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有开落
作品:《朱煦》 江花炸空,孤月翻浪。
岸边挤满乌泱泱的一群人。
自都城奔逃出城的世族们,历经千辛万苦,总算逃到淮江,此刻正齐聚江边,匆忙慌乱推挤着上船。
前头是冰冷汹涌的江水,后头紧追着穷凶恶极的盗匪,能载着他们前往南方的巨舰是唯一的活路。
混乱间不少人失足落水,顷刻被恶浪吞噬。
面有长疤的女盗匪,在朱煦耳边低哑着道:"这是为了救你,你可别怨我。"
满眼困惑与惊惧的朱煦还没能反应过来,转眼坠入冷若寒冰的水中。
刺骨的冻瞬时逼入全身肌肤与脑子,小小的身躯载浮载沉,不住颤抖。
她身上华贵的衣裙嵌有金丝,散出隐隐的光芒,随着衣料在浪上滚动,彷若于黄昏余晖下袅袅摇曳的迎春花。
冥黑夜色中,有人认出这是谢家独步京城的斜织软花缎。
"谢家的小女娘落水了!"
"快,有谁会泅水的?快来救人!"
众人心急如焚,可长居干旱平原的北方人少有会泅水的,只能站在岸边意或船上望着江水干瞪眼。
朱煦好想,好想活下来。
她在水中狂乱挥舞着手脚,试图让身躯浮于水上,小巧的脸庞时而短暂露出水面,几名年轻的贵夫人与她对望一眼,皆不忍于心,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拭泪。
有些个见义勇为的世族子弟终于忍不了了,自高船上纵身跃下欲救朱煦,可旱鸭子终究抵不过恶浪,救人不成反倒自身难保,江面上哄成一团。
霁霭霏微,暝鸦零乱。
水里的小女孩没了动静。
她的身躯缓缓下沉,像一片终归会化作烂泥的落叶。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谢小娘子该不会溺死了?"
"是阿,她怎么不动了?"
一名长者反驳:"溺死的人不会这么快就沉入水里。"
岸上众人陷入沉默,半晌后才恍悟过来。
谢小娘子不是溺死了,而是不愿有人为救她而牺牲,放弃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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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以擅战冷血闻名的羯胡军,突然自家乡的草原大举出兵,南下围攻大魏的都城。
起初,太尉与兵部以为羯胡人是因为今年干旱粮灾闹饥荒,逼不得已铤而走险,待劫到粮食后就会退兵,因而并不怎么在意。
可三个月过去了,羯胡人非但屡战屡胜,还步步紧逼,将都城围成一块铁桶,几乎到了粮尽水绝的地步。
不少人被活活饿死,渴死。
城里呼天喊地,哀绝声不绝于屡。
小巷子里,日夜传出啜泣声。
本朝皇帝是个白痴,成日只会流口水,不理政事。后来是白痴皇帝的叔父东海王看不下去,自立为摄政王,领精兵三万出城将羯胡人引至东边,都城才终于有喘息的余地。
众世族匆忙收拾细软家当,连夜携家带眷奔往南方。
即便是都城最显赫的大世家谢氏,于生离死别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
垂花柱下,谢夫人泪流满面:"夫君,真的不与妾一起离开吗?"
