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蔷薇蔓

作品:《朱煦

    船行经港口时,殷家高大壮伟的楼船停泊靠岸。


    一夕轻雷,霁光浮瓦。


    金黄璀璨的棠棣花藤爬上木柱,晶莹的露水在浅浅的春色里湿润莹光。


    朱煦仰望细小的花瓣。


    南方的景致与北方截然不同,夫人们看着看着,烦闷的心情骤然松弛不少。


    用过早膳后,几位夫人们携同膝下儿女到港口村落采买水粮,朱煦主动开口一同下岸。


    朱煦拉着贴身婢女草萤,穿梭在小铺子间,努力寻找能帮助伤口愈和的伤药。


    其实她偷偷瞧过殷榯。


    他好似在隐瞒什么,走路时脚步顿挫,用膳时压着左侧的宽袖,似是怕人望入宽袖里头。


    朱煦直觉他应是受伤了。


    然而,整个殷家人竟无人察觉殷榯的不对劲。


    殷老太太被殷榯伤透了心,自那一日就没主动唤殷榯到跟前尽孝。往昔殷老太太可是日日要听殷榯背书读经给她听的,一面听一面朝其他孙儿夸奖殷榯。


    殷榯弃文从武,令曾经看好他的长辈们失望,偶尔他们对着朱煦留露出亏欠的表情,有意无意地暗示与谢家这门亲事兴许也要保不住了。


    草萤偷偷告诉朱煦,当初谢夫人可是因为温延公对殷榯的评价,看准殷家六郎是做公卿的料,才愿意把她嫁给他的。


    殷老太太自觉没脸面对亲家。


    见风向转舵,二夫人与三夫人偷偷告诫儿女别步上殷榯的后尘,要他们与殷榯保持距离,以免被他连累,被殷老太太讨厌上。


    二房与三房底下将殷榯视作榜样的小辈,与他对望的目光逐渐变味。


    这些人闪避殷榯都来不及了,更何况是帮他疗伤?


    -


    天光云影。


    四爷殷东山潇洒收杆。


    今日收获颇丰,他自淮江里钓起五只又肥又嫩的鲥鱼,两只银白色的刀鱼,几只河豚与螃蟹。


    厨子们将鱼接了过来,俐落地去掉鱼麟,内脏,以及鳃器,切成块拌着鸡汤煮熟,鲜香的气味盈满整条船。


    可轮到螃蟹时,厨子望洋兴叹。


    南方的食材与北方大相迳庭,鱼螺蚌蚬是书上才看的见的生物,稀罕的很,在南方却是家常便饭。


    他们很快便入境随俗,每日给殷家人变着花样烹调河鲜。


    什么都难不倒厨子,唯独这长着八条腿和两只凶巴巴钳子,奇形怪状的螃蟹,着实让人摸不着头绪。


    有一回殷东山从港口市集上带回一只蜜渍螃蟹,他们还以为这腥膻的八爪怪是用来吊在门口驱邪用的。


    最后,还是见多识广的四夫人刘铖出面,莫可奈何地将蜜渍螃蟹从门上拎了下来,手把手指导厨子如何料理。


    殷东山抚着光滑的美须,尴尬地对刘铖傻笑。


    厨子们则是一脸讪讪,没脸没皮地朝螃蟹落刀出气。


    刘铖出身大族,祖父与父亲是前后两任负责疏通水道的官员,出嫁前曾跟着父亲四处顺水游历,品尝过不少河鲜,区区螃蟹自然不在话下。


    殷老太太将这些琐事看在眼里。


    还在都城时,是大爷殷执礼的夫人料理一家琐事,掌管铺子印信。如今大夫人不在了,按辈分本应是二夫人接下宗妇的位子。


    老二经商,娶的是曾在他的铺子里帮忙的小婢女。


    二夫人抚育的独子进宝是排行第三位的男丁,长孙与次孙本是殷执礼的两个儿子,可他们如今在都城中生死未明,进宝反成了名副其实的长孙。


    然而老二的妻子生性怯懦,做事没有章法,心底的坏心思又不加遮掩。


    比方说在谢家小女娘流落到殷家之事上,二夫人只想着打压殷榯,对奄奄一息的小女娃没有半点同情之意。也不想想殷榯救起来的可是大魏尚书谢方的独女,换成旁人,拢络都来不及了。


    还有进宝,因是独子,被二夫人养得四体不勤,反应迟钝,虚长殷榯一个月,心智却远比不上殷榯。


    至于老三亦是经商,迎娶富商之女。


    三夫人生性虽善良纯厚,三爷时常不在家,三夫人耳根子软,身子又不大好,把教养孩子的事丢给傅母。


    傅母终究不是亲生母亲,能有多尽心呢?


