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作品:《错位

    08


    是什么行程呢?两个月前就一直往这边跑。应该有重要的工作吧。


    拨通电话的时候,脑袋里散漫的念头是,如果他已经离开,就当没有缘分,回叶青身边。


    但他真的还在上海。


    纯黑色、流线型车身,与他形象不太符合的雅致的车辆,半小时后开到湖边。前排司机是脸熟的杨师傅,后排坐着某位青年企业家。


    不是能长期停车的地方。没有人给你开车门。


    你自己挑位置坐。


    后排车座宽敞。左右车门夹着一段长距离。他坐在驾驶座身后。似乎领导都喜欢坐这里。坐在领导身侧,挺直半个下午的腰身终于软下。困意忽而涨潮。你倾靠在他的肩上,握住他的手。


    “…怎么这么慢?”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黑发挟着湖畔湿气,打着旋儿散落。


    向来话多又讨厌的大老板、一时间半句话也应不出来,竟生生哑住了。


    他的手宽厚而粗糙,掌根的茧和伤痕压得皮肤刺痒。指尖嵌入、十指相扣,指根的缝隙都要被撑大似的,磨得微微发痛。


    烫的。干燥的。粗野的。兽一般原始的。


    微妙的不契合感。


    司机在后车将追尾前默默发动车辆。


    驶出园区,他才找回声音,哑声解释:“刚要上高速,掉头过来的。”


    “这样呀。”


    双臂兀自环绕、你温柔抱住他的手臂。


    “不好意思,杨师傅。让您加班了。”


    杨师傅:还有我的事?


    他人到中年,经历算丰富,这场面却是第一次见;见后视镜中领导一动不动,视线放空,雕塑般任曾经友人的妻子缠绕而上,没有半点替下属解围的意思,只好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


    掠过大厦与江景,大团色彩模糊倒退。


    席重亭极慢、极缓地吐出一口气,问:“…去哪?”


    心神恍惚,半梦半醒。


    你枕在男人肩窝,轻声呓语。“回家呀。”


    “…人在我家。”


    “嗯。”


    “去哪?”


    “回家呀。”


    “黎潮。”他声音冷下去,“去哪?别搞这一套,说清楚。”


    你侧头抬眸,对他静静微笑。


    “不够清楚么?席先生。”


    “说清楚。”


    他低沉重复,交汇视线堪称冷酷。


    “…你就是这点讨厌。”你垂下眼,低声说。


    “是么?”他反倒笑了,骤然握紧你的手,深邃眉眼蓦地笼罩极浓郁的危险,紧盯着你问,“你不喜欢?”


    他的手太大、太烫,又糙;十指相扣这么一握,不像情人甜蜜的牵手,倒像被异兽从掌根狠狠咬住。侵略感过分鲜明。你浑身一颤。这时才从藏红花恍惚的药效抽离,忽意识到自己抱住的手臂属于谁,瞬间想要逃离;而异兽更紧地、用力到使人发痛的咬住你,盯着你的眼睛,低沉重复。


    “——去哪。”


    你枕在他的肩头。他侧过头,视线低下。这个角度,咫尺之间、浓睫之下的钴蓝像一柄淬火的利刃。


    这柄利刃划至心头,终于割破朦胧暧昧的伪装。


    再倾吐的、唯有错杂混乱的漆黑雾气。


    “…婚房。”


    他身体前倾,侧过半身,几乎是正对着你;单掌撑在两腿之间,阴影大团笼罩而下。


    审讯般逼迫的语气。


    “季晓不在。”


    手,是不是,离…太近了…?


    “…我知道呀。”


    声音、比想象中还要不稳。


    “你自己去?”


    涣散的注意力,被过分强烈的存在感强行聚集。


    并不是对他这个人排斥,但这个姿态、这种语气,这方空间,一切都传递让人脊背发麻的压迫感。身体下意识瑟缩。你缩进座椅宽敞的空间,眼眸却自低处抬起,视线相对,睫毛轻颤,幽幽反问。


    “…席哥,不陪我吗?”


    他说:“说清楚。”


    怎么跟那个人一模一样?这两个人、不愧是朋友,连逼问的状态都很像。你避开视线,声音轻弱。


    “就是那个意思呀。今晚陪我嘛。”


    “黎潮。”席重亭低沉地提醒,语速缓慢,“你想,我们可以去酒店。”


    “不要。”你固执摇头,“不然回去做什么?”


    “别这么对他。”被你抛弃的爱人的朋友说,“他没有对不起你过。”


    “…啊。”你说,“意思是不陪我吗?”


    他低缓地重复。“我们可以去酒店。”


    他是这么有原则的人吗?


    仿佛第一次认识似的、这张脸忽然变得不一样了,你微微歪头,盯着他看。半晌,说:“那我找谁呀?席哥,你帮我挑一下吧。”


    意思是人不重要,就看地方。


    席重亭笑了:“你就非得在婚房刺激他是吧?”


    “…席哥不告诉他就好了。”


    “那弟妹是,”他贴在你的耳根,气音烫热,震颤的低音燎起颤栗的火,自侧颊一路烧至耳根。“…自己喜欢找刺激?”


