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 95 章

作品:《错位

    09


    「我记得你最近是危险期。」


    傍晚霞光滟滟,酒店纱帘筛落天光。


    橘黄色沙发椅,他侧倚扶手,神色漠然。


    「我们来打个赌吧,黎潮。」


    谢屿说。


    「怀孕了就跟我回家。」


    交往两年,她没有问过他的家庭。


    一次也没有。


    ……


    他们为什么总想让人怀孕呢?


    想不通。


    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


    知道不应该,还总是那么做。


    可能多少也想拴住自己吧。


    知道他们想拴住自己。大概是、为了把飘上去的心拽下来,强迫自己沉下去,所以总是会答应。


    她总被最冲动的情绪推动着做决定。


    毕业后谢屿一共约她三次。


    每月一次,固定时间。


    像在过分手纪念日,细想起来有些可笑。


    没有做措施。


    想想也挺神奇的。谈恋爱的时候每一次都有好好做措施,分手之后反倒不做了。


    ……


    ……


    家里有一大箱计生用品。


    感觉很傻。这种东西也要买囤货装吗?合法夫妻,说起来也是该要孩子的年纪。


    季晓为什么从来不跟你说想要小孩呢?


    明明也很想要的。本子上写了好多名字。


    他不说你都不知道。


    早知道他想要,你就不说不想生了。问起来态度那么轻描淡写,甚至主动说没做好准备就别要。你还以为他讨厌小孩呢。


    明明就很想要的。


    他不知道吗?拴住女孩最好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让她怀孕。一个必须共同抚养的新生命会像上了锁的纽带把父母双方的关系牢牢固定。这种说法比比皆是。关系不好的夫妻要孩子缓和关系,即将分手的情侣意外怀孕反而结婚,还有最极端的案例,怀孕的受害者被传统思想裹挟,不得不嫁给强尖犯。


    孕育生命是唯独女性拥有的高尚权力。


    实际生活中,女孩子因为子宫获得的似乎更多是痛苦。月经。紊乱的激素。探索期对可能存在的后果的畏惧。怀胎十月,身体被新生命寄生,挤压挪位的器官。孕反。产后抑郁。据说比生育更痛的漫长溢乳期。


    你畏惧它。


    也不仅仅是畏惧生育本身。


    还有对承担一个新生命,亲手塑造、培育、养大一个同类幼崽的责任感的不安。


    …太沉重了。


    哪怕是季晓。哪怕和季晓这样的人一起,这也是格外沉重、格外令你畏惧,迫切想要逃避的重担。对于你们组成的这个普通的家庭,生育是一个会给生活带来本质变化的可怕的抉择。


    之前提起这件事,季晓的答案是温和的「老婆没有做好准备就先不考虑了」。


    他知道你没有做好准备。


    你何止是没有做好准备?


    你简直迫不及待想要逃避。


    太沉重,太可怕了。它会给生活带来多少变化?这些变化你们能承受吗?会不会新生命伴随的琐碎日常反倒让你们的感情变糟?万一你偏偏不适合生呢?万一留下后遗症呢?你的母亲就是产后烙下病根,到现在还不能久站久坐,起身时要扶着哪里慢慢地起。万一你也一样呢?万一孩子也和你一样呢?万一。万一。想到的全部都是负面的东西。


    但你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一方面,你清楚的知道它可能带来的坏处,在权衡利弊的情况下对它极其排斥。


    一方面,当男性以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把子宫当做拴住你的工具,你不会反抗。


    一边是站在岸上理智的思考。


    一边是沉入海底本能地下坠。


    爱人像是那个拉着你的手,给你套上爱心游泳圈的业余救生员。他的好更凸显出你的不正常。


    生活很幸福。


    所以不想要孩子打破这种稳定的幸福。


    生活很幸福。


    所以无意识追逐刺激感受低劣的快乐。


    他对你最好。你对他最坏。


    但你是爱他的。


    好矛盾。连自己都想不通。


    跟没说过话、没有任何感情的有钱人结婚生子,也可以吧,不排斥。决定很轻易就做下了。


    反倒是跟彼此真心相爱的丈夫,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到最后也没有要。


    如果他当初、更不负责任一点,现在的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吧。


    ……


    你性格恶劣,喜欢逃避,还不安分,不是适合结婚的人。


    你知道,季晓也知道。


    本来就是。你们是怎么熟起来的?半夜三更,你妆容精致、烂醉如泥,开门摔进出租屋客厅;踉跄着撑着沙发往上爬,没等他扶就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吐掉晚餐。


