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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人生缝补日志

    081 忍受痛苦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值得被歌颂的品格


    杨芮崩溃的蹲坐在了地上,周围人群缕缕行行,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们驻足片刻,又匆匆离开。


    人生是冷暖自知,亦是需要个人负重前行的旅程。祝清看着杨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又伤心的模样,暂时也说不出更多的安慰,只有也蹲下身来,轻抚着她的后背。


    突然,杨芮又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几乎是要喘不上来气,祝清心急,问:“你还好吧?”


    杨芮抚着胸口,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下去后,看也没看祝清一眼,便向办公楼外跑了去。


    祝清见状,赶忙从地上将散落的片子、报告单胡乱抓起来,然后快步跟了出去。


    楼后,是个长条形的绿化区域,点缀着些长椅公认休息,而杨芮,就坐在那儿。


    她看起来平静了些,但也有可能是被耗光了力气。


    “杨芮。”祝清轻声唤她,坐到了她的旁边,终于有机会能跟她好好说上一说,虽然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


    “情况确实不太好,是肺癌,不过具体情况,还是要再去医院接受更详细的检查。”祝清想了下,有补充说:“现在已经不是谈癌色变的年代了,医学发达,你要有信心。”


    杨芮木然着一张脸,并没有听进祝清的话,让空气随着自己的心凝固了好久,才悠悠地说了两句话。


    “我才二十七岁。”


    “肺癌……很难治吧。”


    *


    信息化高度发的今天,人们很轻易的便能主动或被动的获取许多有用的、没用的信息。杨芮知道,甲状腺癌是很容易被治愈的,而肺癌一般发现都是中晚期且治愈率很低。


    杨芮开始回忆并也叩问命运和自己,她是怎么就拖到最近几天才拍了肺部ct呢。


    首先那病毒肆虐时,她虽然阳了一次,却恢复的挺快还算不错,而之后过了两月,公司便组织了体检,并较往年多增加了一项胸部ct,那时杨芮的检查结果还是好的。


    再然后又过了小半年,她开始间或有咳嗽的症状,可是也只有这一个症状,加之才做过检查,所以她便没有放在心上。


    不该掉以轻心的,以及,为什么要被母亲那些根本毫无依据的嘱咐绊住手脚,觉得小事没必要去医院,人的免疫系统是需要打仗的不能一点风浪不经,机器是有辐射的能不去拍片就别去拍片……


    可一一捋过,杨芮又没办法真的怪怨母亲。母亲自幼丧父,婚后没几年又丧夫,从她有记忆开始,便是母亲一拖二带着她和姥姥辛苦讨生活的样子,她很节省,能不去医院便一定不去医院,再者说了,他们那个小城,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医院,小病自己去药店拿药就能解决,大病便是往沈阳跑了,再严重些的,就再往西南边去,去北京。


    杨芮忽然就想起家乡街道上隔几百米就可见一处的药店,此时,它们彷佛一道强光,穿越了物理距离来到了她的跟前,让她的恐惧和懊恼都无处遁形。她又记起楼下的王叔,膝盖痛到不行,在上海已经安家的儿子专门回来带他去检查,医生给出了很周全的治疗方案,说只要进行膝关节置换就能减缓他的疼痛,至少保证他十年的生活质量,可王叔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理由是花那么多钱却只管十年,太不值当,又说他听说了谁谁谁那有个偏方,便宜有效还不用动刀……


    父子俩,老子比儿子固执,儿子气性也很大,在从沈阳返回的当天,两人就站在楼道里,吵吵嚷嚷了能有半个小时,当时正值十一假期,杨芮也在家,于是很完整的旁听了这场争吵。当时她还教育母亲,别把钱看得比身体重要,觉得不对就要看医生,结果母亲也给了她一通教育。


    “有什么比原装的好?你以为开刀是小事?”


