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吻
作品:《乱臣贼子》 肖凛脚尖点地,一下一下地晃着秋千。
林子幽静,风一吹,满树花影如烟飘落。只有这般无人之处,他身上不符合年岁的老成才被洗去,露出一点鲜活气。他在轮椅中过于内敛和静默的形象,总让人忘了他实则只有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不该被困于一方狭窄天地。
贺渡忍下想去抚摸他脸颊的冲动,靠着树干,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肖凛直截了当地道:“兴宁坊里住的是什么人?”
“是我师父。”贺渡终是说了出来,“还有秋大夫,我师父身体不好,他偶尔会来住些日子。”
肖凛拽了下绳子,道:“所以你用的就是流水刀法,你师父就是鹤长生,对吗?”
贺渡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想。
“为何骗我?”肖凛眉弓压低,要发火的样子,“我最厌恶欺骗。”
贺渡道:“师父他年轻时得罪不少人,现在隐退已久,行踪向来保密。我怕他不愿被认出,所以没有承认,并非有意隐瞒。”
肖凛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说辞,又慢慢晃了起来,道:“要与我结盟,我最看重的是坦诚,绝不会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相交。”
贺渡道:“往后殿下要问什么,我当知无不言。”
“你去京军驻地干什么?”肖凛毫不客气地质问。
他老实地将前因后果告知,太后要他做一个权柄交接的过渡。肖凛早在监军使停派后就隐约察觉,因而并没有多少意外。
单靠禁军的力量来控制长安是天方夜谭,京师的主力军中必须要有自己人来抗衡安国公。贺渡来当这个人,不算坏事。
肖凛没再继续问,话锋一转,道:“听郑临江说,你在岭南长大,你家是做什么的?”
这种面对面的质问让贺渡有片刻的不适,感觉像是被当成犯人在审。虽然斗笠盖着,但可想肖凛的表情一定严肃。
他走到肖凛身后,把秋千轻轻推了起来,才道:“我本是孤儿,父母早亡,本该死在街头。是一些好心人将我带到岭南,交到师父门下,我才能活到今日。”
肖凛道:“你师父,也姓秋,是不是?”
贺渡停了停:“你怎么知道?”
是那户小院里青年脱口而出的“白露叔”提醒了他。秋白露有个曾经在朝为官的兄长,便是先逍遥王麾下的谋臣。
“还不肯说实话。”肖凛冷道,“先逍遥王败给陈家,家破人亡,秋枫眠逃出长安,杳无音讯。他那么忠于逍遥王,对太后一党焉能不恨。我一直在想,你为何会对太后阳奉阴违,现在明白了,你是要为你师父报仇。”
贺渡未置可否,只道:“殿下既已看明白,可愿信我?”
“信你?”肖凛淡漠的笑融进耳畔划过的风里,“白相说,你曾经救下太后,才得扶摇直上。多年来你借太后的手打压世家,现在,又要借我的手来铲除太后。我怎知哪日,你会不会再借别人之手来捅我一刀?”
秋千荡回来的瞬间,贺渡伸手拢住他,将秋千定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在殿下眼里,我就如此不堪信任?”
肖凛回头看他,理所当然地道:“是啊。”
他这么直白的承认,反而让贺渡无奈地笑了,道:“要这么说,世上所有盟约皆建立在利益基础上,利尽而散,或可反目成仇,那么这些盟约都不可靠。”
肖凛站起来,隔着秋千,道:“利益本就是最不牢固的东西,因此我肖家立于西洲两百余年,从不与人结盟。贺兄,你又凭什么特殊?”
贺渡凝视着他,目光透过薄纱,落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道:“倘若我对殿下,不止是利益上的考量呢?”
肖凛挑了挑眉,道:“怎么说?”
贺渡没有直接回答,他将肖凛的右手拉了过来,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指,道:“戴得还习惯么?”
“不习惯。”肖凛总还是会想转它。
贺渡勾起唇角,道:“既然不习惯,为什么还戴着?”
肖凛一滞。明明戴着不怎么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摘。他抿了抿唇,找了个理由道:“还……挺好看的。”
“换一个人相送,殿下还会戴着么?”贺渡又道。
他把肖凛问住了。肖凛对他这种不动声色的步步逼问记忆犹新,不喜欢一点点被人剖开内心的感觉,眼神闪烁道:“一个戒指而已,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渡轻笑一声,抬腿跨过秋千,坐在他面前。肖凛垂下的面纱被风一吹,在他胸前轻抚着。
贺渡抬手,将纱挑上斗笠,肖凛的脸便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贺渡突然拉了他一把,将人带了个踉跄,向前一扑,坐到了他腿上。
倏然拉近的距离,让肖凛瞳孔骤然一缩。但他却没有反应,而是更加直愣愣地看着贺渡。
这下贺渡确定,他的举动就是无心的。在这种情境下,他的第一反应和旁人不同,他不懂得闪避,也没有逃走的本能,只会用对视从眼睛里试图分辨出对方的意图。
贺渡摩挲着他的嘴唇,像在抚摸一块不世出的珍宝。
“殿下,让我看看你的心,好不好?”