    是以殷老太太以为三爷的两名子女被养的顽劣不堪。


    再看看老四殷东山夫妇。


    殷东山是么子,家中责任重担自有三位兄长扛着,负责承欢膝下,长年侍奉殷老太太身边,又因好为人师,自请在殷家学堂担任老师。


    他生性淡泊,年轻时与一票山阳的落拓名士交好,养得一副天塌下来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心宽性子。


    可这样闲散的殷四爷,却娶了一个沉稳干练的刘铖,生养了两名端正有礼的子女,殷亦与殷瑶。


    此次南奔,刘铖先用娘家的人脉,迅速调到两艘楼船。


    要知道坚固宽敞的楼船于战祸时间,可是有钱也不一定买的到的稀缺物。


    之后,刘铖以对北方水路的了解,划出一条顺畅无阻的水道,避开淤塞的汴江,泗水,改走冷门的济水,汶江,因而殷家才得以在极短时间内直奔淮江,选定即将落脚的地方。


    殷老太太十分满意老四的媳妇。


    于是殷老太太下定决心了,要将宗妇之位交到刘铖手上。


    人活的够老的好处,便是看尽万丈高楼起,高楼塌。


    百年来世族来来去去,再高的门第,若是子孙不肖,一夕崩塌也不是不可能。


    殷氏在北方是寒族,可世族南迁,各家方寸大乱,将来,谁是寒门,谁是高门,难说。


    若殷家人齐心齐力,兴许能翻转局面也不一定。


    眼下刘铖亲自盯着厨子们把螃蟹的硬壳敲碎脱去,以方便殷老太太与几位牙口不好的小辈们食用。


    连这点细微之事,刘铖也办的滴水不漏,殷老太太更加确定宗妇人错,满意的看着一桌菜。


    桌岸上除了螃蟹,有糖醋酥刀鱼,红烧河豚,荻筝榯鱼。一桌澎湃河鲜,味道鲜美的众人眉毛都要掉了。


    草萤将菜肴装在小盘上,盛到朱煦面前。


    朱煦只吃了点蟹肉,其他半点没动,她想留给殷榯。


    他近来因为勤于练武清瘦不少,可用饭的次数却不增反减。


    他到底记不记得要吃饭?


    朱煦视线往船舱的角落挪过去,殷榯惯坐的位置空荡荡。


    殷榯的妹妹殷怀叶形单影只。


    她安静内向,不大与人说话。


    朱煦又往甲板看过去,外头空无一人,她心里有些失落,缓缓转过头来。


    却看见正坐在眼前的进宝被鲥鱼刺弄得手忙脚乱,朱煦朝他伸出手。


    很有自信地命令:"进宝,给我,我帮你。"


    不一会,负气的朱煦将鱼刺卸的干干净净,将鱼还给进宝。


    进宝高兴坏了,配着鱼肉,闷头多干了几碗饭。


    刘铖的大女儿殷瑶是个伶牙俐齿的,年纪虽比进宝小,看不惯进宝凡事被人伺候好好的模样。


    "进宝哥哥,你都几岁了,怎么连挑鱼刺都不会?"


    进宝傻呵呵:"我十岁了,不会挑鱼刺怎么啦?"


    殷瑶的弟弟殷亦,偷偷在桌案底下踢了姐姐一脚。


    殷瑶回瞪一眼:"你做什么踢我?"