    “少矫情点就什么病都没有了,别打个喷嚏就把自己给吓着了。”


    ……


    杨芮从小被教着接受辛苦,忍耐疼痛,甚至还以此为荣,而再往上一辈两辈,似乎也都是如此,不然那吃苦耐劳几个字是怎么被当做优良品德流传下来的。


    去他大爷的优良品德啊。杨芮忽然又忍不住的落泪,她一早便觉得忌病讳医是个大问题,一直想要找机会改变母亲那些可笑的想法,但结果反倒是她常常不自觉的被牵着走。因为懒惰,所以不想跟母亲辩论,因为拖延,所以总是等待小病自愈,因为侥幸,所以认为那些疑难杂症断不会降临在她身上。


    *


    祝清听着杨芮断断续续的叙述,能大致拼凑出她的成长经历和现下的心境。


    她有些心疼她,二十七八岁似乎是最容易被苛责的年纪,完全成年,也有了些阅历,同时正年轻正风华正茂,世界和周围的人都理所当然的对其提出高要求严标准,要他们必须有见地有担当。但其实他们身上或许还带着从孩童时便背负的枷锁那是原生家庭甚至于整个社会给他们的灰色印记。


    祝清不想说也不允许别人说,你都这么大一人了,非要等到难受的不行才知道看医生吗?她握了握杨芮的手,道:“你已经很棒了,不要再埋怨自己了,生病不是你的错,现在才检查出来更不是你的不是。”


    这是叫人心情沉重的一天。


    晚上几人聚在一起吃饭时,蒋大佑很有感触的表示,国人的坚韧品格有时近乎执拗。


    “恩洱不是对芒果过敏吗?我爸就现身说法,说他对芒果也过敏,这不是什么大事情,多吃几次就好了。”


    赵只今最近也刷到了一个名为‘中国人脱敏的一生’的帖子,里面刚好也有说到这一点,说芒果就是一种致敏性很高的水果,但顽强的中国人偏不信邪,应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硬碰硬中吃成了低敏甚至是无症状。不仅如此,在国人眼中,喝咖啡过敏拉肚子是通便,哈密瓜过敏嗓子疼是齁甜,喝酒过敏脸红是酒量好……


    “我对有句话印象很深,就我们会把所有轻微的过敏归类为嘴麻、手麻、烧心等,而这些根本不算是生病,我们好像,从小就比较耐造。”


    接着,来雪和祝清也都例举了小时候家长给灌输的一些至理名言。


    “你扭伤腰了,小孩子哪来的腰?疼!忍忍就过去了。”


    “好像啊!我有次摔了一跤,胳膊脱臼了,但应是扛了三天,我爸也是很牛,听我哼唧了三天就给我加油打气了三天。”


    ……


    类似于此的调侃后面便衍生成为了吐槽,总之,饭局结束时,大家只一个想法,以后,都不要再做那耐造的人了,


    忍受痛苦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值得被歌颂的品格。


    *


    而到了夜里,赵只今则趁着心中感慨万分,写下了一篇誓和痛苦叫嚣的文章,她希望有天二次元女生会成为主流,更少些杨芮那样的可惜。


    正文部分,赵只今几乎是一气呵成,但到了标题环节,她开始犯难了。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忍痛的中国人,这个标题你觉得可还行?”苦思半晌后,赵只今问来雪。


    来雪翻着白眼,“你真是深得那位UC哥的真传。”


    UC哥是来雪给巨朝星起的名字,因为上一次关于陪林筱婷、闫妍看诊的那篇文章,他给起了个非常耸人听闻的标题——【我的陪诊故事之扮演别人老公。】


    巨朝星给的理由是海量的公号之下,你必须有一个鲜明的标签,并且在温情和猎奇之间要先选择猎奇,尤其是前几篇文章,要保证先戳中大家八卦的灵魂,然后再试着去引发共情甚至于思考。


    而这一策略也确实见效,那篇文章没两天便获得了2w+的,对一个新公号而言实在难能可贵。


    不过来雪却很瞧不上他的这番说辞,“猎奇骗子,贩卖焦虑,现在的一些所谓关注社会民生生活情感的博主,没几个好人。”


    *


    蒋大佑那边,这个晚上也颇为忙碌。


    晚上陈恩洱悄默默的在把自己的零食塞进包里,蒋大佑以为她是贪吃,拿牙齿坏掉后要看牙医吓唬她,不想陈恩洱却说这都是给同班一个小朋友带的。


    蒋大佑问:“谁啊?怎么要给她带这么多的吃的呢?”