    …那天晚上,递给你那杯温水之前,你引诱了他。


    本来你就是那根弦很松的人。


    是符合标准的对象。脸长得帅,身材也好,感觉蛮有力气的。那时候已经…有一两年没碰过男人了吧?难得气氛合适,借着酒劲立刻就邀请了。


    隐晦的。麻烦他把你扶进房间。之类的。


    之后确实把你扶进房间了。


    就只是扶进了房间。


    照顾你,递给你一杯水,帮你把被子盖好,说「不舒服给我发消息,早点休息」,便很快关门离开。


    当时还以为被讨厌了。也能理解。毕竟你表现得太随便了,又是从酒吧回去的,像是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孩子。季晓这种阳光向上的男生不想跟你有牵扯很正常。


    结果第二天突然给你做饭。


    ……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困惑他到底喜不喜欢你。如果喜欢,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呢?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还是说他对谁都这么好?想到这里,心里又会有一点刺痛。继而渐渐意识到,你喜欢上他了。


    你是谈过恋爱的。


    但你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


    想到「他可能会对其他女孩子这样」,胸口就闷闷的。


    谢屿非常受欢迎,但和他在一起,你从没有在意过他身边的女孩子;贺禄康呢,性格比较闷,几乎不跟女孩子讲话;至于叶青…连名字都是七年后才知道的,和他有接触的时候就知道不缺其他对象。


    因为你自己就「不缺其他对象」。


    你们这类人,彼此之间是有微妙的雷达的。


    …你曾经,对「爱」这种情感也感到畏惧。


    爱也是沉重的。


    爱伴随着期待。而期待需要执行。爱带来许多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别人对你的爱很沉重。你对别人的爱也一样。


    对季晓产生期待的那一刻,你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不一样」。


    ……但他很轻盈。


    他的爱也很轻盈。


    是有重量的,脚踏实地的。


    也是温柔的,毫无压力的。


    你曾经很喜欢这种轻盈的、有分寸的,不越雷池、恪守底线,即便到了婚后,也留下充分的空间,绝不让人感到半分压力的,健全的「爱」。


    曾经多喜欢。


    …现在就多憎恨。


    ……


    他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你不正常吗?


    他不知道、对你这样的人——就应该——


    就应该——……


    ……


    可能席重亭说得对。


    ……


    ……


    一片漆黑。


    床。羽绒被。天花板。模糊的灯的轮廓。浅淡的柠檬香。


    在哪呢?谁家?会所?酒店?不是卧室…


    朦朦胧胧的思绪与画面。交错着。


    啊…是家。


    这张床、一个人睡,是这种感觉啊。


    前几天还睡在这里吗?有他的味道。现在住哪里呢?…对了,在朋友家住。


    …钱不够花吗?


    是想凑到两千万的,但当时没有那么多钱。其实把前七年的存款也一并打过去了。房子的折现款,比购入时溢出了40%。想给更多,但律师委婉建议不要这么做,你只好听专业人士的。


    本来想一次性付清,但律师强烈反对在离婚证明正式下发之前打款。


    加上手上确实没钱了。


    才决定分期付。


    现在是冷静期阶段。从北欧旅游回来刚好到三十天,双方一起去民政局确认,就彻底结束。正赶上周末,计划是9月第一个工作日去。刚好叶青每个月1号给你打钱。


    你几乎不花钱。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出门刷信用卡,账单也是发到金主那里。


    所以也不是为了补偿。


    是真心觉得,比起你,他更需要钱。


    …你知道这对他来说是羞辱。


    所以或许。…或许,也有一点,想要激怒他的意思。


    那段时间,应该和沈先生也熟悉起来了。要不要让他陪你去领离婚证呢?


