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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人生缝补日志

    091 不管是老年人,又或是年轻人,有时候,都无法逃出人生是屁的本质


    是从心底蔓延出的恶心,直冲头顶,晕眩间,直扯的祝清胃部发疼。


    “我……”她开口却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秒,便直接奔了出去,然后虚脱的跪在路边吐了起来。


    中午未来得及消化的面条,以及晚饭凑合两口吃下的关东煮,瞬时形成污浊的一滩,只是过去的腌臜却不能随着这些呕吐物一齐脱离祝清的身与心。她捂着胸口,心和胃被拧成一团,难受的想哭,却是没有半滴眼泪。


    店里,赵只今等人见状都是着急的跟了出来。


    “你没事吧?”赵只今俯下身去,用手掌轻抚上祝清的背脊,发现她竟在发抖。


    “我……”祝清仍是讲不出半句话来。


    许大妈见她难受成这样,猜想她兴许是三餐不定时,来的路上又吹了冷风,赶忙叫吴大爷回家去熬些白粥。


    “你先进屋躺一躺,然后再喝点粥,不着急回家。”


    花大妈也说:“是的,别着急回家,先好好休息休息缓一缓。”


    祝清胡乱点了点头,感觉久违的麻木又重新霸占上她的躯体,她任由赵只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又带回店里安置在屏风后的担任床上,然后迅速闭上了眼睛,好似这样,便能从对灯光和镜头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贾大爷则是默默的打开了电暖气,又倒了杯热水递给赵只今,用眼神示意她拿给祝清。


    *


    直播自然是取消了,这放在李佳琦的直播间,算是重大失误,但放在他们这个根本没有过什么的观众的直播间,反倒成了喜大普奔的休假。


    所有人都放松了些,除了贾大爷,不过他虽然失望却也明白大家都是很努力的在帮自己了。


    “明天,明天我们再战!”赵只今拍了拍贾大爷,顺势又从矮桌上拿起啃了一半的烤红薯。


    “别吃这个。”一旁,许大妈却突然说。


    因为祝清还在屏风后休息,所以许大妈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而赵只今听着她接下来说的话,只觉得她偷摸的可爱,像极了像要偷吃零食的小朋友。


    她问赵只今,“我们要去买麦旋风吃,你一起吗?别吃这个了,我们请你吃汉堡。”


    而等赵只今跟着花大妈、许大妈一起走出了服装店,许大妈的声音终于又变洪亮,她一面催促着花大妈和赵只今跟着她走快些,一面吐槽,“老伴儿老伴儿,是个陪伴,也是个烦人的玩意儿,想吃个冰淇淋都跟做贼一般,我都七十二了!”


    花大妈对此也深表认同,“你们家老吴有时候就是过度养身,咱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吃多少。”


    “可不。”提起这个,许大妈又有新的怨念,“有时候还不是吃不上冰淇淋的事,是他太抠了,只肯给我买圣代。”


    “都一样,我那口子在的时候,啧啧。”


    花大妈没细说,只摆出一个你懂得的表情,两人此时默契非常,全然不像在穿衣审美上的相互鄙夷。


    赵只今在隔代亲上没什么缘分,爷爷奶奶偏心孙子,姥姥姥爷去世的早,此时被花大妈跟许大妈一左一右的挎着,她只觉得新鲜又有趣,特别是她们的性格都偏爽直、泼辣,嘴上损起人来,就如蹦豆子一般,轻快又带着许多的出其不意。


    许大妈说:“还有老贾,也一样,刘芳在的时候,也没见他给她买这买那,反倒是人走了,煞有其事的给开个服装店。”


    “这就是典型的该做事的时候不做事,该消停的时候又不肯消停,硬要找点屁事做。”花大妈用说哲理的语气表示道,完后还问赵只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许大妈想了下自己最近在这服装店上不自觉牵扯进的精力,忽然有些要觉醒的意思,“那你说我们现在这忙前忙后的算什么?”


    “嗐,我们还不是也没什么屁事做。”花大妈倒是一早参悟了,哈哈笑着,又把赵只今挽得紧了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孙女了,即使见了,对方也只会抱个手机跟别人聊个不停,不似小时候,哭着吵着要她抱,想来那时候,她的每天被安排的都满啊。


    人越老,确实是越没事做,不找点‘屁事’做,日子就真是连个屁都不如了。


    但其实,


    不管是老年人,又或是年轻人,有时候,都无法逃出人生是屁的本质。


    老年人是闲出屁,年轻人则是累成屁。


    *


    祝清休息了会儿,又喝了小半碗热粥后,状态总算好了些,赵只今坚持为她打了辆车,自己则是拐去坐地铁。


    等到终于到家时,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累散架,连灯都懒得开,便摸着黑来到沙发跟前要瘫倒。


    “哎呦我去,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赵只今干嚎着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下一秒,却又被身下奇怪的触感吓到蹦了起来。


    “要死啊!”来雪趴在沙发上,被突然压下来的赵只今压得浑身更疼了,她甚至感觉肋骨都要分崩离析了。


    “你怎么不开灯啊?”


    “你不也没开灯?”


    赵只今跟来雪都想扮演州官,但她们却都没力气说出更多的问责。


    “太累了。”


    “我也是。”


    正式入冬后,他们的陪诊订单量随着儿童流感的流行骤增,机遇是个偏正面的词汇,但背后却不一定完全积极。比如剧增的订单量后是许许多多个家庭在打仗般的操心和奔波,而赵只今他们也是累得快要搭进去半条命。


    最近半个月,他们几人最经常去的医院便是儿研所又或是儿童医院,早出却不一定能晚归。


    早上七点,医院停车场便已找不出空位,再进入医院内部,更是走路靠挤,沟通靠吼。人太多了,许多家长怕孩子交叉感染,基本是自己先行,等开好了检查单队也排得差不多了,再叫家人把孩子带来,这是家庭配比给力的情况,而许多家庭,老人不在跟前无法给予支援,父母间也只有一个能请假的,便会委托赵只今他们先到医院把所有流程性的东西先跑完。这周,赵只今、来雪、蒋大佑、祝清都有过在医院熬一整夜的经历。有次赵只今拿着编号为1305的号码牌在输液大厅等待叫号,排在她前面的还有约莫300位,而与此同时,她朋友圈里,有个并不熟悉的朋友正在长沙旅游,无独有偶,她也拿着张数字排到一千往上的等位牌。这是被折叠的世界,哪怕有时他们就在一个褶皱上,境遇也是大不一样。


    “不年不节的,还能出去旅游,我好羡慕啊。”赵只今在微信和现实世界里都惆怅了一番,可不管是电磁波之外的蒋大佑、祝清,还是身旁的来雪,都是被耗尽了力气,根本没功夫回应她的伤春悲秋。


    而来雪在某天从前一晚十点熬到第二天清晨五点后,以为这么熬下去大家都会嗝屁,所以开始有意识的减了些单子,保证大家每周至少有两天起码能睡个整觉。不过这样的两天,赵只今也仍需要在贾大爷那里忙碌。


    “我真的……太累了!”赵只今想着今日直播的挫败,身心都更灰蒙蒙了些。


    来雪人是八点到的家,灵魂是刚刚恢复知觉的,不管怎样,她终于费劲儿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然后径直走去冰箱,在空荡荡的冷藏室里摸了半天后,她只拿出两罐日期不明应该过期的酸奶来。


    “喝吗?这周实在忙,都没时间去超市采购。”


    来雪递了一瓶给赵只今,赵只今没接,拍了拍被两位大妈喂养的鼓起来的肚子,她打开了盒马APP,“家里没吃的了吗?我下单买点。”


    来雪吸管插到一半,便伸手去拦赵只今,“别,明天我结束的早,我去超市买就行。”


    “也行。”赵只今看了眼盒马APP上一把要买到十几块的蒜薹,果断退了出来。


    不过下一秒,来雪便给她发送了个新的陪诊单,提醒她残忍现实,“明天你得接个儿童医院的单子了。”


    “两天这么快吗?”


    “嗯哼。”


    “让蒋大佑换我去行不行?”


    赵只今做最后争取,来雪很快就一气喝完了两罐酸奶,然后她立马又陷入了贤者状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超大的哈欠后,她又往沙发上靠了,“不行,你忘了,他这周就没给自己‘调休’?”


    *


    此时此刻,北京寒冬将将拉开序幕的一个平常深夜里,蒋大佑正合力跟另一位宝妈搭帐篷。


    在医院大厅搭帐篷,这行为这画面很自由很奔放甚至还有点摇滚,不过却也逃不开无可奈何的底色。


    帐篷搭完,蒋大佑忍不住拍照留念,旁边,帐篷的主人则像赶小鸡仔一样把儿子赶进去。


    “你先睡一觉,睡一觉爸爸就回来了。”说完,她还摸出手机,让儿子听语音,那边,男人应该是刚落地,前面几秒是在与旁人沟通拿行李,再切换过来,他的声音变温柔了许多,“乖宝,爸爸已经回北京了,一会儿就打车到你身边了,你先乖乖听妈妈的话,多喝点热水啊。”


    但已经烧到四十度的孩子在听见爸爸的声音后则哭得更伤心了,他开始把妈妈往帐篷里面拉,要黏在她的身上,“妈妈,我难受。”


    哎,真不容易。


    这已经成了近来蒋大佑的口头禅了,当父母的,就没有容易的,这其中,妈妈要承担的则更多一些。蒋大佑最近常在医院打地铺,见识到了不少带孩子看病的神器,比如说身旁的这顶帐篷,又或是不远处的一二三四五六辆的露营车,又或是爸爸妈妈们屁股底下的折叠椅……露营风因为疫情被限制住的脚步而吹起来,但终归又吹不出医院,真是有点行为艺术在其中。而除此之外,在跟各种宝爸宝妈交流的过程中,蒋大佑还了解到,如若孩子住院,大部分医院都只允许一个人陪住且中途不能换人,而这人还必须得是妈妈,理由是病房里有男宝也有女宝,妈妈照顾起来会比较方便,而爸爸在病房,不管是女宝还是照顾的妈妈们,都会不那么方便。


    听起来很合理,许多家庭在细想加一番商量后,也确实找不出更妥帖的方法来,可在转过身时还是会忍不住吐槽一句,“这什么狗屁规定。”


    092 看不完,真的看不完,造孽,好造孽哦


    医院里,为了避免交叉感染,父母都戴着口罩,并且不顾孩子的鬼哭狼叫,也给他们扣上了防护面具。但是人太多了,病毒也在无法被察觉的状态下不断升级和变异,这样的防护措施更像是一种祷告仪式,大家并不相信它真的有用,却祈祷它起些作用。


    医院有医院的时间系统,夜里十点半是条界限,一边是小夜诊,一边是大夜诊,但入冬后,这条界限开始不那么明晰了,常常是大夜开始放号了,小夜的号还没看完。蒋大佑身处其中,听着叫号机似卡顿般缓慢的往前行进着,大脑在望不到尽头的等待中也开始时不时的卡顿,嘈杂中,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悲戚的说:


    “看不完,真的看不完,造孽,好造孽哦。”


    “造孽!”这个词近来在他生活中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


    起因是有天他陪诊归来去前岳父岳母家接陈恩洱,当天陈恩洱有些低热,他本人连轴转了好些天,也是面如菜色,而陈母在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后,开口结语都是一声造孽。


    “造孽哦,你这样天天跑医院,带着多少病菌,现在本来又是病毒高发期,孩子跟着你真是造孽。”


    接着,她说什么也不肯让蒋大佑接陈恩洱回家了。


    “离婚时就约定好的,孩子归我们,只是孩子现在还小,怕她接受不来,才一直让你带在身边。但你看你现在,忙得连给恩洱好好做顿饭的工夫都没有,钱嘛,我就不打听你现在能挣多少了,只问你一句,恩洱新一年的钢琴课学费你能交齐吗?”