    陈恩洱则突然变得不那么健谈了,她低着头,不去回答蒋大佑的问题,只继续捣鼓着包里的零食。


    蒋大佑又说:“爸爸尊重小朋友之间的秘密,可是你带这么多的零食给朋友,会把她肚子撑坏的。”


    “不会,旅途很长,她不会一下吃完的。”


    陈恩洱忙着解释,小孩子的心思也实在很浅,立马便是半摊开的状态了,蒋大佑顺着这话里的不对继续往下问,问是什么旅程。


    陈恩洱只‘负隅顽抗’了一会儿,便哭着扑进了蒋大佑的怀里,称自己新交的一个临班的朋友生了很严重的病,她的父母也不放心上,“我的朋友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孩子了,就这样她还怕爸爸妈妈担心,所以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到很远的地方,独自离开。”


    蒋大佑心一揪,无奈又很心疼,“你们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陈恩洱很认真的回答,是纪录片,她们一起看介绍动物的纪录片,里面有提到,当大象察觉自己就快要死掉时,就会离开它的亲人和伙伴们,找个地方安静的等待着死亡来临。然后她又继续哭了好一阵,说她很不舍不得这个小伙伴,却也必须要帮她守护好她最后的心愿。


    小孩子不会撒谎,却会胡说。蒋大佑很珍视陈恩洱和那位小伙伴这样满溢着爱也纯真透彻的心,但也必须跟对方父母联系核实一些东西,于是跟恩洱说了许多关于身体健康的小知识,以及遇到不舒服一定要向大人求助。


    “可是她已经跟父母说了啊。”


    “那咱们就再说一次,不行的话,爸爸亲自带她去看病好不好?”


    这样才终于从陈恩洱那里获得了那位小伙伴的名字,然后又通过幼儿园老师获得了其父母的联系方式,将问题大概说了个遍,那边则不以为意,称说她女儿的脚是划伤了,但已经消毒爆炸过,眼下伤口都快长好了。


    “小星星是有些爱夸大其实的毛病,稍微有些不舒服就爱哼唧,她手上也有过划伤,伤口都痊愈半年了,还缠着我跟她爸爸吹吹呢。”


    对方家长说到此,按照蒋大佑从前的个性,也就不再勉强了,但经过今天的事后,他觉得有时候还是需要大惊小怪的,于是建议对方还是带孩子再去看看,不然找他也行,说着,他还将他们的陪诊链接发了过去,简单介绍了下他们的业务,表示,因为小星星跟恩洱的关系很好,所以他愿意免费陪着去医院。


    082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午餐一定烫嘴


    赵只今感觉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盒子里装得不是美貌的释放出人间恶意的女人,而是暴躁的会在每个清晨用铁锤敲醒你沉睡心灵的大爷。


    该埋怨谁呢?这世间的一切本不是钉是钉卯是卯的,哪怕赵只今又再次认真负责的跟贾兴正取得了联系,表达了他们这边的难处,事情也还是没能按照她想象的方向运转。


    “了解了解,摊上个糊涂又脾气差的主儿,肯定难,那这样,但凡我爸以后再去找你,你就直接给我说,我给钱,按照每次陪诊的价格给,你陪着他,不让他乱跑就行,他要吃饭啥的,你也找我报销,好吧?”


    这不是赵只今第一次感受到贾兴正的财大气粗,她只是不解,其实明明有更直接也更有效的方法的。


    “您那边不打算送他去医院吗?”犹豫了下后,她还是问。


    “这个嘛。”贾兴正拖长了语调,里面像裹着绵延的情非得已,但几秒后,赵只今只听见他说:“得送,但是就是还没决定好谁送,反正上次我被打的最惨,这次我铁定不能先冲在前头。”


    这真是……赵只今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复了,而那边贾兴正总是忙碌,很快又被别的声音叫了去,匆忙地便结束了跟她的对话。


    最后他说的是,“得,就这样,拜托您嘞!”


