车帘拉开,春光涌泄,将小女孩照的一团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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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当朱煦被救起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是逃难途中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背叛与欺骗,她承受不住,患了失忆之症
一切过往,已成黑浪,被淮江吞噬。
她不记得谢夫人眼睁睁地看她落入狂徒虎口却仍弃她而去,不记得被女盗匪為了不讓她被賊人凌辱而將她推落水,也不记得因不愿别人为救她牺牲生命而放弃求生。
更不记得在她垂死之际,有张冷峻严肃的脸,蓦然惊现在水中。
是殷榯。
年仅十岁的殷家六公子不畏恶水,纵身跃入江浪捞起了她。
人人都说,殷榯这见义勇为的性子与他父亲真像。
殷氏一门四子,殷榯是大爷殷执礼的么子,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名幼妹。
殷执礼是大将军,曾经于淮江边操练过水军,殷榯与父亲关系密切,虽然殷执礼禁止殷榯习武,然而他读书暇余时总爱待在父亲身边看他练兵,顺道学习泅水的功夫。
殷榯身手矫健,迅若游龙。
他浑身湿漉漉,将奄奄一息的朱煦轻放在温软床榻。
女孩衣衫湿透略显透明,他目不斜视,替她盖上三层被袄。
之后,殷榯俯首,朝朱煦生硬地道了句"男女有别,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便避嫌步出房门。
从朱煦身上的软花缎来看,小女孩出自都城最为显赫的谢家,其中能穿掐金丝的属嫡系子孙,芝兰玉树,矜贵中的矜贵。
几名夫人对视几眼,妯娌间颇有默契。匆忙出逃,殷家带出来的奴仆屈指可数。夫人们亲自照料,不敢怠慢。
朱煦的软花缎被褪下时,夫人们眼眶瞬时红了。
伤口刺目,有被树枝刮伤的,有被兽爪划破的,右肩肩膀脱臼,身上肉没几两,显见挨饿许久。
这孩子逃亡途中都经历了些什么,她们不敢往深处想。
朱煦高烧三日三夜,总算苏醒。
"你身体好些了没?可有哪里痛着?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朱煦脑子空白。
"煦……煦。"
她只记得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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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四夫人刘铖看见朱煦颈子上挂着的玉玦,上头刻着两个字"谢蕓"。
玉玦出自都城最富盛名的苍云寺,如这块红中带金的尤其难得,不费上万金根本求不到。
于是众人不加思索,认为她便是谢方的独生女。谢方留守都城,谢夫人独自带着谢蕓南逃,中途遇上盗匪,母女被拆散。
然而麻烦又浮上台面。
漫漫淮江,谢家的车队早已消逝在芦苇白絮。
若是谢家南渡淮江还好办,待殷家找到安居之处后,便可将谢家的女儿还回去。
可若是谢夫人掉头北返都城,那就棘手了,都城已成羯胡禁脔,不知猴年马月方能脱困,短时间内绝计不得回乡。
"谢蕓是谢大人与谢夫人的掌上明珠,女儿失踪了他们肯定很着急,不如我们拨一队部曲去寻谢夫人?"
"不可,这南下的路还长着呢!听闻南方的土民凶蛮嗜杀,我们得多留着点人手!"
"这谢夫人也真是太不小心,平常视若珍宝的女儿,怎么沦落到盗匪手上?"
二夫人面有古怪。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她不是谢蕓?兴许是谢家的小婢女趁盗匪作乱时偷偷穿上谢蕓的衣物,戴上谢蕓的玉玦,假扮成她?"
三夫人目光越过轻薄的帘帐,那后头是虚弱睡着的小女孩。
她脸色苍白,睫羽偶然微颤,别有一种令人心疼的脆弱。
三夫人于心不忍:"我看那小女娃生得雪白剔透,眉目秀丽,长相别致,怎么看都不是婢女的模样。"
二夫人唯恐天下不乱:"她若真是娇滴滴的谢家小娘子,怎么身上会平白无故地受这么多伤?谢夫人又怎会放任她在外游荡?"
夫人们全然静默。
这两桩疑惑事关小女孩的清白,他们皆不忍拿上台面议论,可二房夫人却毫不避讳挑开来质问,真是居心剖测。
众人皆以为二夫人并非真心质疑小女孩的身份,不过是忌妒大房的么子议了门好亲事,攀上谢家贵女,遂蓄意破坏谢蕓的清白。
衣裳料子用的是谢家子孙才能穿的掐金软花缎,颈上珍贵的玉玦刻有谢蕓二字。
不是谢蕓,还能是谁?
偏偏几位夫人皆没见过谢蕓,不能证明她就是!