    *


    看不完,真的看不完。


    造孽,真的好造孽哦。


    交不齐,真的交不齐。


    ……


    蒋大佑感觉自己又有了幻听,他忙站起了身,又走到了叫号机跟前确认着号码,然后给就在附近酒店休整的陪诊对象发信息,告诉她应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轮到他们输液。但忙完这些后,他又只能继续方才那重复到单调的等待。


    这工作有意义吗?蒋大佑以为非常有。


    可这工作赚得并不多,不仅不能给他充足的家族认同感,甚至连支付陈恩洱一学年的钢琴辅导费也是捉襟见肘。


    “哎。”蒋大佑叹气。


    一旁,一个男人也是在叹气。


    是老张,蒋大佑只是听到这声叹息,便锁定了对方的身份,萍水相逢,本不该如此熟稔,但今天在等待的过程中,这位老张的叹气声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些。


    老张叹气是因为他近来刚被裁员,好在妻子赚得足够多,让他可以暂时不为家庭生计而烦恼,但相应的,他则需要更多的照顾家庭,从前需要上班时,只需要在空闲时陪孩子户外或者念念书,他竟不知道一大一小两个加起来刚满十岁的孩子会有那样之多的需求。每日刚睁开眼他都能听到母亲在耳边念叨,小的宝宝两岁左右,远视储备很重要,所以每天一定要保证两个小时的户外,是纯户外,商场游乐场是算不得数的,以及出门是一定要记得带湿纸巾、水壶和一些小玩具的,方便给宝宝随时消毒、补充水分和不总去抢别的宝宝的玩具。大的宝宝刚上小学,正是学习习惯养成和生活习惯巩固的时候,所以别总在他跟前玩手机,最好抱本书跟他一起学习甭管你看得进去还是看不进去,另外就是生活上一些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定要放手让他自己去做,你只负责在一些节点嘱咐他就好,不要总给他擦屁股,适当可以让他自己受受挫,比方漏带课本这件事情,你帮他装一百次不如他自己忘一次被批评来的印象深刻……


    最初老张听着母亲的这些絮叨,并不真的放心上,他心里总觉得母亲是会为他兜底的。不想,母亲嘱咐完这些后,便时不时的从他们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了,不是偶尔抱团旅游,便是约着去打麻将。


    “妈,小宝的户外水壶好像有点漏水。”


    “漏水你找我干嘛?你是没手还是没手机?去买个要不得啊。”


    于是老张不得不在手忙脚乱中学着自力更生独自一拖二,偶尔他忍不住跟妻子或母亲抱怨,两个人都是含含糊糊敷衍的状态,那回应很是熟悉,有些像……老张想了许久才有些印象,有些像前几年自己忙工作时推脱育儿责任的模样。


    “你别跟我喊累,我这几年才是要累死了,还有你媳妇,两个孩子,她都坚持母乳喂养到一岁多,那时她带着挤奶器上班又赶着回来母乳才叫一个兵荒马乱。”


    有次他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却是被母亲打乱,老张也是有些凌乱,他很想喊声妈,再撒个娇,以此睡个懒觉,可在厨房岛台旁顿了半天,却终于还是没有做到。这真的很奇怪,他有着深刻又清晰的体感,带两个孩子可比上班要累多了,但从前他加班回来能大喇喇提出的需求此时却根本没底气去说。


    这个家,好像谁都比他累一些,而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前几年就给自己掘好了坟墓,用那句我要忙着挣钱啊来逃避一切可以逃避的育儿责任。


    “哎。”老张又是一声叹气,今天是陪着孩子来输液的第三天,他真的好累。


    *


    蒋大佑看着老张本就偏下垂的眼角垂得更低,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兹鼓励,“别叹气,皇冠会掉。”


    皇冠是句调侃,医院里,独自带着孩子来看病的爸爸不算多,老张的单独出征配合着他耐心、稳妥带孩子的模样获得了不少赞赏。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啊。”老张无可奈何着,随即又调侃,“可谁又会真的高看一个带着全职超级奶爸皇冠的男人呢?”


    “那也很不错了,毕竟那么多妈妈在那儿,大家都只认为她们是在做分内之事。”


    蒋大佑今夜格外的多愁善感,陈恩洱的钢琴课费像是一道风水岭,让他双脚都踏进了现实世界中。他的主夫梦想是漂亮却不能经得住诘问的空中花园,他迟来的奋斗则连抬头去望一眼空中花园都会扭伤脖子。


    交不齐,真的交不齐。


    蒋大佑感觉自己被带上那个了紧箍咒,只要生活稍显无力那紧箍咒便会箍得紧一些又紧一些,这样的晚上,他很想去联系陈蓦,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说这些年你辛苦了?这很矫情也很无用。和陈蓦结婚的那几年,他过得安稳又知足,哪怕蒋正总把没出息挂嘴边用以讽刺他,岳父岳母也对他的态度也总是带着不可言说的微妙,但他确实觉得年少时心里空掉的那一块在慢慢被填满,他终于为母亲正名了,也终于摆脱了被安排的命运,他很确认,那就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却忘了去确认,那是否也是陈蓦想要的理想生活。


    只觉得今夜变得更难熬了。


    箍着紧箍咒,被生活追着年念唵、嘛、呢、叭、咪、吽的人不在少数,而赵只今想,最近这段时间,这些人应该能直接从儿研所门口排到雍和宫门口。


    *


    又是一个难以从睡梦中抽离的清晨,在一分钟连打了五个超持久的哈欠后,赵只今对来雪说:“我想去雍和宫。”


    “你不能一有不顺就想着去雍和宫花钱买手串。”


    “那我去潭柘寺。”


    “你……”来雪被传染着也打了个哈欠,她脑子还没完全开机,只能先暴力清退扰她清净的人,“滚一边去吧。”说着,她将赵只今拨到了一旁。


    赵只今则又回到最初起点,表示,“算了,还是雍和宫吧,潭柘寺太远了,车费贵。”


    两人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起床和洗漱,磨蹭到最后发现时间紧急时又开始着急起来,她们从微波炉拿出来不及加热的包子,一面胡乱往嘴里塞,一面踩着鞋子做最后的确认,手机、包、钥匙……


    而在混乱中,赵只今敏锐的发现了些什么,第一眼她以为那亮晶晶的是她眼花,而等第二眼确认了后,她的八卦之魂立马熊熊燃烧了起来。


    “你擦眼影了,你竟然擦眼影了,是我送你的那盘TF吗?天,你坦白交代,你今天到底是要做什么去?”


    似倒豆子一般,赵只今不停往外蹦着问题,来雪则神情坦荡,眼神则像看神经病一般。


    “去雍和宫。”她轻描淡写的说。


    赵只今自然不信这胡扯,她恨不能将来雪箍在怀里来个严刑逼供,来雪则一早有预料,电梯门一开,便似灵活的鱼游了出去,还说:“你太慢了,我先走了。”


    赵只今气急败坏,只得对着她背影喊,“你不老实!”


    来雪迅速跑出单元门,跳跃着在小区里狭长的小径上小跑起来,她手揣兜里将一管口红握得很紧,那也是赵只今送她的。说起来,她为数不多的彩妆几乎都是赵只今送的,而现在,她用这些彩妆将自己装扮了一番,要去见一位很好的朋友,若是被赵只今知晓,大概一定会疯跳着说她没良心。


    赵只今刚破产住进来时,经常喝得半醉不醉,然后鬼哭狼嚎地半挂在来雪身上,泪眼朦胧却难掩深情的问她,“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来雪从来无情,并不回应,但在可以给自己贴各种标签也制造各种伪装的网上,她却很坦诚的在最近一次的跨年夜给对方发去豆邮,写:【漫漫,人都有两个自己,你就是另一个我,感恩过去的一年仍旧有你相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后也请继续做我最好的朋友。】


    今天,历经漫漫岁月,她终于就要和漫漫奔现了,来雪心情难得有了高低落差极大的起伏,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紧张。而人生是不能被预设的拼图游戏,哪怕按图索骥得到的也是牛头不对马嘴。来雪今日要见的漫漫实非她想象中的漫漫,而赵只今在这一天虽然确实不止一次的疯跳着怒说来雪没良心,但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093 女人总被认为是软弱的、顺从的、不具备攻击性的,是需要被保护的,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可以被侵犯的


    今日赵只今陪诊的对象是一位从外地赶来的小病人,只有两岁三个月,上个月,她因为呕吐不止被送进医院,在历经了一系列的检查后被确诊为室管膜瘤,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颅内恶性肿瘤,且多发于儿童身上,而因为罕见,所以国内有水平进行手术和治疗的医院就那么几家,也因此,这家人辗转来到了北京。


    看诊的医院是天坛医院,赵只今对这医院已相当熟悉了,虽然她拢共只来过两次,一次为池自谦,一次为任定,但因为这医院曾是任准工作的医院,所以赵只今不止一次在网上搜索过与之相关的各种信息,然后每次都会万分感叹和叹息,这是国内的神外殿堂,任准却放弃了。


    与其他病人又或是病人家属不太一样,这位小病人的父母并没有事先和来雪又或是赵只今加微信,他们都是通过电话进行沟通,理由是带着孩子经常顾不上看微信,打电话不容易错过信息同时亦很高效。


    来雪最初觉得不很适应,但几番沟通下来发现确实快速不拖沓,便也没做多想。


    昨晚,赵只今提前存了电话,并和他们通了话,再次确认了在医院见面的时间,那面信号不很好,断断续续的嘈杂中,那位父亲解释他们明天一早才到北京,这也是常有的情况,许多来北京看病的人为了省一晚上住宿费,都会选择在火车上过夜。


    赵只今当时心中迅速盘算,提出不然还是先加上微信,这样如果他们因为交通状况不能及时赶到,那么可以将电子医保卡的二维码发送给她,她好及时去取号,如此不至于让孩子等太久。


    信号在那时又卡顿了一阵,然后赵只今只听见对方含糊地拒绝,“算了算了,还是……等我们明天自己来吧,那个取号……情况挺复杂的。”


    说完这句话,电话便被匆忙地挂断了,完全不给赵只今渲染他们有多专业的机会。


    *


    到了隔日一早,赵只今照约定时间提前到了一刻钟,而那面确实迟到了一个小时都不止。


    天气渐凉,赵只今站在门诊大楼门口吹着风,等到脚有了凉意便又钻进楼里缓一缓,她惦记着那小孩年纪小病情重,来北京的路上又折腾,想第一时间便接上他们,甚至她想那对父母一定来不及吃饭,还在自助售卖机买了面包和水,准备见面后拿给对方。


    但对方却是姗姗来迟,而见面的场景也完全不如赵只今的想象。


    赵只今甚至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们,因为最终来得只有父亲跟女儿,且父亲穿得非常厚,同时头上脸上鼓鼓囊囊的裹着围巾。


    “在哪儿?”


    “这儿?”


    隔着好几百米,赵只今反复确认,才终于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以及他跟前推着的孩童推车。


    “雪眠爸爸?”赵只今走近了些问,等见着这位父点头,才终于敢把手机放下。


    “辛苦了,那咱们进去吧,时间挺晚的了。”赵只今又跟车上坐着的小女孩打了招呼,但大概因为受病痛困扰,又舟车劳顿,所以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赵只今,只低垂着脑袋把玩着手里的毛绒狗。


    “你好呀,小雪眠。”虽然但是,赵只今还是跟她打了招呼,并还拉近乎,“我们都姓赵呢,算起来是本家。”


    赵雪眠没吭气,赵父则发出局促的一声苦笑,“她怕生。”顿了下,又补充,“身体也不太舒服。”


    “理解。”赵只今点头,又问:“雪眠妈妈呢?”她以为他们会一起来,之前沟通也是如此。


    不知是否是错觉,赵只今感觉一旁的人突然变得有些紧张,“啊,那个……她先去宾馆放东西了,带的东西多,太重了……”


    是这么回事。赵只今表示明白,室管膜瘤需要手术,他们少说要在北京待上半个月。


    “那个……”赵父又开口,但带出的却是一长串的沉默。


    “怎么了?”


    “我……我才想起来……”赵父紧张的摸了摸身上,表示他才想起来放着孩子身份资料跟病例的那个包都在赵母那儿。


    “我先过去拿下,免得……免得那个耽误时间。”说着,赵父便迅速朝着医院大门外跑去了,在这之前还不由分说地将身上的挎包塞给了她。


    “哎!”赵只今想要叫住赵父,她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是让她单独一人照看孩子这事并不靠谱,可赵父跑开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不由得她提出异议。


    *


    于是赵只今只得把包挎好,先推着赵雪眠进到大厅。


    赵只今没什么跟小孩相处的经验,特别还只是个两岁多话都说不特别明白和利落的小孩,所以她只能先从一些基本的方面表示关切。


    “你饿吗?”