    而拜托您了也成了随后一周赵只今反复对贾大爷说的话。


    “拜托您了,能不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吗?”


    “拜托您了,不爬山可以吗?我对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哪处位置真没兴趣。”


    “拜托你了,我真不爱吃炒肝。”


    ……


    *


    “拜托你了,帮我出出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赵只今终于还是向着澳洲龙虾贝隆生蚝黑金鲍出发了,和任准一起,要去参加任广辉的生日宴会。


    任准则卖关子,并提出条件,“你保证再不拉我下水我就告诉你怎么办。”


    赵只今自然不信,认为,“不拉你下水你更不会管我了。”


    任准不置可否,开始专注开车。


    生日宴会定在钓鱼台国宾馆芳华苑,最初知道这个地点时,赵只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地方过于高端,她很怀疑自己进不进得去。


    但任准确嗤笑说他那个爸爸最爱这种唬人的做派了,又解释钓鱼台国宾馆最初是只接待重要外宾,但后面也顺应经济发展开放了部分区域面向普通群众,“就像前阵子传的很火的那个冷知识,普通人也可以在人民大会堂租借场地举办婚礼。”


    “那也是……不太普通。”赵只今猜想那里的价格一定不便宜。


    任准则道:“普通不普通的,你吃好就行。”


    赵只今迟疑了下,还是开了口,说:“谢谢你啊,不介意我去蹭吃蹭喝可能还要蹭点资源。”


    “你不用有心理压力”任准想了下,又很郑重的说:“一定多吃点。”


    他肚子里还有半句话没有讲出,那就是他觉得赵只今似乎瘦了些。


    不过这好像也不奇怪,任准想着贾大爷那张厉害的嘴和走不累的一双腿脚,又想着追在后面累到面瘫四肢也无力的赵只今,忍不住自顾着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这一声笑实在有些突兀,赵只今一脸莫名,追问了好几声,但任准只是继续抿嘴笑,就是不作答。


    *


    但是很快,不管是任准,还是赵只今,都是一脸沉凝,笑不出来的模样了。特别是赵只今,面前的松茸鸡汤她才刚喝了一口,味道和温度都正正好,但是当陆心怡开口后,这汤却陡然变得烫嘴起来,叫她无论如何不敢再伸出汤匙去舀第二勺,她想,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午餐一定烫嘴。


    任准则更多的感觉没劲儿,想任广辉在给人‘惊喜’方面果然总是登峰造极。


    但其实,原本一切都是很顺畅的。


    任准、赵只今顺畅的在门口登记了个人信息进了门,顺畅的参观了沿路别致的景观,顺畅的走进了芳华苑,也顺畅的见到了任广辉、陆心怡、任千屿、任千寻和任定。


    然后他们先在茶区一起像模像样的品了茶,也简单聊了几句,但不对也是从这时开始显现的,任准是掐着时间赶到的,而在他跟赵只今到达后,便再没有宾客来了,这很不符合任广辉张扬的个性。他又等待了一会儿后,没按捺住,主动问及今天的安排。


    不想任广辉则表现出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彷佛前两年那个包下高尔夫球场,在上百位宾客中间热情穿梭的自己也是往事不可追般的存在,他说:“这两年大环境在变,我的心境也在变,在许多事情上我都顿悟了,比如这个生日,其实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只要跟亲人团坐一起吃个简单的便饭就很好了,请那么多人来,又能收获多少真心的祝福呢?”


    任准当时万分克制,才没把白眼甩上天花板,但同时他心里也大喊不妙,没了宾客做掩护,那任广辉的火力便会集中在他们身上,今天想安静吃顿好的计划是彻底落了空,而同时……他有些烦闷,他还想让赵只今今天多发些名片出去。


    赵只今内心也是慌得一批,想她算哪门子自家人啊。而后她更开始心虚,来之前她在反复纠结送任广辉什么礼物好,任准却说都交给他准备好了,还表示这一天任广辉会收到不少礼物,他们送什么都没所谓。


    但眼下的情况,是很有所谓的情况了!