这是谢夫人第十次问谢方。
谢方摇头,哽咽。
他不能与妻女一同离去,他是大魏重臣,需与朝廷与百姓共生死,死首都城。
谢夫人只好带着年幼无知的谢蕓上路。
朱煦身为谢蕓的贴身小婢,也忐忑上了马车。
一路上豺狼虎豹,盗匪横行,不少奴人在半路上被扔下,要不被虎豹吞食,要不被盗匪抓走。
六岁的朱煦好害怕,害怕被丢下。
恐惧使她横生出不属于六岁女孩该有的勇气。
她顶着娇小的身躯爬上最高的树枝,将所有摘采来的野浆果都洗好了剥好了给小姐吃,自己一口也不敢啃,饿得头昏腹鼓,好几次还自高处摔下,肩胛脱臼硬是忍着痛。
她还扛起比她身子还沉重的铁杵子,死命赶跑偷吃食的小兽,身上处处是被兽爪挠出的深浅伤痕。
果然,谢夫人瞧着她服侍得谢蕓十分周到,暂时按下抛弃她的心思。
朱煦很饿,谢夫人一日只发半片栗米粉揉成的饼。
不过朱煦并不怨谢夫人。
往昔阿父阿娘总叮咛她的,谢家是京城最善待穷人的活菩萨,一定要一辈子忠于谢家,做个忠仆。
她的阿父与阿娘往昔经营小染坊,可被奸人害得走投无路,幸亏遇到了谢夫人伸以援手,将二人延请至谢氏作坊担任主事,他们一家人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朱煦亦被谢夫人选中做谢蕓的贴身小婢。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谢家家底深厚,待下人厚道。
朱煦本打算这辈子都要待在谢蕓身边,做一个最尽心尽力的贴身婢女,待谢蕓及笄出嫁跟着一起去殷府。
谢蕓的未婚夫婿出自陈郡殷氏,名唤殷榯,与朱煦的哥哥一般大。
朱煦曾在殷家上门议亲时经过殷榯身边。
那一日,殷榯独自矗立在庭院中,顶着烈日,日光在他脸庞打上斑驳的光影,神色不明。
朱煦与他擦身而过时,他没瞧一眼朱煦。
-
阴雨飘零。
马车上,晃荡的薄帘难挡寒风。
谢夫人搂着沉睡的谢蕓,眼神死盯着朱煦,神色阴郁。
与谢方临别前,两人相约待都城平乱后再重逢,然而照这局面来看,重逢之日兴许永远不会到来。
酷寒严冬,逃难路走的极其不易。
携带的粮食与水快要见底,沿路尽是虎视眈眈的盗匪。
当谢夫人的车队终于抵达淮江,不得不停在江边冒着冷风苦等船舰时,紧追在后的盗匪又于四周奸佞环伺,意图等谢家上船时松懈防备大肆奸淫掳掠一番。
思及此,谢夫人秀眉蹙的死紧,泪流不止。
谢蕓是她的心头肉,生得玉净可爱,被大人与奴人们呵护得无微不至,不知人间疾苦,哪舍得她成为混乱世道里盗匪刀上的肉呢?
再说,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做公卿夫人的!
都城被羯胡人围剠初始,未恐将来生变,殷谢两家匆忙订下殷榯与谢蕓的娃娃亲。
殷榯年方十岁,虽然只大谢蕓四岁,却散发着比寻常同龄男孩的早熟与稳重气息。
谢夫人曾好生端详殷榯。
他的面相严肃持重,气貌偏冷峻,虽还年少,一双锐利的鹰眼却已能将人照得发寒。
由于这一双眼睛,以及难以匹配的家世,谢夫人并不喜殷榯。
然而谢方却对殷榯赞誉有加。
说虽然殷家在世族中属于末流,从家世上来讲配不上谢家,可殷榯胜在天资聪颖,刻苦用功,是这一辈殷氏子弟中最炙手可热的议亲人选。
都城最会相人的温延公相毕殷榯后,曾断然下了一句赞语:仪表瑰杰,有异姿。
往昔曾得过这类评价的世族子弟,长大成人后无不步步高升至三公或是九卿的。
谢方极为看好殷榯,定下这门婚事。
可婚事不过刚成局,都城情势急转直下。
眼下盗匪们跟着谢夫人逃难的车队,护卫她们母女两的部曲纵然武艺过人,却敌不过前仆后继的盗匪。
盗匪猥琐盯着她们母女俩。
谢夫人心痛不已,她承受不了不过六岁的女儿被玷污,光是幻想便已经让她难以呼吸。
谢夫人心起歹念,望向一旁饿得脸颊苍白的朱煦。
"阿煦,过来我这。"
朱煦乖乖走到谢夫人眼前。
"去,与小娘子交换全身行头,珠饰,衣裳,不要问为什么,立刻。"
谢蕓睁大圆眼,眉眼骄纵,问:"阿娘,你疯了吗?怎么能让一个小婢女穿我的衣服呢?她怎配!"