    “想吃点什么吗?”


    “渴不渴?”


    “我有热水。”


    “冷吗?还是热?”


    ……


    赵只今断断续续的问,时间也一点点的在流逝,等着不知不觉间半个小时流过后,她开始察觉出些许不对了。


    着急跨省来看病,怎么会连重要的资料都忘记,即使忙中生乱,那么也是让妈妈赶紧送来最稳妥。


    再者,谁会放心把生病的孩子交个一个才见一次面的人看着。


    还有就是……赵只今回想着赵父那张被围巾裹得十分严实只露着一双眼的脸,又看了下旁边坐着的露出全脸的雪眠,才惊觉出这其中的怪异,而她再回想,甚至根本想不出任何赵父的相貌特征。


    糟糕。


    赵只今立马摸出手机,去给赵父打电话,但接连几次,得到的都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不是吧!


    赵只今内心顿感焦灼,她问赵雪眠,“你知道你爸爸妈妈住在哪个宾馆吗?”


    赵雪眠终于把眼神从一直拽着的毛绒狗身上移开了,但她也还是没去看赵只今。


    真是要了命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像水压不稳的喷泉,突突两下后直接便直接涌出,奔向天际。赵只今没再执著地去问赵无眠答案了,她拉开了赵父留给她的那个挎包,然后便看见了一沓子病例似的纸。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待看清那叠纸是什么后,赵只今的手跟着一阵心悸开始不自觉的微颤,她赶紧又摸出了手机要去联系来雪,可电话、微信语音轮番拨打了数十次后,都是无人回应。


    *


    无独有偶,来雪这边,也受到了强烈冲击。


    约定的咖啡厅,来雪准时到达,漫漫也是准时到达,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带雪花元素费尔曼毛衣的男人,她的大脑在宕机和重启中反复横跳。


    对面的男人也是,他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又看了看来雪身上的毛衣,费尔曼,松树元素,都对应上了,唯独这性别,着实叫他意外。


    半晌后,来雪心一横,开口试着问:“你是……漫漫?”


    男人点头,也问:“你是……大刀?”


    来雪不想点头承认,也无法礼貌微笑称是,她感觉遭到了背叛,甚至还有一种对方在故意戏弄自己的感觉。


    “你不先坐下吗?”倒是男人,迅速便接受了这一事实,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座椅,并又扫了桌上的二维码,问来雪想喝点什么。


    为避免失态,来雪先坐了下来,然后闷声道:“我自己点就好。”


    网络和现实是有区隔,网友奔现亦有风险,但男人以为,怎么着都不该是他的问题,他五官端正,干净整洁无味,也没有明显的变态性格……可对方看他的眼神却似带着仇意,实在叫他心虚。


    该不会是……男人微不可察的举起了手机,利用屏幕的反光查看自己的面容,脸上也并没有粘东西。


    “你好像不是很高兴?”男人略有自恋,问:“我也没有很差吧。”


    来雪心烦的摆了摆手,还是没能从这个既定的事实中缓过神来。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她敷衍地说。


    男人则追问:“那是什么事?”


    来雪心想这大哥是真没有sense啊,男人见来雪眉头蹙的更紧了,又说:“我以为我们是可以无话不说的。”


    这下来雪没忍住,冷哼了声,心想还无话不说呢,这么些年,那件最重要的事你怎么就没说呢?这下,她终于没忍住,表露了心声,“你也没说你是男的啊?”


    竟然是因为这个,男人没忍住笑了,回击,“你也没说你是女的啊。”


    “我是女的这件事情很难猜吗?再说了,谁正经男的会叫自己漫漫啊?”


    “不是,那又有哪个女的会叫自己大刀。”


    男人反问,来雪在这一来一去的对峙当中反倒松弛了下来,她翘着二郎腿,双手环抱在胸前,像一个位居高位的人,审视着她的低位者。


    “很多,


    女人总被认为是软弱的、顺从的、不具备攻击性的,是需要被保护的,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可以被侵犯的,


    所以为了对抗这一刻板印象,很多女性都会给自己起一个偏中性的名字,以表明态度,我们是坚强的,有主见的……”


    来雪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如同在网上交流时那般善谈,而男人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没有打断,甚至在她话音落下许久后,仍是保持着专注的状态,像仍在倾听,也像是在思考。


    来雪没忍住,又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男人终于从原有的状态里抽离了出来,接着来雪只听见他悠悠地说:“你可真能说啊!”


    我可去你大爷的。来雪在心中腹诽着,而那一声怨念则突然如同一个诅咒,立马应验到了男人身上,他捂着左脸,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你怎么了?”来雪向桌子那边倾了些,有些担心。


    男人则完全把脸埋在了桌子上,身体也跟着向内蜷缩了一圈,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这是遇上碰瓷的了?来雪脑海里忽然不由自主的出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七年网友,现实中碰面,竟是惯犯?】


    094 她的性格是这样的,如果有人比她更生气,她便忍不住的想要做和事佬


    赵父的手机关机,来雪的手机没人接,身旁的赵雪眠终于开口说了话,却只有含糊的两个字,“觉觉。”


    赵只今从最初的慌乱,到后面终于心如死灰地接受了这个棘手的事实。但她仍想不通,所以在打车带着赵雪眠回家的途中,用手机搜索的不是遇上弃婴怎么办,而是现在这个时代还会有父母抛弃孩子吗?


    在赵父留给赵只今的斜挎包里,整整齐齐的码着赵雪眠的各类病例单子,只是因为是有所预谋,那些单子全被抹去了重要信息,例如医院。而病历的最上层,则是赵父手写的一封短信,上面说:【出此下策,情非得已,请您救救孩子,我们看过您的视频,您是个善良的人,一定能帮到她。】


    “我真的……”赵只今双眼无声的看着低矮的车顶棚,想着上次公众号有些流量后遇上的糟心事,又看了眼旁边的赵雪眠,感觉她自媒体道路的天花板大概就如头上的这车顶一般,非常有限。


    车后排的空间其实很大,但赵雪眠却蜷成一团,紧靠着自己的那扇车门,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睫毛忽闪忽闪间,赵只今并不能从中洞见丝毫的情绪。小孩的脸应该是没有遮挡的晴雨表,快乐难过一览无遗不会骗人,但被遗弃的小孩,各种情感该要复杂的多。


    赵只今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仍未等到来雪回复的手机,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她的打算。


    *


    报警是一定的,可她总觉得不是现在,一夜的舟车劳顿,总要让她先在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睡上一觉吧,去了派出所,免不了各种盘问,以及,最初跟赵父对接上的是来雪,一些问题总要经她确认才更稳妥。


    于是赵只今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将赵雪眠带回到了家中,并安排她在卧室先做休息。


    “你想吃点什么吗?”赵只今又问。


    赵雪眠仍是摇头,然后霸占了靠墙的角落,安静的蜷成了一团。


    赵只今走出卧室,没关门,但走出两步又觉不妥,于是又回到门边反复调整,最终让门只余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既保证了隐私又不至于她在外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饭还是要做的,只是她的厨艺确实有限,所以只得是从冰箱里取了些冻虾出来准备熬个虾粥,但米才刚淘好,赵只今又有了新的担忧,于是赶忙将手擦干净去拿手机搜索‘脑瘤患者能不能吃海鲜’,再然后,她深感这事靠她一人实在不靠谱,分别给蒋大佑和祝清发去了信息,要他们那边忙完速速赶来。


    晚一些,粥熬好了,赵只今又等了半个小时,才走去卧室,准备叫醒赵雪眠,让她多少吃点东西,但床上,赵雪眠已经睡得深沉,赵只今踌躇了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打扰她,但过了会儿,她又觉得不放心,又上前试探的叫了她两下,并还挠了挠她的脚心,可赵雪眠却不见清醒,翻了个身,含糊不清的喃喃两句后,又睡了过去。


    这下,赵只今慌了,她立马冲出了卧室,抓起手机,给任准打去了电话,潜意识里,还是这个人最靠谱。


    *


    任准最近总被赵只今征用到薪衣去做苦力,看到赵只今来电,以为又是很寻常的一次‘求助’,可电话接通后,他只先听见赵只今就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你……你快来……”


    赵只今是很容易激动的性格,但却鲜少小题大做,任准清楚这一点,难免担心起来,“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慢不了,性命攸关,你快来我家。”赵只今又走回到了卧室门口,看着又蜷缩成一团的赵雪眠,感觉心脏就要超载,她开始有些后悔没有直接把这孩子送去派出所了。


    任准没再多问,只说:“那你等我。”


    赵只今在电话要挂断前,又想起了件重要的事,喊:“你那个……记得带上急救箱。”


    不出十分钟,任准便到达了。


    赵只今打开门看见他,只觉得见着了亲人。


    “怎么办啊?”她哭丧着脸问:“我要不要先叫救护车?”


    任准见她本人并未表现出什么不适,下意识的往屋里探了探身子,“来雪出事了?”


    “不是。”赵只今赶紧把任准拉去卧室,指着床上的赵雪眠长话短说,“我陪诊的一小孩,她爸跑了,就留下些病历单子还有封信,让我帮她治病。”


    这话信息量超载了,任准也来不及细究,在赵只今说话间先走到了床边为赵雪眠做了初步的检查。


    瞳孔反应正常、血压正常、心跳呼吸都是正常,任准又摸了摸赵雪眠的额头,有点热,但应该不是发烧。


    “你帮她把外套脱了吧。”


    “啊?”赵只今紧张到结巴了,“她……她很严重吗?”


    任准能听着赵只今尾音都在发颤,笑得无奈,“你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非亲非故的孩子你说带就敢带回来,孩子只是睡得沉一些你倒一副天崩地裂的模样。”


    “她只是睡得沉一些吗?”


    “嗯,屋里太热了,你帮她把外套脱了。”


    “还真有那么多人会睡得这么沉啊。”


    赵只今另有所指,任准走到玄关处换上进屋时来不及换的拖鞋,走回去后,给了赵只今一个别过河拆桥的眼神,开始问她更详细的细节。


    *


    赵只今颇有被盘问的自觉性,立马把挎包里的病历码好递给了任准。


    任准一张张翻起来,看到后面几张,眉间不自觉的坍塌下凹。


    孩子近两个月时有呕吐发生,并伴随着头晕、萎靡不振等症状,初次就诊后认为是肠胃紊乱,开了益生菌回去调节,可状况却未有好转,甚至孩子的胃口更差,几乎是吃什么就吐什么,如此又进行了全身性的检查并重点做了头部CT,从而被确诊为室管膜瘤。瘤子长在后颅窝,约莫五厘米大小,可以考虑先手术切除,而手术后,还需根据病理检查结果制定放疗计划,防止肿瘤的再次生长和扩散,减少复发率。


    可以说,室管膜瘤主要以手术治疗为主,并且越快越好,如果不及时手术,那么肿瘤便会影响脑脊液回流,从而导致急性脑积水,造成患者的昏迷、意识丧失……


    “这什么父母?就这么把孩子丢给你?”任准作为专业医生,了解治疗不及时的最坏结果,着实生气,他又把病历正面背面的翻了遍,也发现了上面的关键信息都被隐藏了。


    “这跟蓄意谋杀没有区别。”他又接着下定论。


    赵只今在旁弱小无辜,


    她的性格是这样的,如果有人比她更生气,她便忍不住的想要做和事佬。


    “她父母大概也有苦衷吧……”不过替人开脱的话还没说完,赵只今便因任准那过分犀利的眼神哽住了喉头。


    “不是人,太不是人了。”她急转了话头,然后一边观察着任准的脸色,一边又说:“但你们医院也太不人性化了。”


    “什么意思?”