    赵只今很是忐忑,手和脚也是尴尬的无处归位,全然没了上次见任广辉时的自得,但好在陆心怡还是那么擅长社交,主动跟赵只今聊起天来,问她最近的陪诊工作进展如何。另一面,任定许久没见任准,有些羞涩,又难掩激动,开始断断续续地捉着任准问这问那。任千屿和任谦虚则是各抱着部手机,在看东西。


    任广辉自然不满意自己被忽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上桌。


    任定很是意犹未尽,也怕过会儿没机会再跟任准说上话,于是鼓起勇气小声地说了句,“哥哥,我长大了也想当医生。”


    那声音实在太小了,细若蚊声,任定说完,便有些嫌弃自己,再看任准,也是没有反应,他心里更失落,以为任准一定没听见,但其实任准在当时,呼吸和动作都是一滞。


    *


    众人都落座后,任广辉开始致辞了,即使桌上加他只有寥寥七人,他也还是没有放弃讲究牌面。


    他首先发表了一番对‘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的心得体会,并还非常巧妙的穿插了自己的发家史,已显示他的超群绝的能力和淡然处世的价值观。然后他又欣慰地望向任准他们,称说:“今年这个生日我最舒心,哪怕没有那么多人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也没有那么多礼物,但看着家里多出来的这位新成员,我是真觉得未来有盼头啊,不是说我公司现在运转的更好了下一年业绩有望有突破的那种盼头。你们知道的,爸爸给你们打下的身家已经足够,爸爸对成功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渴望了,甚至其实早几年我最先洞察到一味往高端市场里冲……”


    最初赵只今在听到那句家里多出了位新成员时,简直紧张又尴尬,只是她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做解释,任广辉的话就又转到了自己带领公司向下行,关注下沉市场,开辟低价位小家电生产线的丰功伟绩上去了。


    她看了任准,又看了看陆心怡和其他人,大家都是一副泰然处之、见怪不怪的模样。特别是陆心怡,一面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一面还见缝插针的让服务员开始上菜,更甚她还时不时的当个捧哏,说些爸爸辛苦了,你们要以爸爸作为榜样的场面话,可赵只今却觉得,那话说的没什么真心,更甚连专心都做不到,因为陆心怡在此期间非常自然的吃了不少东西,再反观她,因为怕被认为不礼貌,根本没动几下筷子。


    就这么过了约莫二十几分钟,任广辉终于停了下来,他是真的说累了,首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又让服务员过来给大家添上了酒水饮料,再接着,他首先举了杯,笑说:“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以后每年我们都这么团团圆圆。”


    他话音落,任定率先给了回应,他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说:“爸爸,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任广辉一怔,然后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


    陆心怡也笑,接着她充满慈爱的抚了抚任定的肩帮,说:“你要不要先把生日礼物给爸爸?”


    “好!”任定很开心,然后从桌下摸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乐高的摆件,具体形象是根据任广辉设计的,他说:“这是我亲自拼好的爸爸,希望爸爸永远这么年轻帅气。”


    小孩子是很简单的,看到的永远是非功利的一面,任广辉接过乐高把玩了一番后,故作幽默的表示,“这也不帅啊,没本人帅。”


    “哈哈。”赵只今首先配合的笑出了声,但也只有她在笑,于是又一次被尴尬迎头敲打了。


    任定过后,任千屿跟任千寻也递上了生日礼物,是装订成册的书一样的东西,但姐妹俩只简单说了声生日快乐,便没声了,还是陆心怡解释,说这是她们围绕扫地机器人语音交互写的论文,已经参加了北京市中小学生的科创比赛,“女儿知道你公司有类似的产品,所以也想做点什么。”


    赵只今实在没想到现在的中学生就拥有这样的战斗力,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她以为任广辉辉会表现得非常欣喜,但他只是很内敛的点了点头,然后连称了几次好。


    最后到了任准这边,赵只今有了拆盲盒的紧张感,她的目光一直黏在任准手边的那个纸袋上,它看起来简单且普通,实在叫人猜不到里面是放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喏。”任准则表现的相当随意,将袋子递给了任广辉,甚至连爸爸生日快乐都省去了。


    任广辉自认最亏欠这个儿子,并不与他多计较,伸手够过了袋子,自顾着拆开了。


    赵只今的目光于是又黏到了任广辉的手上。


    三、二、一……


    她心里跟着任广辉伸手掏礼物的动作进行着倒数,而等礼物被拿出后,她跟任广辉都是一脸‘嗯?’