肖凛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笑逐渐被**淹没,又变得尖锐而充满探究意味。他嘴唇一抖,似懂非懂地道:“什么意思?”
这个姿势属实不雅,他要起来,贺渡却拢住他的腰,将他按在腿上,道:“这些年,我拉拢过很多人。想要一个人死心塌地,无非投其所好,这些人无一例外,要的都是利益。或是钱财,或是地位,又或是权力。掌控他们,太容易了。”
肖凛看着他开合的唇,莫名头晕。
贺渡一片一片拈起沾到他身上的落花,道:“殿下,你是唯一一个,我难以用常理揣度的人。我想知道你要什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看看你的心。”
他抬手,绕过肖凛的后脑勺,把人压近一些。他顺势仰起头,在肖凛的唇上轻轻一碰。
花瓣无声落地,肖凛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个吻的温度,脑海就已经陷入一片空白。他快要窒息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强烈到了过分的地步,胸腔像要炸开。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拉开距离,要逃跑。他的力气,贺渡其实按不住,他挣脱出来踉跄了好几步。慌不择路的下场,就是狠狠地撞上了一棵树。
斗笠被撞掉在地,他捂着额头,撑着树半晌没缓过劲来。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人走了过来。他依旧没有脚步声,只有细微的碎叶声。
贺渡轻轻托起他的下颌,道:“都撞红了,疼不疼?”
这一撞倒是给肖凛撞醒了。等肖凛扶着树干转过身来时,眼里的慌乱已经消失无踪,不过片刻,他强大的心脏还是哄好了自己,冷静了下来。
只是眼角尚有微红,他掐着贺渡的手,道:“你简直找死。”
贺渡没想到他翻脸得这么快,道:“我误会殿下的意思了么?”
肖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断袖。”
贺渡道:“我也从未觉得我是,别说是素昧平生之人,哪怕是郑临江来,我也没有这种心思。”
他扭着被掐得发疼的手腕,竟还笑了笑:“于殿下而言,不也是如此?若这戒指是旁人送的,你怕是早就扔了。”
无名指上的戒圈像是生了倒刺,狠狠扎了肖凛一下。早知会有今日,他当初就该直接丢了。
但扔了又能改变什么,他乱七八糟的情绪也不是由这枚倒霉戒指引起的。
疯狂跳动的心,清清楚楚地让他明白,他的慌乱不在于贺渡这一番大胆放肆的话,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这人像一条毒蛇一样,早就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自己的心里。
否则,他何至于这么心慌。
可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他自入府以来,贺渡格外特殊细致的照顾,也许是他总能轻而易举看穿自己的想法,更也许是他一次次强硬地打破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逼自己直面不堪的现实。
也许这天下最懂自己的人,竟是那个立场相对、最不可信任的人。
可这并不代表肖凛会温顺地接受这强行塞进心里的情感。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转戒指,吐出一口气,道:“贺大人素来擅猜人心,就有把握次次都对?你就不怕这回错得离谱?”
“我错了吗?”贺渡缓缓逼近,嗓音低沉,“我错了吗?”
肖凛的脸阴下来,像暴雨来临前压城的黑云。他极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贺渡充满侵略性的举动,带来蛛网般的束缚感,让他喘不动气。
已经七年了,他从未做过别人手里的棋子。哪怕战场上看似孤注一掷的赌注,也都是他运筹帷幄布下的局。
肖凛从来都不是等别人替他铺路的人,否则,他早就死在西洲,成为他人的垫脚石。他为了活命,会毫不犹豫地和试图控制他的人鱼死网破。
贺渡目睹了他眼中燃起怒火,却没能看清那火焰背后翻涌的是何种情绪。他还没来得及去揣度,衣领突然被揪起来,下一刻整个人被甩到树干上,后背狠狠一震。
春衫轻薄,粗糙的树干硌得他呼吸一停。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嘴唇被凶狠地咬了一口。
肖凛攥着他的前襟,强大的膂力让他根本动不了一点。肖凛像一头被惹毛了的野兽,什么理智克制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涩却暴烈的吻在他唇上掠夺,近乎疯狂地在他身上夺取着主导权。
贺渡的怔忡没有持续很久,多日来的冲动被强硬地撕开口子,压抑的情感如势不可挡的洪流奔涌而出。他箍住肖凛的腰,尝试去回应这发疯般的气息。
可他很快发现,怒到极点的肖凛他根本压制不住,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动不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好像肖凛要他承认,他没有和肖凛硬碰硬的资格。在两人的关系里,他永远都是臣。
模糊不清的威胁从唇齿间泄露出来,肖凛眯着眼睛,道:“再算计我一次,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贺渡无声地笑,连眼底的阴影都化开成笑意。
他并不在意这威胁,哪怕肖凛真能说到做到,他也只觉心满意足。
因为他赌赢了。
他终于如愿,看见了那副从不肯示人的、血性毕露的模样。
贺渡贴近他的唇,气息暧昧到几乎要烧穿彼此,低声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