    漫不经心的思考。


    是出于无聊吗?所以想折磨他。还是有其它原因呢?想不清。清醒时的念头是「要让他死心」。…是吗?应该是吧。确实在做一刀两断的事。应该是的。


    ……起床吧,有点饿了。


    冰箱里还有食材吗?不知道晚上吃什么…


    走路有点摇晃。沈先生办公室的藏红花非常管用。你这辈子没睡这么沉过,一觉醒来,外面天都黑透了。


    客厅灯是关的。窗帘闭合,电饭煲亮着黄灯。锅里隐约传来香气。原来放在锅里保温呀。他自己吃过了吗?游离地这么想着,视线转过一道圈,想着要去客房叫他,便忽而望见一对儿暗暗的光。


    第一时间还以为是那个人。


    “…吓我一跳。”你说,“怎么在这儿坐着?还不开灯。你吃饭了吗?”


    “等你呢。”席重亭起身开灯,走到你身后取菜摆桌。“鼻子挺灵,刚做好你就醒了。”


    “我以为做好很久了呢。”


    你拿出碗筷,打开电饭煲盛饭。好久没吃家常菜,连盛饭这个动作都有点陌生。桌上电子时钟显示21:37…。应该确实做好很久了。


    “喊超市送的食材。送上来花了一会时间。”


    “哦…有三杯鸡耶,我喜欢。”


    “你上次说好吃。”


    “诶,我都忘记了。哇这个好好吃!”


    “那就多吃点。”他说了一句很老派的话,“下巴都尖了。”


    “瘦一点好看。女明星都很瘦的。”


    “黎小姐想进娱乐圈了?”


    “也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拍到嘛。”


    空气稍微安静了。你接着说。


    “…总之就是进行一下形象管理。”


    “你不管理也好看。”他说,“太瘦不健康。”


    “我有好好吃饭的。”


    “中午吃的什么?”


    “忘记了。”


    “?”


    “好像是鱼吧,汤蛮鲜的。做得吃不出食材。”


    “不是不爱喝吗,没味道的汤。”


    “有吗?”


    “之前做过,你没喝几口。”


    有吗?没印象了。


    这顿饭比中午吃得多些。刚好两人份。你吃不完的部分被对面人吃掉,粒米不剩。


    饭后他收拾碗筷刷碗,你留在桌边擦桌子。擦过桌子回主卧洗漱,主要是卸妆。这时你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工作服,头发睡得乱糟糟。


    盥洗室灯光明亮。常用的生活用品,抽纸、洗脸巾、一次性擦布都是满满当当的新开包装,精神饱满要迎接谁回家似的状态。垃圾桶套猫咪图案垃圾袋。主卧衣柜并排挂一大一小两套可爱小黄鸭睡衣。你穿上小的那套。客厅里厨房已经恢复原状。打开冰箱,常喝的酸奶摆成一左一右错开,摆成爱心形状。


    转头望去,那个人的朋友坐在沙发,脚边堆着厨余垃圾,掌心折叠屏展开,神色冷肃,似乎在处理工作;注意到你,随手拎起垃圾,一面对你颔首,一面整理行装,礼貌辞行。


    “我先回去了,早点休息。”


    他打领带的动作很熟练。


    这么说,刚刚两个人都是以超级职场精英皮肤在吃家常菜。


    …总之先送客吧。


    冰箱在开放式厨房内侧,玄关要绕过L型拐角。可能太久没回家,一时间感统失调,本应擦身而过的轨迹变成直直撞上桌角——肌肤刹那下陷,尖锐蓦然袭来。…好痛…!!生理泪水瞬间滚落,你发出狼狈的喘息,下意识就要蹲下——L型拐角,面前就是撞到腰的瓷砖。


    男人终于看不下去,迈步拉近,隔厨台按住你的额头往后重重一推,你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就要摔在地上;他两步跨进,单手攥住你的手臂上提,抬腿膝盖顶住后腰,生生把你从地上拽起来,自身后牢牢抵至桌前。


    能理解是怕你撞到头摔倒,但动作太粗野了,他块头又大,视觉上像被按住施暴。


    身体向前倾倒,大臂紧紧贴在凉台,几乎是被他卡在L型折角;你发出半声吃痛的低喘,疼得眼泪直掉,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得含泪回头,循着压在身侧桌台的健硕手臂,泪眼朦胧地望去一眼。