三夫人低声沉吟:"咱家见过谢蕓的人,唯有大爷与大夫人,可惜他们留守都城,没与我们一道出逃。"
忠心尽责的殷大爷殷执礼,将朝廷与百姓安危放在第一位,自愿留在都城抗敌。
其余三房因负责殷家的经济,诸如铺子与庄园农桑,不得不出逃。
国可亡,皇帝龙座能换人坐,可家族基业不可断。
虽说道理如此,可一想到殷执礼夫妇留在断粮断水的都城,他们心中又不禁生出愧意。
此时,四夫人刘铖咳了声,其余夫人齐刷刷看向她。
"大爷做的决定,我们就算用十匹马也拖不走他,嫂嫂们别自责了"
刘铖顿了下,又严肃道:"眼下更重要的是赶紧联系谢家,通知谢方夫妇他们的宝贝女儿在我们这。"
二夫人却穷追不舍:"倘若她不是谢蕓呢?冒充王谢大族身份的罪过你可担当得起!?"
二夫人所言不虚。
大魏的世家门阀高高在上,寒门在世家面前的地位不堪一提。时有不肖之士冒充大族,皇帝的手伸不到民间的世族之争,不管这些,因而被揭穿者常被世族以私刑论处。
冒充王谢两个兩姓的情节尤为严重,要不以乱石当街砸死,或是以麻绳活活勒死,以儆效尤。
小女孩极可能就是谢蕓,但万一被二夫人说中了,殷家可担不起收容冒牌货的罪名。
刘铖凤眼微挑,淡淡地笑:"二嫂难道忘了,谢蕓的未婚夫婿是谁?"
是不是谢蕓,问问殷榯便能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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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晚膳,殷榯前去四爷夫妇面前坦承相告。
数月前,当殷执礼夫妇带着殷榯登上谢方家门议亲时,他并未目睹谢蕓。
换言之,他亦不知谢蕓样貌。
那会两家长辈试图制造机会给两人单独相处,然而谢蕓不过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对婚事懵懵懂懂,不肯相看。
谢夫人刻意以此刁难殷榯,打发人通知他先于院中候着晚些再让谢蕓去寻他。
谢夫人想测试殷榯是否因此动怒。
之后,谢蕓忙着与下人玩斗草,将殷榯抛在脑后。
少年被晾在庭院中一晌午。
正值秋老虎发威,酸涩的杏果落了一地,满院菊黄蝶媚,锦绣芙蓉,层层叠叠,谢府一派富丽华贵。
年少的殷榯身着鱼师青士子袍,立于繁花锦簇间,气度冷然严峻,大将军殷执礼身上的武人刚硬气质,于殷榯身上尽显无疑。
时值正午,炽阳炎烈,干燥的空气令人喉咙发干,嘴唇裂开,热气在他身上烤出汗。
有名小婢女不忍,悄悄递了一杯茶水给殷榯,并拿条软缎给他拭汗,他目不斜视地接过来,饮毕,收下软缎,照样一动不动地于庭院等候谢蕓。
最终殷榯并未见到谢蕓本人,说是她身子不适睡下了。
谢方前来替独生女致歉时,他精瘦的脸庞苍白,嘴唇渗出血丝,面无表情地行礼,冷肃的神情看不出任何不悦。
谢夫人极度挫败。
她瞧不起殷执礼粗鄙的武人作派,更不喜殷榯冷硬的性格,锐利肃杀的眉眼令她生厌。
谢方倒是心里赞赏。
他以为谢蕓被养得娇气,门当户对不见得能幸福,像殷榯这类有才干,却要靠仰赖妻族往上爬的儿郎才会护着谢蕓。
这话听着有理,谢夫人难以辩驳。
两方家长便于这日定下谢蕓与殷榯的婚事。
殷执礼一家三口离开谢府时,门扉后一个小婢女被一名娇声娇气的小娘子责打,呜咽哭泣。
"叫你瞎好心,叫你多管闲事!阿娘故意要气走殷榯,你做什么帮他!"
殷榯腳步微頓。
被处罚的小婢女,是片刻前好心递水给他的小女孩。
至于谢府之中敢打婢女的小娘子,唯有谢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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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连殷榯也没见过谢蕓容貌,殷家人只好亲自去外头打探消息。
清晨雾霭氤氲,燃灯塔上的灯龛将河面照的一片明亮。
几艘小船在雾气间,依光而寻,随浪飘摇。
小船上坐着一名斯文的男人四爷殷东山,他身上的碧山青长袍几乎融于水色。
他亲自带手下去邻近的港边寻谢夫人的车队,水驿,路驿,布码头,钱码头,一一探访,此刻结束最后一个据点与手下一同返回殷家楼船。
四夫人刘铖请托娘家人去各水路打探谢夫人消息的探子,亦在同时间靠船而来。
刘铖远远便望见殷东山,在雾气缥缈的甲板上等他。
殷东山脸上掩不住疲惫。
刘铖着急,紧紧拉着夫婿的手,问:"夫君,你找到谢夫人了吗?她究竟是不是谢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