    *


    “就……”赵只今解释,在意识到赵雪眠父亲遗弃了孩子后,她秉持着治病第一的原则,试着去窗口挂了号,可是实名制当道,没有身份证明,根本没办法挂号,更惶当天挂号,在国内神外领域数一数二的医院看来,也实在是过分随性了一些,可看病,又怎能随性而发,随心而去呢。


    赵只今能感觉到窗口背后工作人员看她时那探究又有些好笑的目光,那人一定在想,这人在讲什么笑话,不拿身份证,还想挂当天的号,可因为这就是赵只今正在经历的棘手事实,所以她当时胸膛一挺,索性继续求援,拿出那封信跟那沓病历,希望对方能够特事特办。


    “还有这种事?”工作人员重视了些,却也是无可奈何,把东西看完后,又递还给赵只今,“这超出我的权限了,要不你去咨询台问问,让她帮你想想办法。”


    说完后,工作人员又好像觉得这事怎么都不该是医院走在最前头,于是又说:“要不,你还是先报警吧,遗弃孩子是犯法的。”


    回到现在,任准叹了口气,也让赵只今先报警。


    “我联系下我导师,看能不能先让她入院。”但他随即又给了另一个方案。


    赵只今千恩万谢,任准又说:“你该先联系我的。”


    “我是想立马联系你的。”


    “那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赵只今看着任准那张写着恨铁不成钢的脸,想,她怕的就是他的这个态度。


    “就是没有呗,没什么为什么。”赵只今嘴很硬,提前把话题终结,不想再听任准那些虽然正确但自己就是不能适用的道理,要理智,要离病人的生活尽可能的远一些,要有防备心,要权衡利弊做最稳妥的安排……


    “你……”


    “别说。”


    “什么?”


    “我只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但并不代表我的选择就是错误的。”


    两人在不自觉间已经生出了许多默契,他们都再多说什么,却又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你吃饭了吗?我熬了粥。”赵只今为何缓和气氛,指了指厨房,问。


    “家里有菜吗?我再弄点别的吃的。”任准亦站起了身,他拉开了厚外套的拉链,露出了里面的绸缎材质的睡衣,赵只今立马被吸引去了目光,定定看了几眼后,忽然又闷闷不乐起来。


    “怎么了。”


    “就……谢谢。”赵只今没说她心底其实已经开始后悔把任准拉进这件前途未卜的麻烦事里了。


    “神经。”任准没理她的矫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打开了冰箱去看食材。


    而当他拿出一包娃娃菜,盘算着做个上汤娃娃菜时,卧室门口传来了些许声响,是赵雪眠,她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此时她把大半个自己藏在门后,充满戒备地看着赵只今跟任准。


    095 这算什么,离谱到家了?


    来雪今日经历各种离谱,终于回到家,以为历劫结束,但看着家里多出的陌生小孩,以及被她吐得污脏的一块地板,双眼失焦了一阵,大脑也是一瞬空白。


    这算什么,离谱到家了?


    而还不等来雪先发问,赵只今便一副承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冲到来雪跟前哭天喊地的问:“你这一天在干嘛啊?电话电话不接,短信短信不回?”


    赵雪眠对外界的一切都是敏感,见着屋里又多出一人,气氛也是有些变化,找到最近的角落,又蜷成了一团。


    任准毕竟常跟幼童打交道,很敏锐的发现了赵雪眠的无措,于是微微往她那边站了站,不太近,却刚好成为一道屏障,让她更方便的隐匿自己。


    “我……”来雪看着赵只今悲戚的表情,略有心虚,“我手机不小心触动了勿扰模式,后面又给冻死机了。”


    “什么破手机。”


    赵只今不很开心,来雪提醒她,“说正事,不要胡乱攻击。”


    赵只今这才终于回归正题,开始攻击今日最该攻击的人,只是她也顾忌一旁的赵雪眠,在责备赵父的不是时便会刻意的压低声音一些。


    *


    因为已经向任准叙述过一次,所以第二次说起这事时,赵只今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可来雪却听得雨里雾里,她跟赵只今有着同一个疑问。


    “不是,现在还有人会遗弃孩子?”她不可思议着。


    在赵只今跟来雪的认知里,现在这个时代再难都总还有出路可循,水滴筹已经很成熟,也总有陌生人愿意付出善意,抛弃一个患病的孩子,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


    只是这并不是方便讨论这一问题的时候,被遗弃的孩子就杵在旁边,相当无助。


    “哎,算了。”来雪虽然心疼这孩子,但又确实不擅长与孩子相处,于是闷声去卫生间找了工具出来开始收拾地上的污渍。


    赵只今看着躲在任准身后只露出些头发丝的赵雪眠,又陷入了新的苦恼当中,这孩子吃什么吐什么,可是什么也不吃她又怕这瘦小的跟豆苗似的孩子扛不住。


    “你要再喝点牛奶吗?”赵只今摸出手机,准备叫点牛奶到家。


    赵雪眠摇头,望了望卧室,想躲进去,手和脚却又是局促的动弹不得。


    *


    而这时,门铃作响,赵只今暂时先放下了手机,她拉开门,门外则是出乎意料的热闹,除了闻声而来的蒋大佑、祝清,还有就是接到报案赶来的民警。


    小小的客厅一下变得拥挤不堪,蒋大佑听说家里来了个被故意抛弃的小孩,探着头,“人呢?”他捧着颗老父亲的心,表情关切。


    祝清则稳健许多,来得路上先转去了超市,买了些孩子会用到的东西,尿不湿、奶粉、奶瓶、湿纸巾、棉柔巾之类的。


    民警先问赵只今,“是你报的警吗?”


    赵只今点头,转身先将赵雪眠指给他们看,可赵雪眠已经趁乱跑进了卧室里。


    于是一群人又乌泱泱的挤进更狭窄的卧室,几乎到了接踵摩肩的地步,最后还是民警看不下去了,说:“那个……没必要留这么多人,对吧,孩子需要空间,我们办案也需要空间。”


    最后,民警又道:“谁报的警谁留下,其他人先去客厅等着。”


    人又哗啦啦的鱼贯而出,只是虽然屋内只剩下了民警、赵只今跟赵雪眠,问话也并没有进行的很顺利。


    民警事先了解到案件跟遗弃幼童有关,所以配置了一男一女,男的负责向赵只今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女民警则负责安抚孩子情绪,顺便看看是否能问出一些其它有价值的信息来。


    赵只今配合度很高,事无巨细的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赵雪眠则是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民警,然后在她每个安抚动作发生前,躲开。


    如此反复几次后,女民警略有无奈,而赵雪眠在一个无辜的表情后,又吐了。


    问话是肯定问不出些什么了,两位警察只得退出来,然后又开始去向来雪了解接下这个陪诊的具体过程。


    再次复盘,来雪发现,赵父在预约陪诊时非常刻意的隐去了基本信息,只反复强调孩子得了疑难杂症,他们好不容易挂上了号,怕人生地不熟才来找陪诊。


    “他说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就看诊过程中帮他们跑跑腿就好。”来雪叹气,往卧室方向看了眼后,又说:“他交了定金,我也实在不觉得会有人拿去医院看病这件事情开涮,所以也没有执著去验证他的身份。”


    病历资料被当做是证据被女民警拿在手里,但因为涉及太多专业词汇,女民警只能拿起手机询问网络,任准看见,适时地站出来解释了几句,这让女民警很是气愤,“什么人啊这,虎毒还不食子呢,再怎么也不能抛弃生病的孩子啊。”


    稍微发泄完后,她又问任准,“你是医生吗?懂得还挺多。”


    任准不置可否的点头。


    男民警觉得定金是个线索,于是要来雪把淘宝的单号发他,接着他又在笔记上查漏补缺了一番,暂时没发现遗漏后,起了身,“那先这样,我们回去会先根据那个小赵提供的信息查下那个时间段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效的信息,另外,那个如果孩子能主动开口的话,那最好。”


    就这样吗?


    来雪有些茫然,也站了起来,问:“那这孩子……”


    总不能留在他们这里吧。她心中想,那面,民警也这么想,说:“孩子就先留在你们这儿吧。”


    “那不好吧。”


    “是不好,但我们想了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孩子太特殊了,我们那面人手不够,怕照顾不到,你们这边就不同了,我看得出来,那孩子依赖你们,加上你们这还有个医生,怎么都能比我们护理的好,对吧?”


    “不是……”


    “就这么定了,好吧?”


    民警已经要往外走了,来雪头大间想的是用语言攻击公职人员应当不违法吧,这时,赵只今则适时将门拉开了,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将卧室的门轻掩了上。


    “睡着了。”她解释着,而后没有任何铺垫的问民警,“你们明天能让孩子住上院吗?”


    *


    两位民警都是一愣,没想到被安排了新的工作。


    赵只今则又着重讲了下今日她带着赵雪眠看诊被拒绝的经过,然后她指了下任准,说:“他是医生,但是他也不能左右规则,所以如果你们能帮忙调解下,那简直感激不尽。”


    可警察和医疗是两个系统,民警有些畏难,也不能完全保证自己的权限,“我们试试好吧。”


    赵只今则不给他们犹疑的时间,说:“那就这样,明天一早咱们医院见,你们也看见了,只这么一会儿,这孩子都吐两回了,真拖不起了。”她甚至还学会了男民警习惯性缀在话尾的那句并不需要回复的问话,“好吧?”


    “好……吧。”民警也是于心不忍,最终答应了下来。


    房间终于重归平静,大家今日都是忙忙碌碌,只是终于忙完,心却不能完全落肚。


    “那个……”来雪开口,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真的要收留这个孩子吗?”


    赵只今今日也问了自己无数次,但……“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吧。”


    “我们不是监护人,没法对她负责的,甚至如果她有什么意外,她的监护人还能过来追究我们的责任。并且我也不看好明天入院的事情,医院不会接收的,他们碰到过太多讹人的事,不知会多谨慎。”


    说着,来雪还去看任准,任准没吭气,但心里想的确实是医院前两年发生过的一件事,孩子从高处跌落造成严重的颅脑损伤,必须立马手术,但父母均在外地出差不能及时赶回,只有保姆陪着,情况紧急下,医院破了例,在通过视频拿到了父亲的口头授权后进行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但赶回来的父母却迟迟不愿意在手术同意书上补签字,说要等确认了孩子真正脱离危险后才肯补签,结果是好的,过程却是熬人且消磨人善意的。


    蒋大佑老父亲的心则再次被一把握住,他没法往下深想,说:“那我们就更不能把这孩子推出去了。”


    来雪是理智的,却因少了冷酷,所以变成了最纠结的一个。


    “你们真的……我们最近才算稳定下来……”但她想来想去,这事却只能怪她,稀里糊涂接了这样一单,但现在淘宝都是实名制,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对父母吧?来雪又想,心在高低起伏中来回穿梭,很是难受。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说了些自己的看法,唯有祝清,一直是沉默,赵只今忍不住问她,“清姐,你怎么看?”


    祝清则没头没脑地说:“话说我今天陪诊遇上了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哈?”大家不是真的有兴致,却也表现了好奇。


    *


    祝清于是开始娓娓道来,说今天她是陪一对祖孙去看诊,孙子细菌性感染高烧三四天了,吃了头孢后温度是退下来了,但是却是腹泻不止,去了医院后医生开了粪便常规检查。


    “家里父母应该是提前做了功课,又或是以往有经验,所以自己拿了保鲜袋装了孩子出门前的粪便到医院,医生也说只要是两小时之内的都行。我跟那位奶奶在把样本交出去前,又一起计算了时间,确定了没有超时,但那位奶奶却神神秘秘的把样本拿走了,说等她一会儿,结果,过了一会儿后,那奶奶是被护士领回来的。”


    祝清在这有意卖了个关子,赵只今有些紧张,又因猜不到故事走向而着急,催促,“发生了什么?”


    祝清抿嘴,在憋笑,气流在胸膛乱窜了好几轮才算努力克制住,“那个奶奶……她怕,怕粪便不新鲜了,所以拿去护士站找微波炉去打热了。”


    “哈?”


    “哈哈。”


    “哈哈哈哈。”


    先是诧异,到后面每个人都是忍俊不禁做捧腹状,祝清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的慌乱与窘迫了,她只关注到护士的崩溃和怒吼,“不是,就你们家孩子珍贵是吧?那是我们用来热饭的不是给你们用来热屎的,再说了,你这样,粪便里的菌群都被破坏了,还检查什么啊?”