谢夫人神色凌厉,扫向谢蕓的眼神不若往日慈爱。
谢蕓不由噤声。
朱煦一脸茫然无措,低垂着颈子,与谢蕓慌乱地交换过衣裳。
谢夫人瞥见谢蕓颈上刻有谢蕓名字的平安玉符,又吩咐:"玉玦也给阿煦。"
"这可是价值千金的保命符,娘!"
谢夫人不假辞色:"别废话,快给她!"
谢蕓忿忿地取下玉玦,扯住朱煦的手:"我阿娘要我给你!收下!"
朱煦死命摇头。
谢蕓刚出生时多灾多病,是以谢夫人曾去香火鼎盛的苍云寺求来一枚玉玦,住持叮嘱玉玦绝不可离身,否则将遭厄运。
朱煦记得这段往事,不敢接下。
谢夫人拎起玉玦,亲自戴在朱煦的颈上。
"阿煦,如果你成功引开盗匪的注意力,代替小姐被……"
谢夫人指尖在朱煦脖子上用力了下。
朱煦吃痛,惊讶地抬起眼。
谢夫人嗓音很温柔,笑了笑道,"只要你能引开盗匪,我保证将来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
朱煦没什么反应。
谢夫人诱哄着:"想想你哥哥长藿,只要你事成,长藿这辈子都不愁吃穿,能与谢家子弟一同上学堂,同享富贵。"
朱煦眸中透出一丝喜悦:"真的?"
朱煦年纪还小,听不懂谢夫人要她代替小姐被盗匪怎么,也不在意嫁不嫁什么好人家,但她希望真心哥哥长藿过得好。
哥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自从双亲离世后,哥哥与她相依为命,照顾她保护她,他俩一同在谢家为奴。
若是长藿哥哥也能与谢家的郎君们一起上学堂,那就太好了!
谢夫人语气和善:"傻孩子,我何时对你说过谎?放心,我会在岸边等着你,万一发生不测我立刻派人救你。"
朱煦重重点头,应下承诺。
一整好衣装便跑去江岸空旷处,假装是与谢家人走散的谢蕓,放声大喊,盗匪的目光很快便灼灼刺向朱煦。
谢夫人心里的大石头放下。
趁着虎视眈眈的盗匪们注意力转移到朱煦身上,谢夫人悄悄带着谢蕓,连同全部车队的人逃离江岸。
之后,朱煦被几个满脸横肉不怀好意的盗匪拽上船,用力丢在甲板上。
笑声粗嘎,言词鄙陋不堪入耳,"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你家人不要你了,来爷这里,爷保证让你舒舒服服。"
男人眼底燃烧着令人作呕的火焰。
经过勾栏瓦舍时,朱煦也曾见过这种猥亵不堪的神色。
不及害怕,朱煦拔腿拚了命地跑。
可才方迈出一步,后脑杓传来剧烈疼痛,她的发髻被用力扯住,再被使劲撂倒,头颅重重撞在地面。
好痛……朱煦头晕目眩,冷汗直流。
血丝自额边缓缓流下,她怔愣地往额上一抹,怔忪看着指尖潋滟的殷红,她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助。
陡然间,谢夫人的承诺飞过脑中。
谢夫人说会在岸边等她。
朱煦视线慌乱投向芦苇深处。
惊雷劈下。
罡风荡苇,岸上空无一人。
全文篇章标题采用明*程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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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又跟大家见面。
又要过一段五个月(至少)与世隔绝的孤独写作生活,在此先感谢大家的陪伴。
其次,预告一下这篇文的风格不虐(至少没有上一本虐),最虐的应该就是第一章了。
故事背景仿晋室南渡,几个大世家风云争辉,被误认为是世家贵女的小丫环女主,与被轻蔑践踏的武将男主,一起长大的故事。
最后,要先跟各位抱歉的是,本小糊糊作者还是想签约再爬一次新晋,本文预计写到三分之二时会删掉这个号,另外在新号发表重新发表,结局也会写在新号。
因为有工作,还要单亲养两只神兽,这一次一周四更,三千字起跳。(上一次太紧绷了,导致后面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次想放过自己,感谢读者们的体谅:)
以上。
祝福我们开心愉悦地一起走到故事最后[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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