    《埃隆·马斯克传》,一本书,这算是什么独特的礼物?


    083跟我结婚时,你什么也没有,跟我离婚,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想着已经尴尬至此,赵只今反倒随遇而安起来,她再次拿起了汤匙开始喝汤。往事不可追,她已经不能倒转时光回去给任广辉重新准备礼物了,好歹别辜负了面前的这顿佳肴。


    “埃隆……马斯克传……”任广辉则将书举着,眯眼做思考状。


    而后,他很快有了结论,道:“我知道他,一个伟大的成功的商人,哈哈哈,说到此,我其实也很想找人把我这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写下来。”


    得,真是当仁不让的自恋。


    赵只今听着任广辉开始了又一番唠叨,而餐碟里则突然伸来一双筷子,夹了块牛肉粒放下。


    是任准。他夹了菜给她,却没有看她,而是比她更大快朵颐,自顾地转着桌上的转盘,什么喜欢就多挑几筷子吃。


    任广辉说什么已不重要,大家都把这当成了无关痛痒的背景音,愈发自得起来,谁也没有辜负这桌上的美食,直到陆心怡忽然开口说:“该我展示我准备的礼物了。”


    听到这声话,赵只今止不住地抬起了头,放下筷子去看陆心怡。她方才的那句话,语气很不像以往,轻柔且带着些许殷勤,甚至……赵只今又看了眼她跟前的骨碟,即使服务员已经更换过两轮了,里面仍是堆着不少食物残渣,可见陆心怡没少吃,再配合她表现出的气势,很像是就要出征的战士。


    “老夫老妻的了,你不用专门给我准备礼物的。”任广辉笑着说,终于顾上先吃口菜了。


    这一次,陆心怡没再接话了,反而对着三个儿女说:“你们三个小朋友,先出去转一圈,另外告诉服务员,先不用进来服务了。”


    “这是做什么?”任广辉终于察觉出些不对。


    任定则撅着小嘴,不很愿意,“可是我还没吃饱呢。”


    “乖,先去玩一会儿,过会儿回来吃蛋糕。”陆心怡却是非常坚持,同时又转过身,面向任广辉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为陆心怡这突然的安排感到莫名,但他终于没再说什么,赵只今在场,他不想失了面子。另一面,在任广辉心里,陆心怡是不会掀起什么他意料之外的水花的。


    *


    只是,当三个小孩走出门后,陆心怡便立马扔下了一枚核弹般的信息。


    她用餐巾将每一根手指细细擦干净后,用很厌恶的语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道:“我要离婚。”


    丈夫生日当天提离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礼物,同时,亦是惊吓。


    不过任广辉起初并不在意,他只是有些发恼,带着上位者的傲慢与不屑,让陆心怡停止这场闹剧。


    “这是又怎么了?孩子都在呢,别胡闹啊,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去说。”


    陆心怡则是有理有据的回绝,“任准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年人,我希望他在这儿,能帮我做个见证,以免后面你散播我的不是。我没有胡闹,但也不想跟你回去说,我要在这儿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这下,任广辉才终于正眼去看陆心怡。


    今天他穿的这一身,灰色polo衫胸前点缀皮质口袋,加同色系的窄腿休闲长裤,都是陆心怡给搭配的,他已经习惯了她每日给他从头到脚到配饰的安排,却很少注意到对方穿些什么,不过今天早上他却很罕见的关注到了陆心怡的穿搭,one piece的黑裙,当时他略有不满,“这个颜色是不是太深了些?”