    这像是个无关紧要随机插入的分享,又不那么简单,等大家笑完唏嘘完后,祝清又说:“最近跑医院,大都是陪着父母拖着孩子看病,看多了父母为着孩子跑前跑后各施本领各尽全力的样子,很不愿意相信真的会有父母抛弃自己的孩子,但退一步讲,若是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我们能帮,就还是帮帮吧。”


    大多数时候,祝清都是随波逐流的,相处久了大家也看出她温和性子下的一些小心翼翼,这还是第一次,祝清在他们跟前很明确的表达自己对某件事的看法。


    最初并不赞同的来雪没吭气,赵只今、任准、蒋大佑也都是若有所思,而这时,卧室里突然传来赵雪眠哭泣的声音,蒋大佑第一个冲了进去,抱起因为梦魇而大哭的赵雪眠。


    而赵雪眠在蒋大佑宽阔的怀抱里则渐渐安稳了下来,眼角微微睁开又阖上,挂着泪珠又睡了过去。


    大家依旧是没有说一句话,但接收赵雪眠这件事情,就这么在无声中定了下来。


    096 哪怕各种混乱下黑白会被颠倒,但救人是实实在在的


    因为蒋大佑的带娃经验最丰富,所以这一夜,他留了下来。


    任准和祝清则是先回到了各自的住处,大家约定明天一早一起去医院。


    卧室让给了蒋大佑跟赵雪眠,来雪跟赵只今则在客厅铺了地铺。


    地铺似乎自带一种仪式感,让身处上面的人不自觉的要点夜灯聊夜话,而今夜的夜话则稍微有些沉重,赵只今也好,来雪也罢,都带着些许悲壮在其中,她们不自觉的回忆着这小半年的陪诊时光,细数着一些奇葩病人,但更多的被提及的还是一些让她们或觉温暖或受启发的人和事。


    “我们这次不会被讹上吧?”赵只今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但短暂歇脚间却是止不住的恐慌。


    “不知道,我先研究下店铺再次被封后的应对措施吧,又或者,看看能不能干脆弄个小程序算了。”来雪拿起手机,目标明确,实操起来却是心不在焉。


    那面,蒋大佑见赵雪眠睡得安稳了些,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客厅给自己泡了包方便面,吸溜吸溜间,他忍不住开始忆往昔,说:“看着这小孩,我可真怀念恩洱小的时候。”


    “恩洱现在也不大啊。”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蒋大佑认真想了想,说:“两岁左右的孩子,还是全身心的依赖你的,并且认定全天下你最好,恩洱这么大的,已经会有一些自己的意识……”


    剩下的话他没说,这也是最近萦绕在他心间的恐慌,他很怕日渐长大拥有自己认知的女儿会不再把他当成最好的爸爸,也不再那样依赖她。


    “所以说,其实是父母更依赖孩子一些。”蒋大佑又补充说,并还回忆起有次恩洱闹肚子喷射了他一身的事情,“当时我刚给她洗完屁股,结果她又立马噗噗噗,一点不夸张,我的头发都没有幸免。”


    蒋大佑描绘的绘声绘色,赵只今跟来雪还不能与他这份真情共情,只有些佩服他的食欲,“这你都吃得下去!牛!”


    “当父母的嘛,哪里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蒋大佑不以为然。


    *


    当父母的,哪里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更甚抛弃自己的孩子。


    这被认定为既定事实,事实被拎起,揉皱甚至于撕碎时,难免会让大家难以接受,甚至于质疑新的事实。


    不过这件事中,祝清所受到的冲击约等于无,实在是她早就认清了另外一件事实,那就是父母爱子女或许是天性,但人的天性中总还有更强大的东西。总之,这世上,因为父母怯懦或自私被抛弃的孩子绝不在少数,哪怕一些父母将孩子抚养长大,也还是会不断地在精神上又或是其它方面孤立孩子,抛弃孩子。


    她,也算是被抛弃的一个吧?


    祝清略有惆怅,人在不断往前走,一些过去却总不能过去。


    *


    被各种烦恼、踌躇声势浩大的捆绑了大半年,任准将将有革新颓丧态势,整装再出发的念头,只是等不及循序渐进,眼下他就要被这件事推着不得已的往前跨一大步了。


    手机在手里轻握着,翻来覆去的似会流动一般,在一个没握稳就要滑向地面时,任准才终于下定决心,给章挺拨去了电话。


    章挺那边在手机充分响过后才缓缓接起,接起后,他也是故意拿乔,好一段空白后,才悠悠说:“你哪位?”


    任准太了解导师的脾气,想也不想的便说:“对不起,打错了。”


    那边的顽童捉弄人不成,立马先举了白旗,“也不知道谁是导师,哎,说吧,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任准没忘记自己有求于人,立马毕恭毕敬地,“您是导师,永远是。”


    “这事不太好办吧?”


    “是,但还是想请您看看有没有可以通融的空间。”


    任准将赵雪眠的事情托出,那面这次是真的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才有回应,“北京有专门的弃儿定点医院,我们不能妄自随便接收的。”


    “我知道,但依着孩子现在的状况,来我们这儿最合适。”


    “如果后面孩子的父母找来,免不了扯皮。”


    “那就扯吧,


    哪怕各种混乱下黑白会被颠倒,但救人是实实在在的。”


    这是章挺一直在等待的时刻,他喜爱任准,不仅因为他在神外方面的天赋,更因他赤子之心,但赤子之心也总要经过几轮历练,染上些灰尘,才能走更长远的路。


    “行,我去安排。”师徒俩是有默契的,并不需要过多拉扯便达成了共识。


    近来的睡眠治疗是有效果的,另外大概是因为终于踏出了回归正轨的第一步,心踏实了,任准这一晚睡得很是安稳。


    *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出发去了赵只今那里。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则是都没睡太好,蒋大佑更是四点就摸黑起来,准备了一桌相当丰盛也营养足够的早餐,只是赵雪眠仍旧状态不佳,吃了两口便又自顾着从椅子上爬下,找角落蜷着。


    蒋大佑见她实在吃不下,也不勉强,从昨晚祝清带来的吃食中拿了根奶酪棒出来。


    赵雪眠接过奶酪棒,看得出来是真的有些馋,但她却没有立马打开,而是紧紧的握在手中。


    这根奶酪棒加上一夜的照顾让赵雪眠终于放下了戒备,接下来她明显放松了些,目光不再躲闪,她开始认认真真的看面前的这几个人,想爸爸带着她一路跋涉到北京时反复跟她说的那句话,“你要乖乖去治病,病好了爸爸就来接你。”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达了医院,章挺今日出诊,为了不影响这之后的接诊,有意让任准带着赵雪眠早半个小时到达。


    陪诊的人不宜多,最后是任准带和赵只今带着赵雪眠进入医生办公室。


    章挺太久没有见任准了,忍不住逗他,“这位家长来得够早啊。”


    任准则比昨晚配合,点头称是间还双手合十说了句,“是啊,拜托您了。”


    章挺又看了眼抱着赵雪眠的赵只今,问:“小两口结婚几年了啊?”


    这下,任准不配合了,赵只今也是露出惶恐的神情。


    “老师。”任准压低了声音。


    章挺哈哈一笑,就此打住了。


    “病历和片子给我。”真到了看诊环节,章挺则表现得沉稳又专业。


    他将片子和病历都仔仔细细的看过后,忍不住先去考任准,“你怎么看?”


    “片子拍得很清楚,根据小脑蚓部及第四脑室区异常信号来看,考虑是室管膜瘤,再结合肿瘤的大小,手术指征明显,只是在手术之前,结合病儿昨天到今天的表现,我以为她的脑积水很严重,必须尽快进行分流手术。”


    一般而言,脑肿瘤增大会压迫脑组织,引起脑脊液循环障碍由此产生脑积水,而若脑积水不能及时排除,便会造成颅内压持续增高,严重者会出现昏迷、脑疝等情况,危及生病。


    任准回答完章挺的提问,还说了句,“您不用考我,基本功都还在。”


    “最好是。”章挺将病历一一整好,开始对赵雪眠进行简单的查体,赵雪眠还是怕生,饶是最近她常见医生,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赵只今的怀里缩。


    章挺温柔的摸了摸赵雪眠的小手,安慰她,“不怕哈。”又去问任准,“手术你负责?”


    任准的为难很现实,“恐怕不符合规则。”


    他回医院,总有些流程要走,而赵雪眠的脑积水分流手术迫在眉睫。


    *


    “这不符合规则!”


    没一会儿后,医院负责行政的副院长也给了答复,一旁,还站着如约赶来的民警,他们回去后立马启动了调查,也详细研究了遇到弃儿后的处理办法,原本他们还挺乐观,原来北京有专门的定点医院负责接收被抛弃的病儿,他们赶过来,就是想先把赵雪眠送过去。


    可昨晚在场的医生却坚持要让赵雪眠留在这里,称刚拍出来的片子显示这孩子的脑积水已经非常严重了,不宜再折腾了。


    “对她来说,留在这里,马上手术,才是最好的安排。”任准相当坚定。


    “收了吧,出了问题我负责。”章挺也附和。


    副院长也很坚持,“真出了问题,你负责不了,我也保不了你,只有按照程序来,才是对大家都好。”


    章挺也是没有退让,表示,“情况特殊,最该考虑的是孩子。”


    “脑积水手术相对是简单的,那边的医院也是可以做的,等有了指征再转过来就是了。”副院长坚持要按程序走,但也给了让步,间接承诺同意接收这个孩子入院。


    任准则不认可这个说法,纠正,“脑积水是很常见的外科手术,操作起来也确实不算难,但它的并发症却是一直居高不下,不容小觑,特别是脑室腹腔分流的手术感染率高达百分之十一,而一旦分流手术产生感染,即使得到控制,也会产生不可逆的神经功能后遗症。她还只有两岁多,未来人生还很长,不该冒这个险。”


    副院长看着这对如钢铁般固执的师徒,以为自己的神经功能也受到了重创。


    “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救世主也讲求众生平等不是?”他叹着气,说出自己的又一个顾虑,“谁不知道全国神外就看我们,出了这间门,上楼,哪一个不是情况紧急等待救治的?如果这流程不能做到不让人指摘,那么以后不知有多少会来效仿,挂号难,排队久,不怕,直接把孩子丢医院就可以了。”


    章挺跟任准在思考,没有立马回话。


    副院长继续劝说:“与其我们在这儿争执浪费时间,还是先把孩子送过去吧。”


    他坚持要按流程走,警察并不能理解方才他们辩论过程中的各类专业术语,但他们也察觉到了越拖延那孩子便越危险。


    “留下,还是送走,咱们还是快点决定,好吧?”男警察说。


    女警察也提供了他们昨晚获取的一个重要信息,“你们也别怕孩子家长后面又找来要讹人,他涉嫌遗弃,检察机关是可以剥夺孩子父母监护权的,前不久,上海就有类似的案件。”


    这个信息确实很重要,果然,副院长听后,在重新审视这件事情,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不再让他拥有对这事的主导权。门突然被扣响,护士则没等回应便又将门大力推了开。


    她说:“不好了,任医生带来的那个小孩状况不太好。”


    097 遇上了这摊子事,就先专心解决这摊子事吧


    任准箭步冲了出去,副院长在他身后喊,“你还没有正式归队,不能进行治疗。”


    似是又回到了夏日的那个十字路口,不远处躺着需要被救治的人,只是不同那一晚的纠结,此时此刻,救人的心已解开了心中缠缠绕绕的结。


    回归就在眼前,可却有绕不开的程序,任准有些懊恼,这时,一只手却轻巧的将他拨到了一旁。


    是许云澈。


    “师姐。”任准的语气带着祈求。


    许云澈嗯了声,没做任何多想,转过身对章挺和副院长道:“脑积水分流手术,我来做吧。”


    那架势,很像是在下达命令。


    想着这对师姐、师弟总是过于冲动也过于感情用事的处事风格,副院长头疼,但也得接受木已成舟。


    再看章挺,得意和骄傲简直溢于言表,这让他忍不住的要去泼冷水。


    “恭喜啊。这对卧龙凤雏,算是重新合体了。”想了下,副院长又说:“费用挂你科室啊。”


    *


    手术进行了近三个小时,门外,赵只今紧张到不行,开始靠不断说话来缓解这种情绪。


    “说到底,这孩子跟我们是有缘分的,你看,我姓赵,你名字里又带个雪字,而她叫赵雪眠,你说巧不巧……”


    她絮叨不断,来雪被她念的耳朵就要起茧子,同时,她心里也是有些烦躁,但不再是为了怕后续会有麻烦产生。生命带着股最原始的力量,看着弱小无助的赵雪眠要打这样一场艰难的仗,她忍不住的便投入了感情。


    “会没事的,你安静会儿,等她出来,还需要我们照顾。”