    不是的。


    只是想做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把不该有的留恋斩断掉。最近总想起那个人。这样不行。


    不可以藕断丝连。


    要向前看。


    但他的话有一种莫名的煽动力。或许他也知道这不是你的真正目的,但这么说、那些沉重的意味、就忽而被更加不堪的、低劣的涌动消解。你轻颤起来,这一次鲜明感觉到喉口干涩。


    “…嗯。”你哑声承认,“觉得…会更舒服。”


    背叛。


    这又是一重背叛。连同分手的痛苦也变成更进一步的快乐的配料。背叛得越深,你越清晰意识到这样做是对的,你正应当离开那个人。正应当毁坏那些回忆。这行为的破坏性本身带给你一种快感。


    你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确实如那个人所说。你是这样的人。你不应当拥有、怀念、感知过往的幸福。或许曾经拥有对你来说才是不幸,这让你无法接受按理来说更加美好的、光明的、前程远大的未来。


    撕碎它们,然后彻底走向另一个世界?——不,你已经在这个世界。但亵渎过去仍能让你陷得更深。它本身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毁灭。而□□上——


    “、呜…!!”


    指根粗糙、关节宽大的手指。食指和拇指张开的一侧卡在腿根。


    半钳制的状态。


    皮肤烫热刺人,感官全然集中。


    你紧咬下唇,无可救药地意识到这是近半月来最亢奋的一次;颤抖刹那,思及此时身在何处,忽后知后觉感到羞耻,喃喃抗拒。“…别在这里。”


    “不是喜欢么?”他笑道,“刺激哪儿不能找?”


    话里话外,居然还是坚持不去婚房的意思。


    …未免太有原则了。


    你好像真的才认识他,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这张光看外表就冷酷刻薄的锋利俊脸,终于感到一阵匪夷所思的震惊,这股震惊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那份飘忽不定的无聊。暧昧气氛荡然无存。被情人塞给妻子的弟弟尚且没有让你如此震惊,两个月来你第一次忍不住吐槽。


    “——席哥你看起来不像这么好的人啊!”


    “弟妹看人挺准。”他客观道。


    不愧是他,说话还是那么讨厌。你忍不住提高声音:“那我特意回去干嘛呀!”


    “就当回去看看。”


    他也笑了,这一次不是意味危险的笑,而变成你们之间熟悉的、过往三年偶尔对视的轻松意味。


    “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结果变成吃饭了吗…!


    是天玺壹号的中西双厨超大厨房不能用还是上海买不到家常菜食材?你明天还要上班的。有什么必要跑到临市吃一顿饭?没力气生气了。可这个人——


    实在太烦人了!!你用力甩开他的手臂,连续捶他按在腿根的那只手,生生把他捶得无处借力,只能按着座椅边缘保持平衡。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没眼色对着你。怎么还不坐回去?看不出你烦他吗?


    你冷冰冰地瞪住咫尺间的蓝眼睛。


    结果越是瞪他,他反倒越高兴似的,对视几秒,竟绷不住气氛,蓦地低头笑出了声。


    他一笑比说话还让人生气。


    你胸膛起伏,用力推他,结结实实捶了他三拳。这一回青年企业家没反抗,半推半就被你压回座位,唇角的笑却压不住似的高扬起来。


    “怎么,黎小姐现在日子过得好,吃不来平民家常菜了?”


    “席重亭,你嘴里能说出一句好话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好,好。”


    年长者抬手揉你的头发,动作很不讲究,精心打理的头发瞬间变得乱糟糟。你很不高兴,扯下他的手重重咬上去,他面不改色,任你咬下足以留痕的两排牙印,还是笑。


    此情此景,恍惚又与黏滞而炎热的某个瞬间重叠,连舌尖微痛的触感都相似。力道渐渐减弱,你慢慢怔住,抬眼望去。那个人最好的朋友、和他一样,始终注视着你。


    不同点或许在于他眸中总是含着半是沉重的笑。或许在于他眼里那一星暗蓝。或许在于异域风情的眉眼。


    其实哪里都不一样。


    可、…


    年长者单手揽住你按在肩头,低音叹息般温柔。


    “睡吧,到了我叫你。”


    ……


    ……


    后视镜里黎小姐很快睡着了。


    先是靠在领导肩头,靠着靠着,歪倒下去,蜷缩枕上腿根,抱住了正抚过发顶的大手。


    空气默然沉寂。


    行事向来不择手段的商人垂首望去,面上少见的纯粹笑意如风止后湖面的涟漪,无声无息消失。


    他凝望着腿上近得能够轻易采撷,从未如此接近、也不该这样近的对象,喉结滚动,呼吸不畅似的,粗暴扯开了暗色领带。


    无论穿多少次,他都不习惯西装。


    ……


    车辆停在小区楼下。


    天色将黑,停车场位置寥寥。业主专属车位停着作为礼物馈赠的熟悉车辆,窗外一晃而过。


    一路宛如空气的司机默默等待领导指示。


    “你先回去。”


    他扶起睡得正沉的业主,视线垂落,目不转睛,声气极低地吩咐。


    “…明早不用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