    ——就这一眼。


    ……


    朋友的家,开放式厨房,L型拐角。


    客厅旁,身后是窗,头顶是光。角落是他。


    他一向明白世事无常。


    这一方正对玄关的折角厨房,容纳太多令人止不住微笑的回忆,笑容多得仿佛在这度过一生,仿佛必将度过一生;然而美好的总是易碎,总被摧毁,那些幸福得仅凭旁观就能感知快乐的日子,总是无征兆地如风一般在几近天灾的激变中席卷流转,一去不复返。从新婚用到分崩离析,细数起来,时光竟未及五年。


    席重亭一向明白世事无常。


    发生在这里的那些金光洒落的温馨画面,他无数次见证,无数次忍耐,无数次置身事外、强行抽离,选择原则、选择尊重、选择旁观。他单是为道义而忍耐吗?他其实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幸福。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黎潮和季晓幸福。


    ——但既然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


    既然那些复杂的、沉重的、令人艳羡、令人微笑、令人厌憎、令人想要捧在掌心又想要肆意撕毁的,一切已经先于所有人意愿地跌碎成满地狼藉。那么无数次见证、无数次忍耐、无数次置身事外的这场光焰燃烧,金光璀璨的家庭影片;那个反复狼狈撞上同一方直角,又倔、又轴、不会拐弯还偏偏犯傻的冷淡而笨拙的女主角——这一次,把她从一片狼藉中扶起、被她当做树干攀附依赖的——


    ……凭什么不能是他?


    ……


    ……


    暖光与庞大阴影的间隙,米黄色瓷砖凉得使人打颤。他眼里的是比**更加浓重的东西。是因为痛吗?沿下睫滚落的泪水比任何时间都要滚烫,都要真实。是因为痛吧。嘴唇颤得讲不出话,声带堵住了,视野在泪光中模糊。


    其实他们的脸一点都不像,性格根本两样,处事方式截然不同,即便有那么多、那么多无可救药的重叠的既视感,他们终究是两个人。上一次他是带着任务,要你和朋友和好,湖畔的吻尚有一些发泄式的**,尚在安全的范畴,这一次呢?这一次不一样。


    你们都知道不一样。


    可长久压抑在最深处的,漆黑雾气之中,更深、更深的脆壳包裹的东西,却忽而在生理性沉钝的疼痛中被回忆分崩离析的碎片彻底击碎。共同好友的脸。无数次出现在这里,无数次谈笑风生,与无数回忆链接成网,即便是最后那段彼此隐瞒的沉重的回忆,如今回忆起来也像梦境般美好。行至此时,亲手跌碎的东西早摔进泊泊流淌的河流,指尖冰透再难捞起;似乎在那些支离破碎之中,只剩他还在,只剩下年长的共同好友,作为一个始终不变的过去生活的锚点——你要的是摧毁它,可怎么事到如今,反倒在他眼里看见——


    ……那么深、那么晦,浓暗之中却晃出亮来,仿佛无论什么都能承接、无论什么都不能改变,仿佛…仿佛只有他还——尚且……


    ……


    ……


    思绪重叠,画面重叠,暖光亮如熔融炽金,而这方角落唯有阴影。


    家。厨房。鼻尖萦绕饱满的饭香,混杂勾芡拉丝糖汁的腻甜。墙上是小熊图案的可爱围裙,身上是小黄鸭图案的可爱睡衣,身侧冰箱嗡嗡作响,酸奶一左一右,摆成爱心形状。白天日光洒落,夜间窗帘金绿,无数个举杯共饮的日夜,无数场回忆的交点。


    婚房,正对玄关,开放式厨房。三人日常的回忆的终点。最不应触碰的两人回忆的起点。


    画面于折角正中交汇。


    见证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你睡衣乱发,眼含热泪。在这极致错位的情景之中,截然不同的两人、却在彼此的眸光之中,循到一丝静默重叠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的。


    …错误。


    最不应该产生的,错误。


    ……


    ……


    ——只这一眼。


    折角正中错位重叠。睡衣贴合挺括西服,倒伏回首,倾身低眸。眸光交错,映出拉长的隽永时光,仿佛一场如风流逝的梦。


    席重亭捏住你的下巴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