    来雪没忍住,终于还是打断了赵只今,赵只今依言静了音,但没一会儿后,她又焦虑了起来,“可是我们一点经验都没有啊,没带过孩子,更没照顾过生病的孩子。”


    不过这一次的焦虑过后,赵只今很快镇定了下来,她向任准问了一些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做了分工。


    蒋大佑、祝清擅长厨艺,可以回家轮流做饭,她和来雪则可以负责陪护。


    “只是这几天的陪诊,都得减量了。”


    赵只今略有为难,来雪则很豁达,


    “遇上了这摊子事,就先专心解决这摊子事吧。”


    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不过因为全麻的缘故,赵雪眠被推出来时仍是处于昏睡状态。


    “放心吧。”许云澈走出手术室,习惯性的报告了结果后,又拉着赵只今开始说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但说了几项后,她又叫停了自己。


    “你不用记,任准不在嘛,有什么你问他就行。”许云澈说着又去cue任准,“你,记得请我吃饭哈。”


    任准点头,接着许云澈没说完的部分补充,“不要随意去查看创口,创口处会有一根引流管,注意不要用力拉拉拽,会影响积水排出的,另外,要特别看好孩子,小孩的手很容易到处乱抓,必要时候你可以找护士帮忙用纱布固定下。另外就是,蒋大佑是回去做饭了吗?先从流食开始吧,要清淡的……”


    认识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此时的任准于赵只今而言,确实有些陌生的。她知他个性认真,但往日这份认真大多披着厚重的外壳,人家稍一探究他就会用嬉笑或者冷漠潦草带过,现在他却是的一字一句连带着语气、表情都是相当正式,赵只今看他,觉得他身上凭空便穿上了白大褂,好看又耐看。


    赵只今的目光过分直给了些,任准感觉面向她的半边脸热辣辣的。


    “干嘛这么看我?”终于他没忍住问。


    赵只今想了下,也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这就回归医生岗位了?”


    “算是吧。”任准想,兜兜转转,人总是走不出心之所向的那条路的。


    *


    这归途似箭,并不容任准入计划般慢慢铺设,当天下午他就跟医院的相关领导进行了层层谈话,并预约了明天做心理评估,须得拿到可以回归岗位胜任工作的那一纸报告,他才算是可以真的回到岗位上。


    最后负责谈话的是副院长,他并不真的为今日赵雪眠的事情而发恼,在医院待久了,便会发现是生死是玄学,出不出事故亦是玄学,有些事你站在医生救人的角度是永远躲不掉的。总之若真的出了事,那也只能在层层拉扯中崩溃,又在写报告向上汇报的过程中自我疗愈。


    不过,副院长还是忍不住调侃任准两句,“不错啊,回来就回来,还自带个病人。”


    任准知道副院长的心口不一,也记得进门前章挺的那番嘱咐,低头装乖,“还要谢谢您的仁心仁义。”


    副院长则像听到鬼话一般露出嫌弃的表情,“行了,回来改改脾气,少点投诉就行。”


    其实最让副院长头疼的还是任准那过分耿直的个性,除了他的小病患们他谁都怼,包括同事跟病人家属,甚至还有他这个副院长以及对他视若珍宝的导师。


    “呵呵。”任准敷衍但却也不乏真诚地笑着。


    副院长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手让他赶紧走,但待任准真的走后又不由欣慰地笑了笑,小儿神外是无数人像要攀爬却少有人有能力攀爬的高峰,他是真见不得人才流失。


    *


    任准心底是忐忑,但也有难以言说的雀跃,他在努力压制这兴奋,面前的人却拆穿他,“很开心吧?”


    “还好。”


    “你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别装了好吗?”赵只今拆台完,仍旧没有松开目光,问:“要帮你庆祝下吗?”


    任准看着赵只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忍住了想要给她一个爆栗的冲动。


    “赵只今。”但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故作深沉的说。


    “啊?”


    “今晚你要陪护吧?”


    “啊。”


    赵只今楞过后,才想起今晚的她被委以重任。蒋大佑回家做饭了,祝清明日一早安排了陪诊,而来雪,刚刚被警察一个电话叫去聊寻找赵雪眠父母的进展。


    “好像是不行了,改天,改天给你好好庆祝下。”赵只今仍旧很坚持。


    任准想起最初相识时,赵只今昂着脑袋理直气壮的说求神问卜为的就是个寄托的样子,微不可察的笑了笑,她有她的仪式感,挺好。


    *


    不过终于还是不放心。


    冬日屋里暖气开的十足,也干燥的十足,空气在热气里流动,水分子被全部蒸发融在暖意里,让人温暖也让人略有浮躁。凌晨两点多,任准睡着又醒来,去餐厅灌下一大杯凉水后,心思愈发不定,反复犹豫后,他还是抓起手机下了地库。


    夜色静谧,道路亦是安静,任准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医院后却在大厅里顿住了脚步。


    冲动的势头猛后劲儿却总是欠缺,任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把赵只今叫下来,医院里头有值班医生跟护士,他的出现实在难免显得多此一举。


    【一切还好?】最终任准只先发了信息过去,但问完后他又开始想那面是否已经睡下了,说是陪护,但也不能真的干熬着睁眼到天明,这样不等病患出院家属便要先成病友。


    可赵只今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手术后没多久,赵雪眠就醒来了,她看着白花花的墙壁又看着赵只今那张总是含着笑意的脸,懵懂、惶恐后又有些羞涩,而头上出来的异样感,又让她忍不住的要伸手去碰。


    “别……”赵只今紧记任准的嘱咐,伸手将赵雪眠的小手轻轻握了握,不让她去触碰头部的被包扎好的创口处。


    不过还是慢了小半拍,赵雪眠的指尖与头皮处有了短暂的交汇,她有些想哭,“头发。”


    她声音含糊,委屈却很明确,赵只今明白她的所指,因为手术的需要赵雪眠的长发被剃成了光头,她安慰她,“头发会重新长出来的,到时候阿姨再给你买各种好看的发夹好不好?”


    发夹对赵雪眠的吸引力却并没有那么大,无助之下她又开始喊爸爸,一声一声很虚弱又带着撇不去的执拗。


    赵只今没法在这样的赵雪眠跟前去控诉,只得是继续轻柔的安抚她,但好在手术起效很快,到了傍晚时,赵雪眠胃口大开,吃了一大碗蒋大佑送来的清粥,并没有再发生呕吐。


    不过赵只今却不能放松,一直端坐在病床前悉心看护着赵雪眠,生怕她有一点闪失。直到夜深了赵雪眠睡得安稳了,她才松了口气,下了楼,去到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前,准备买点喝的。


    看见任准的背影出现在空旷的大厅,赵只今第一反应是恍惚,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于是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想看个究竟,不想却是将任准吓一大跳。


    任准已经准备撤离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点自己出现太突兀了,而肩膀上突然落下的那只手则让他汗毛战栗。他是虔诚的无神论者,但也听过太多跟医院有关的都市传说。


    “淦。”他轻叫一声,条件反射性的跳好远。


    这应激反应也叫赵只今吓了大跳,但很快她便笑了起来,为着任准难得的糗样。


    “你怎么来了?”


    “就……”


    “不放心呀?”


    “嗯。”


    “我也不放心。”赵只今粗略算了下出来的时间,决定赶紧回病房继续守护在赵雪眠跟前。


    任准想要她悠着点别太紧绷的话就在喉头,却因赵只今不按套路也过分迅速的出牌而堵在了那儿。


    “你……”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不还要来做那个什么心理评估?”赵只今说着已经朝电梯方向跑了。


    任准闷声嗯了下,想自己这寒夜跋涉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下一秒,那个本已经奔出去的身影却又倒退着回到了他的跟前。


    “还有事?”


    任准已无期待的问,赵只今则似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摸了个好丽友出来,并煞有其事的递到他跟前,说:“喏,凑合下,这也是个小蛋糕,送给你,提前祝你顺利回归岗位。”


    098 但想要拉住绝望的人,或许就非得先成为绝望本身吧


    是疲倦却也平稳的一夜。


    分流手术很成功,赵雪眠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虽然这于她只是升级打怪的第一步,但从来第一步已足够让人惊喜,让人振奋。


    任准的心理评估也比想象中顺利,特别是当天凌晨,他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心结。


    “其实当时我会选择离开医生岗位,是因为我害怕了。”任准解释,说对于学医,他从来笃定,有关救人,他也未曾有犹疑,可是小姨的悲剧、卢定语遭受的恶意,还有病患家属的不理解,这些事层层加码之下,他的心态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当时那场手术很重要,可当我拿起手术刀,脑子里想的却是老卢受伤的事,还有那些堆积在我门口的垃圾,我一点没法集中注意力,我手抖了……”任准苦笑下,又很庆幸当时章挺发现了他的异样,及时将他赶出了手术室。


    “就挺好学生心态的吧,都说外科医生的心要和手一样坚定有力,我一直自负,又自诩有些天赋在身上,所以总觉得我有金刚不坏之身,波折近不了身,就算遇上,也能拿技术说话。可……”任准变现的颇为惭愧和无力,“我的梦想不值一提,我救不了最想救的人,也拉不住那些绝望的人,甚至有时我自己就是绝望的本身。”


    “但想要拉住绝望的人,或许就非得先成为绝望本身吧。”


    赵只今想也不想的说,任准心为之一动,问:“你说什么?”


    但赵只今的哲学大道理从来是张口就来闭口就忘,下一秒,她便又变回了懵懂模样,“我说什么了?”


    任准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熬夜熬傻了?”可方才心底的那微弱的一动,却是真实的在他心上撬开了一个小口子,让一些执拗得以找到缝隙被释放,承认自己软弱,接受绝望有时就是常态,学着跟生命之中重要的人告别,他好像终于要找到些诀窍了。


    *


    任准就这么回到了医院。学校放人迅速,医院回收的也迅速,但其实这其中一早便是章挺在排布,给任准找的校医岗是个临时工没编制的,来去不会特别受限,医院上头,也是他顶着压力将各种好话说尽。


    回归忙碌,任准适应的还不错,除开第一个大夜让他有些割裂,他打着哈欠,不能相信,两三个月前,他还在向酒精乞讨一个勉强安稳的睡眠。


    而这几天,赵只今跟来雪轮流承担了夜里看护的重担,蒋大佑和祝清则是一日三顿变着花样的给赵雪眠补充营养,因为再过三天,赵雪眠就要进行第二轮手术,开颅切除室管膜下的瘤体,这手术事关重大,对一个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孩来说更是不小的挑战,而叫人沮丧的是,有关赵雪眠来自哪里,她的父母又究竟是谁,警察那里仍是暂无头绪。


    用以下单的淘宝账号倒是很好查,可一路追踪过去却发现那账号的主人就在北京,是一个不太会和赵雪眠产生关联的中年男人。男人开着家小超市,称那一单陪诊是有天有个男人说要做任务借用他手机下的,作为回馈,还给了他五十元。


    民警失落之时,不免责问男人为何如此没有防范意识,也不怕被骗,男人则是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说哪就有那么多骗子,“你们不懂,这就是常见的地推,我经常遇到,有的是游泳健身,有的是少儿培训,还有外卖送菜的,都不容易,能帮就帮嘛。”


    男人豁达,民警则憋屈,最有利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而他们的监控摸查也不很顺利。


    “这就是有预谋的遗弃,赵父刻意遮挡了面部,也有意识的避开了一些监控。”


    民警无奈,来雪不太能接受天网之下,又是在首都,竟能有遗漏,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正在用同名的方式进行筛查,但是因为需要其它一些省份的配合,所以不会有那么快。”民警说有时候办案的尽头只能是依靠这些笨方法,而后他们又过来探望了下赵雪眠,并还带了一笔捐款。


    这笔捐款,则让赵只今陷入新的忧思,赵雪眠并不是医院的责任,让医院承担全部的医药费,她过不去自己这一关,更甚后期手术的病理结果不好,还需要化疗,那也是一大笔作用,或许还需要去别的更匹配的医院,他们没法一直手心向上向医院讨要照料。可赵只今也是能力有限,存款将将能数到第五个手指。来雪看着医护人员围着赵雪眠跑前跑后,也是没法心安理得的只做旁观者,她一面着手研究看能不能帮赵雪眠申请到应急救助基金,一面又提醒赵只今。


    “不然你去找那个UC哥来。”


    “谁?”赵只今的记忆力在劳累中打了折扣,等反应过来后,她只喊妙,巨朝星是大V,如果有他帮忙用舆论造势,那么或许不仅能帮赵雪眠筹集到一些医药费,还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还得是您,颖悟绝人啊!”赵只今无脑夸完,迅速就给巨朝星打了电话过去。


    巨朝星简单听完赵只今的叙述,那面立马就动了起来,“地址发我,我一会儿就到。”他有着自媒体人的敏锐和迅速,但更多的则是出于愤怒。这时代,大家不愿意生孩子的背后更多是自觉自己并没有能力负担另一个生命,所以遗弃便显得更不能容忍了。


    得知UC哥要来,来雪便准备撤退了,她解释,“病房里太多人不好,打扰别人休息,也影响医院管理。”


    赵只今却坚持让来雪跟巨朝星见一面,“UC哥人真的不错,他是有新闻理想的。”


    来雪呵了声,揶揄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提着饭盒赶来的蒋大佑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蒋大佑走进来风风火火的,脸上还带着赖赖唧唧的笑,一看便藏着八卦,只是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直到给赵雪眠喂完饭,三人都出了病房,蒋大佑才终于开口。


    他已然忍不住了,嘴角不自然的在下压,可为了渲染氛围,还得收敛着带着铺垫问:“你们猜我刚经过护士站听到什么了?”