    殷亦伸出指头,悄悄比了比二夫人,殷瑶不用看也知道二夫人脸色一定难看,哼了声便低头吃饭。


    二夫人气炸了,可碍于四夫人刘铖的气势,不敢对两个小辈发火。


    她想起那些关于谢蕓的传闻,把气撒在朱煦身上。


    慢条斯理地道:"真没想到连如厕都要用软花缎当厕筹的谢家小女娘,竟然会挑鱼刺。"


    气氛顿时有些凝结。


    谢家庄园生产软花缎,家中的缎布堆积成山。


    软花缎乃谢家独有,工序超过二十道,每一道皆无比讲究。


    必须采用饱满的花桑叶喂养出的三棉蚕蚕丝,再将纯洁无瑕的蚕丝染色后上绫机,色泽极其明丽高贵,灿亮堪比天光云彩,连宫中娘娘亦爱不释手。


    传闻谢夫人疼爱女儿,舍不得拿粗糙的竹纸做厕筹,竟拿柔软温润的软缎布擦拭肌肤。


    这般养尊处优的小娘子,竟然会挑鱼刺?


    确实令人意外,众人纷纷侧目。


    不过朱煦本尊显然没意识到殷家人的疑惑。


    她偏着小脑袋呵呵笑,还以为二夫人在赞美她。


    不大好意思地道:"谢二夫人夸奖,挑鱼刺小事。不过拿软缎抹屁股的事我已记不得了,我现在比较偏爱竹纸,香气芬芳,甚好。"


    二夫人:"……"


    众人哈哈大笑。


    这种粗俗的用词从一名贵女口中说出来,并不使人反感,反倒有种直率讨喜的大方,不仅撇清谢家的奢侈行径,还让二夫人没脸继续挖苦。


    殷家人起初确实受传闻影响,兢兢业业,不敢对谢家小女娘有所怠慢,不过相处一阵下来,小朱煦与传闻全然搭不上边。


    如今他们怀疑,是不是与谢家交恶的人故意造谣了。


    连害羞怯懦的殷怀叶也忍不住笑出声,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瞳盯着朱煦打量,那眼神有少许是好奇的,不过更多是善意的,期盼亲近的。


    父母兄长困于都城,加上南逃途中,目睹太多饿莩死尸,殷怀叶大受打击,变得抑郁寡言。


    殷家人各忙各的,没人有闲功夫去开解她。


    朱煦见殷怀叶难得发笑,挪动小短腿,一点一点地挨倒殷怀叶身旁,比着一叠纸。


    那上头画着奇形怪状的兽图,以及娟秀小巧的楷书。


    "九娘,你书上写的是什么?"


    殷怀叶心头一热。


    朱煦是第一个关心她写什么的人。


    这是她编绘给自己的梦,用来逃避现实。她随身带着,脑中一有奇思就写下来或画下来。


    "这是化蛇,长在深山里,还有穷奇跟烛阴,是天庭的猛兽。"


    殷怀夜娓娓道来,嗓音细柔,一个一个解释。


    朱煦听的津津有味,比着一只人脸龟身的图案,问:"这只乌龟又是什么?"


    殷怀叶:"我在旁边有写上名号,你看字便能知晓。"


    殷怀叶不敢明说,是因为神龟旁标示了一行字:殷东山。


    她把四叔画成一只万年老乌龟,这秘密当然不能大声嚷嚷。


    可殷怀叶才一说出口便后悔了,因为朱煦可能会大声嚷嚷。


    朱煦看了老半天,问:"什么山?"


    殷怀叶一愣。


    三个字里面,她竟只认得山?


    朱煦没注意到殷怀叶发怔,又问:"这个小圆圈又是什么?"


    殷怀叶又一愣。


    其实小圆圈旁标着四个朱红色大字:殷榯哥哥。


    难道连这四个字也认不得?


    殷怀叶压下心中的诧异,道:"小圆圈是殷榯哥哥。"


    殷榯于殷怀叶而言,是团雾,是团疑云,是她看不清弄不明的一个亲人。


    所以他暂时是个空心的圆圈。


    朱煦突然安静下来。


    殷怀叶宽慰她:"这个字是榯,不好读,你看不懂很正常的。


    朱煦老实招来:"不,其实,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饭厅顿时安静无比。


    众人这下真的是目瞪口呆了,比方才得知谢蕓会挑鱼刺的事还震惊。


    惊诧的目光全往朱煦身上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