    “哦。”赵只今、来雪却都表现冷淡,甚至故意不去接蒋大佑的茬。


    没人捧场,蒋大佑索性直接扔出王炸,说:“他们说赵只今是任准的前女友,赵雪眠则是他们分手时赵只今带球跑生下来的小孩。”


    “哈?”这下赵只今再不能淡定了。


    来雪一愣后,则是不嫌热闹大的笑,“这是什么梗?霸道医生之再爱我一次,似是故人归之爸爸我被妈妈藏起来啦。”


    只是笑着笑着,她忽然又变得很严肃,一双眼定在走廊不远处,一番探究后难掩嫌弃。


    *


    “你怎么在这儿?”来雪并不友好的问。


    按着赵只今地址找来的巨朝星看着来雪,又看了看她身旁的赵只今,很是意外,“你们……一起的吗?”


    巨朝星不确定的问,赵只今循见这其中不寻常,也问:“你们认识?”


    两人默契异常,都道:“不认识。”


    但下一秒,来雪又实在怄气不过,对着赵只今道:“这人人品不行,你不要和他走太近。”


    巨朝星不落下风,学着来雪的说辞,“你跟她关系很好?那你得小心,这人戒备心过强,很容易不识好人心。”


    赵只今:“二位不如把我们其实渊源颇深偏见也颇深的关系表现的更明显些?”


    “懒得理你。”来雪这下是真的不愿多做都留了,从蒋大佑手里拎过饭盒便要走,离开前她又不忘对赵只今说:“晚上八点我来交接。”


    而待来雪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赵只今、蒋大佑都是有些激动的凑上前,要向巨朝星探个究竟,来雪竟然有个‘朋友’,还是异性。


    奔现之前,巨朝星其实有过多种设想,他和来雪因为某个共同的原因成为网友,就着一些无法言说给他人的事情相谈甚深,而就此拓延开来,两人发现,他们爱看的书,喜好的音乐也有多层交集,惺惺相惜之下,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太默契了,所以他们都是想当然的按照各自的想象去描摹对方的模样,以至于忽略了去确认一些最基本的信息,比如……性别。


    是的,巨朝星从来都没有想过大刀是个女的,来雪亦是没想过漫漫竟会是个男的。


    “不是。”赵只今听着巨朝星的叙述,不禁问:“你们在网上聊了七八年,就没想过语音或者视频下?”


    巨朝星:“没有,两大男的语音和视频,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他说着,还别扭的抖了抖肩膀,赵只今如实说自己的感受,“不觉得,但我觉得男的叫漫漫更奇怪。”


    “她还叫大刀呢。”


    “她的外号就是来一刀啊。”


    赵只今的偏袒过于明显,巨朝星不得不又解释,“我叫漫漫是有深意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是在说我走在人生路上的一种心境。”


    “那你可以叫其修远兮啊。”


    这天真是没法聊了,巨朝星短暂叹气后,说:“还是先带我去见见小雪眠吧。”


    赵只今的八卦却还没有得到完全满足,追在巨朝星背后问:“不是,你们还没说你们是因为什么相谈甚深的。”


    因为什么……


    巨朝星的脚步不由地被牵扯住,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已然被尘封的梦魇,他先一步走出来,并向身后的来雪承诺过不会再回头去看。


    099 传言太多,可信度低,说出来更多只是为了个调剂


    赵只今带着巨朝星,没有立马去到病房,而是先绕到了医生办公室跟护士站去打招呼。巨朝星带着全套设备而来,势必会弄出些动静来,还是先去获得些支持或谅解比较好。巨朝星本人亦有此种自觉,所以来的路上不忘叫了些水果跟饮品,他前脚到达刚到医院,后脚外卖员便也送货上门了。


    巨朝星并不知道任准已经回到了医院,在办公室见到他时大呼,“这是什么情况?”


    任准反手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巨朝星几乎是打了个照面就被送到了门外,但他却是止不住的激动。


    “他回来工作了?”


    “别明知故问了。”


    “我的稿子又得换方向了。”


    “你不要可着他一个人来行吗?”


    不过赵只今在不停给巨朝星泼冷水,要保护那人的意味也实在明显。恰好两人又来到了护士站附近,将好地遇上了在忙里偷空闲聊两句的护士在说任医生回来了。


    “原来当时任医生离开也不全是为着医闹,更多是追妻去了。”


    “啊,就六床那对母女是吗?”


    “对对。”


    “不是说那孩子是被遗弃的吗?”


    “是的呀,说任医生那位也是医生,孩子也是在他们医院被遗弃的,那医院救不了,才被送过来的。”


    “啊,那他们等于是在这重逢的?”


    “好像之前也还有点联络。”


    ……


    *


    说到后面,两位护士也是有些不确定,


    传言太多,可信度低,说出来更多只是为了个调剂。


    巨朝星忍不住笑着调侃,“不错啊,你们都进展到相识相恋分手又破镜重圆了。”


    赵只今更多的则是叹为观止,“不是。”她忍不住想让巨朝星做个评判,“你听听她们刚说的话,前后不矛盾吗?”


    巨朝星装傻,“我不懂逻辑,好磕就行。”


    赵只今无语,却还得硬着头皮笑着上前跟护士们打招呼,并向他们介绍巨朝星,顺便说明来意。


    “我知道医院里很注重隐私,病人也需要静养,但实在是小雪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会尽量高效的完成采访和拍摄的,也请你们多担待啊。”


    巨朝星在后面也频频鞠躬,递上水果跟饮品,“打扰了,打扰了,多多担待。”


    护士们虽然对于生离死别见很多,却也为小雪眠的遭遇而动容,并未有不耐烦,甚至提出会跟他们一起去病房说明情况。


    三脚架是在病房外安装好的,这之后巨朝星并没有着急将它搬进病房,而是变魔术似的先从兜里摸出了个兔子玩偶,要去跟赵雪眠建立些信任。


    而在这之前,蒋大佑也做了铺垫,告诉赵雪眠待会儿会有个叔叔过来问她些问题,并给她拍摄一个视频。


    “等视频拍好后,我们会把它播放出去,这样爸爸看到了,就知道你在哪儿了,就会过来找你了。”


    蒋大佑说着还塞了根奶酪棒给赵雪眠,大概是因为和家人最后的会面结束在爸爸那儿,所以每每提及爸爸时,赵雪眠麻木又隐忍的小脸都会生出好些委屈。


    “爸爸,回家。”她喃喃着,就快要哭出来。


    巨朝星适时的拉动了兔子玩偶的尾巴,这是个隐藏的机关,尾巴被拉长时,玩偶便会发出轻扬的音乐,多少能够安抚孩子的不安。


    而果然,赵雪眠在听到叮叮咚咚的乐曲后,眼泪往回收了些。


    巨朝星半蹲在病床前,避免去给对方压迫感,“喏,小兔子送你好不好。”


    毛茸茸的玩偶对孩子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赵雪眠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接过了这一团柔软。


    巨朝星趁着赵雪眠情绪好了些做了自我介绍,并还指着门外说:“等等会有个摄像机,你不要害怕哦。”


    赵雪眠有些懵懂的往门边忘了忘,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


    一切似乎进展的还不错,病房里的其他家庭也表现配合,甚至一个稍大的孩子也有模有样地学巨朝星将自己的玩偶送给了赵雪眠。但当摄像机被搬进来,红色的光点闪烁三下宣告着摄制开始时,赵雪眠却突然崩溃了,她先是哭着张开双臂要赵只今抱,等赵只今忙不迭的将她圈进怀里时,她又像一条八爪鱼般四肢紧紧地攀附在赵只今的身上,并把头深深埋在赵只今的颈窝处,呜咽起来。


    赵只今的脖颈和心都是瞬间湿润。


    “小雪眠。”她一面用手轻抚着赵雪眠的后背,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不哭好吗?我们生着病,要尽量不那么激动哦。”


    赵雪眠哭得更加伤心了,同时还蹦出若干没有关联的词,“爸爸,好吃的,不能。”


    赵只今有些着急,两岁多的孩子,语言表达能力还很有限,若没有朝夕相处的默契,是很难读懂其要表达的意思的,不过这样的童言童语又有些可爱,她平时还挺为那些天马行空又不受限的表达而感到可爱的,但在这样真需要沟通的时刻,她只觉得要抓瞎。


    蒋大佑、巨朝星见状也是上前,想要给些安慰,但不成想他们刚靠近便引得赵雪眠有了更为强烈的应激反应。


    “不要,不要,不要……”她声音尖也沙哑,将赵只今抱得更紧了,像是落水的人在努力抓着浮木,即使虚脱也不能松手。


    “不要拍摄是吗?”赵只今试着去理解赵雪眠的抵触。


    赵雪眠顺势立马点头,情绪稍微平和了些,赵只今得到信号,于是赶紧蹙眉颔首,让蒋大佑和巨朝星把摄像机给搬出去。


    蒋大佑、巨朝星手忙脚乱的照做,赵雪眠似监工般伸长了脖子,在确认摄像机终于不见后,四肢终于放松了些,她又将脑袋埋在了赵只今的颈窝,并嗅了嗅,像小狗要确认气味是否熟悉般地去找一种安全感,但这岁月静好只持续了不过三秒,病房外,突然混乱异常,而赵雪眠的那颗小脑袋又立了起来,一双圆目更透着机警。


    “这什么啊?看着像摄像机。”


    “什么摄像机,这是那个血氧仪吧。”


    头两个说话的人声音太有辨识度,赵只今一入耳便知是贾大爷跟吴大爷。


    “哎,这不罗大佑吗?小叉呢?”


    “大爷,我是蒋大佑。”


    “哦哦,蒋大为,小叉呢?”


    接着是无奈的蒋大佑与有错那就一错到底绝对不改的贾大爷,同时他对‘小叉’这个名字的执著程度也让赵只今头痛异常。


    “小叉,小叉,人呢!”


    贾大爷声音响亮,赵只今听着真希望自己是金角大王,答应声后就能被收走,但下一秒,贾大爷却已经探着脑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还有同样器宇轩昂的吴大爷、花大妈、许大妈,阵容之豪华直叫赵只今咋舌。


    “你们怎么来了?”


    赵只今问,贾大爷则是在思考。


    某个晚上过后,赵只今便开始神龙不见首尾,问就是在忙,再问就是这事情说来话长。而几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贾大爷情绪低落,又伴有一些暴躁,他止不住地去想赵只今这该是跑路了。这多么合理,几个需求多又难相处的老人,一家破败的线上线下都是没什么人气的服装店。


    赵只今累到大脑都不转了,面对这控诉,第一反应是,“啊,原来我还可以跑路。”


    她说完后便自觉的噤了声,手机那头也是,呼吸绵长,却没有说话,最后,赵只今只得是叹气,将赵雪眠的事情如实托出。


    贾大爷听后,道:“我得去看看。”


    他既没有延展着去问细节,也没有询问赵只今的意见,一句我得去看看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表现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赵只今更是没法拒绝,稀里糊涂的又给了地址。


    只是她没想到贾大爷比顺丰同城来得还迅速些,并且还带了这么老些人,这阵仗……她把赵雪眠抱紧了些,又有些歉疚地对着周围其它床的人笑了笑。


    这阵仗同时也让赵雪眠晕头转向,她一面害怕,一面又忍不住地去看病房里多出的这些陌生人。


    贾大爷搓了搓手,似有些紧张,“那个……”他张嘴,想了下,声音变柔软了些,但说的却是,“这孩子,光头还能这么好看,真不赖。”


    赵只今:“……”


    赵雪眠是小,却不傻,下一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吴大爷见状很是嫌弃的把贾大爷推攘到了身后,“不是你会不会说话啊。”


    “那你说!”


    贾大爷不服气,吴大爷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自信满满的给赵雪眠做了个鬼脸,赵雪眠仍是紧张,眼角聚满泪珠,吴大爷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又道:“乖啊,可不能再哭了,不然护士阿姨等等要来打屁股针了。”


    泪珠终于落下,赵只今悬着的心也是彻底死了。


    “大爷,你不好这样吧。”她有些无力。


    最后还是许大妈跟花大妈出面,把这两老头给驱逐出境了。


    “快走吧,没这么哄孩子的,真是怪不得你大孙子不愿意搭理你。”许大妈更如是说。


    吴大爷虽然人被赶了出去,但声音却是没有间断,“那是他没良心,小时候谁一晚晚的抱着他哄睡给换尿布给冲夜奶的。”


    另一边,贾大爷跟他配合着,“就是说。”


    但不管怎样,赵雪眠的情绪有了些好转,只是辛苦了赵只今的胳膊,她实在缺乏锻炼,才抱着赵雪眠那么一会儿就快要坚持不住了,“我们先在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好?”


    她试着和赵雪眠沟通,花大妈则不由分说地接手将赵雪眠抱了去,神奇的是,原本怕生的赵雪眠在花大妈的怀里却是很乖巧,没有任何应激。


    赵只今终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却还是松快早了,因为下一秒,走廊又热闹了起来,先是贾大爷激动的在问:“哎,不是,任准,你怎么在这儿?你是医生?不能吧,你不无业游民吗?”


    接着又是护士在厉声整顿秩序,“不是,怎么这么多人凑在这儿啊?有没有给你们说医院的规章制度啊?只限一人陪护,探病每次也是只限一人,不得超过十五分钟!拍摄?拍摄也不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啊,你们这样病人还要不要休息了?还有任医生,你不要站在那儿装酷,这两大爷你是不是认识?快给我领走啊!另外……那……那个摆弄摄像机的人也是,五分钟能不能拍完?赶紧拍完麻溜走了……”


    赵只今心里:真是谢天谢地,谢谢白衣天使了。


    100 那时的大V在教科书里被称为意见领袖,新闻的三要素是真实、新鲜、时效,而不似现在,爆点排列在头阵,甚至能够覆盖其它


    这一日实在混乱,赵只今跟任准两人更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总之,他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接连把贾大爷四人和巨朝星送走,并又轮流去给护士还有同病房的人道歉。


    等忙忙碌碌完后,已经是到傍晚时分了。


    “去吃饭吗?”任准问:“我请你吃食堂。”


    恰好祝清送晚饭过来,有她照看赵雪眠,赵只今也得以短暂抽身松快一会儿。


    她踌躇着,回任准说:“你们食堂的饭不怎么好吃。”可她却也实在没有力气去周边觅食了,只得是跟着任准去到了员工食堂随便打了两样菜。


    任准端着个盒饭,他没有打菜,临近下班时姥爷托小牛送了丰富的吃食过来。老爷子为他能重新回到医院的事开心非常,但又不擅在言语上表达,只得是都体现在吃上。


    咔嚓咔嚓几声,任准装作无意的把饭盒打开,今日的菜照旧丰盛,有酸汤肥牛、炭烤小羊排,另外除了时蔬还配了水果。而任准则将盒饭刻意地往中间摆了摆,只得赵只今问起,他便也装作很随意的邀她品尝。


    可赵只今并不在状态,她胃口缺缺地拈起颗西蓝花,机械性地咀嚼着。反倒是许云澈突然出现并坐到了赵只今跟前,同时她又自觉的将任准的饭盒揽到了跟前,问:“姥爷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跟小赵的事啊?准备的餐食还是一人份。”


    任准蹙眉,“别乱说。”


    赵只今则干脆继续举着颗西蓝花装傻。


    但许云澈才不放过他们,继续说:“你们两个个当事人都听说了吧,没听说多去护士站转悠转悠,听说的话就别藏着掖着了,配合点,快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在一起吧。”


    “师姐你……”


    任准实在是有些焦灼,他想要叫停许云澈,不想下一秒许云澈自己就停了下来,她摸出手机,在查看完新消息后起了身。


    “我去接个朋友。”许云澈颇为神秘的说着,又叫任准给她多留块羊排。


    *


    可许云澈撤离后,萦绕在赵只今跟任准之间的气氛只变得更尴尬了,两人都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只会平添误会,于是只得埋头吃饭。


    只一会儿,许云澈便又绕了回来,而她身后跟着的那个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巨朝星,这让赵只今跟任准都是吃惊。


    “不是……你们两个……也认识?”赵只今吃惊间,想这要是I人那这世界真是要颠倒了。


    任准没吭气,但手起筷子落下间把羊排全部夹进了自己的盘中。


    “哎你这人。”许云澈气闷。


    巨朝星熟稔坐下身,解释,“不要过分吃惊,为了医疗专题的报道,我很努力的结识了一些医生朋友,这就是我的专业素养。”


    “哈哈。”赵只今有求于人不能不捧场的笑着。


    任准则很真情流露的,“呵呵。”带着嘲讽。


    “那个……”但让赵只今没想到的是,巨朝星接着却是把目光投向了她,并带着责备,“你倒是看看手机啊,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啊?”赵只今茫然,她还以为巨朝星是为了任准而来。


    接着,巨朝星却很认真的对着赵只今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掉转过头,桌上就只剩下了赵只今跟巨朝星。


    “这两人,也是不必这么给人空间。”赵只今很是哭笑不得。


    对面,巨朝星则煞有其事的递给她一个Ipad,并用眼神示意她点开去看。


    赵只今坐正了一些,对面的人表情很认真,不太同于往常,她不自觉的也绷紧了神经。


    Ipad上是一则视频,巨朝星非常迅速,已经将白天医院里的那场‘混乱’粗剪完毕,并且内容很是不赖,有条理,有重点,还有一些……好笑。


    赵只今看着画面里贾大爷有恃无恐的要叱咤医院的精神模样,以及被质疑医生身份时努力强装镇定,但又因对方实在掌握着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惶恐的任准,没办法不被逗乐。而剧情跳转到下一帧,又是她抱着赵雪眠的画面,赵雪眠一会儿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一会儿又探长了脖子,她对这世界很是好奇,但更多是带着戒备,而后面她崩溃苦恼的模样则实在没法不让人动容。


    “剪得真好啊。”赵只今忍不住夸赞。


    巨朝星摇摇头,“还差一些内容。”


    “那要再去补点素材吗?”


    “要的,不过不是我。”


    “啊?”


    赵只今困惑,巨朝星则又递给她给U盘,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则视频由你发出更合适些,你是当事人,忙前跑后的承担了这么多。我这么说可能很功利,但这是个会引来流量的事件,你们又在经营自己的公众号,不该放弃这么个爆点。”


    *


    巨朝星用了爆点这个词,这是赵只今陌生却又熟悉的词。她学新闻时,自媒体还远没有如此火热,


    那时的大V在教科书里被称为意见领袖,新闻的三要素是真实、新鲜、时效,而不似现在,爆点排列在头阵,甚至能够覆盖其它,


    意见领袖能让大家看到热闹比提供信息也更紧要些。


    赵只今是猝不及防的,她想起自己运营这公众号的初衷,又想起她和蒋大佑以为的那个爆点——扮作可怜实则却把孩子当成敛财工具的黑心父母。她不确认命运会否再抛来橄榄枝,更不确定当下的自己是否有能力接住。


    “我不知道。”最后赵只今说。


    巨朝星还是把U盘塞给了她,“你先补齐内容,不急于做决定。”不过他稍微想下后,又补充,“但也不能不太急,这社会不是真空的,会有其他人关注到小雪眠的。”


    赵只今无法不陷入迷茫。做陪诊跟做公众号的初心都是出于赚钱,可每个路经的陪诊客户又是鲜活存在的,她在不自觉间被丰富了感知,也充沛了内心,以至于后面的许多纪录都是随心而发。而现在,要她有预设的带着强烈的功利性去做这件事,还是和小雪眠有关,她实在没办法那么心安理得。


    她开始斗胆埋怨起巨朝星来,问他有流量自己不沾还要往外推简直有毛病。


    巨朝星反问她,“如此说的话,你不也有毛病。”


    赵只今心烦意乱的挥手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又问他,“话说你现在拥有那么多的流量,会害怕有一天守不住又甚至被反噬吗?”


    “你能不乌鸦嘴吗?”巨朝星感到好笑,还说:“并且你也想太多了吧?现在想在自媒体想一夜爆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只是好奇?”


    “我只能说,不太害怕,因为我已经在这其中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其它的,没那么重要。”


    “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秘密。”


    巨朝星表现神秘,然后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指着赵只今盘里的两道卖相并不咋好的素菜说:“任准就请你吃这?”


    而不远处的桌上,任准盯着自己盒饭里丰盛的食物,非常执著地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许云澈伸来的筷子打掉。


    几次过后,许云澈炸了毛,“你干嘛?你有本事就大大方方的把这些饭端过去让小赵吃,不然就认怂让我吃。”


    “我就不能自己吃?”


    “那你倒是动筷子啊!”


    许云澈使用激将法,任准不理会,许云澈叹气间只得是吃不上葡萄去找葡萄架,她摸出了手机,调整着角度去拍照,说:“我这就拍个姥爷,让他看看你多怂,连侧个身去看人家都偷感这么重。”


    赵只今心思复杂的拿着U盘回到家,巨朝星的包空了一角,心却踏实了些。他是在帮赵只今那流量惨淡的公众号找出路,但私心深处,是为来雪,他希望来雪可以做大做强,强到再也不惧怕每晚的梦。


    *


    其实早在认识的前几年,巨朝星跟来雪便约定着要见面,但两人心里又都有执念,巨朝星是想等强大到可以与那个男人对抗时,来雪则是想要解开心结有天能没有遗憾和负担的梦见阿嬷。只是世事无常,男人最后的退场更像是他自己的因果报应,而成长亦不能一蹴而就,来雪花费了好久才终于走上一条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路。


    就是……


    巨朝星想着和自己想象完全不一致的来雪,又想着牙疼那天来雪带他去北大口腔就诊时的经历,嘴巴就快要咧到耳后根。


    他总共有四颗智齿,前三颗去除的都很顺利,最后一颗却横亘在牙神经上,位置极为刁钻,跑了几家医院,医生都说拔不了,要拔只能是去北大口腔。可北大口腔的号实在是太难挂了,巨朝星挂了几次都没成功过,便任由这颗智齿继续存在了。


    牙痛是要命的,但好在是间歇性的,巨朝星在愈发忙碌的工作中,经常是吃几粒消炎药、止痛药扛扛就过去了。也是不凑巧,上一次的智齿发炎恰好跟和来雪的会面撞了档期,并且疼痛指数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他痛的快晕厥间,被来雪带去了北大口腔,号是自然挂不上的,甚至来雪还有心利用他,专门跑去急诊要验证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牙痛到不行究竟能不能通过急诊的方式挂到这种热门医院的号。可当来雪和医生对峙,问:“为什么不行?难道你们要看着他疼死时?”他还是觉得被呵护了,并且每每回忆起雪站在医生面前,他虚弱的坐在后面的那场景,他都是忍不住笑一笑,再笑一笑。


    这次,巨朝星照例傻笑着,并抱着自己的傻猫一起乐呵,但猫因为这两天肠胃不太好,却不怎么配合。


    “哎。”巨朝星一面给猫去拿药,一面叹气,说:“你怎么不是个人呢?你要是个人我就可以给你找陪诊,但……”


    他自言自语着,又忽然得到了新的启发,“但谁说宠物就不需要陪诊服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