    陆心怡当时怎么答的,对,她说那是为了跟他的一身看起来搭一些,又说自己这两年年纪上来了,喜欢上了深点的颜色,“主要还能压压性子。”


    “是,你的性子有时候是太急了些,当妈那么多年了,不能总这样。”


    陆心怡的理由很合理,说服了任广辉,他当时还挺高兴,并点评了两句那个裙子,说背后的V字挺有设计感。


    而现在,这黑色沉重的有些刺眼,也让任广辉怀疑陆心怡已经‘蓄谋已久’了。


    是‘蓄谋已久’了,并且这条黑色的连衣裙就是她的战袍。


    陆心怡深吸了口气,随即从包里掏出两份文件夹,一份装的是任广辉出轨的证据,一份则是她委托律师草拟的离婚协议,她将它们全都推到了任广辉的跟前。


    “这份,是你跟汤圆在一起的一些证据,包括但不限于你们逛商场、住酒店的照片,还有你给她买车买房的付款记录。你小心点翻,别弄乱了,也别让两位晚辈不小心瞄见了,更别生气去撕,不环保,另外我也都有备份。”


    陆心怡的口条很清晰,还带着些许不卑不亢和难掩的嘲讽,任广辉彻底意识到这已成了场鸿门宴,他没立马给回应,更没伸手去动那些文件。他似鹰般沉静也犀利的看着陆心怡,期待她先败下阵来。


    跟他闹离婚,她有什么资本?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可陆心怡却不这么想,她又用手点了点另一份文件夹,“这是离婚协议,我要三个孩子的抚养权,这之后你每月都需要支付一定数额的抚养费,另外,我要望京的那套别墅,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现金三百万元,还有其它一些零碎的,我不赘述,你自己翻着看。”


    她在逼任广辉正视她的需求,结婚那么些年,她从未得到的东西。


    任广辉仍是不动,他甚至不再去看陆心怡了,只端起面前的已经凉掉的茶水,漫不经心的轻嘬了一小口。


    他说:


    “跟我结婚时,你什么也没有,跟我离婚,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


    战火似乎一触即发,赵只今屏住呼吸,很想找机会告退。她又看了眼任准,他照旧如泰山,岿然不动,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任准其实有点跑神了,他不自觉的回忆起何云芝跟任广辉离婚的那段时间,他们焦灼了许久,他也紧绷了许久。怎么三婚再离婚也还要让他再见证?父子之间,有时真说不清是缘还是孽。


    “是吗?”陆心怡还是没退缩,她定定看着任广辉,说:“如果我什么都得不到,那我就剥一层你的皮带走。”


    这是句太无力的威胁,一个全仰仗他的家庭主妇?任广辉笑了。


    陆心怡则不疾不徐,继续说:“你知道的,我总是很会选地方,聚会,用餐,宴请,今天这个地方也是我用心挑选的。说来也巧,隔壁现在肖局长正在设宴,我不介意为他奉上一出精彩的大戏,不知道当他知晓,一向表现的正直、爱家的任总不仅出轨,还要让妻子净身出户,会作何感想。哦对了,外面那位还怀孕了,对吧?”


    “你说什么?”这下,任广辉再不能保持淡定了。


    这下,换陆心怡用那沉静且犀利的眼神去看任广辉了,她想,真是赌对了,男人追求的利益从来都在家庭之外。


    “我要的不多的,也很合理,你仔细看看,没问题就签字吧。”陆心怡又把离婚协议书往任广辉那边推了推。


    任广辉被拿捏住七寸,彻底怒了,他将协议书直接扫在地上,半吼着,“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哪怕我在外面有了人,我也从来没想过离开这个家,情感上物质上我对你还是照旧,没有半点亏待。”


    “你觉得你给我的很好吗?”


    “那不然你靠自己又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任广辉问,陆心怡突然不说话了,任广辉以为她被说动,又道:“我能保证,这个孩子不会影响你,也不会影响定儿他们的任何……”


    陆心怡却打断他,“挺没意思的。”


    “什么?”


    “我说挺没意思的,你要的是花瓶,是生育机器,你限制了她的可能性,却还觉得给了她最好的馈赠。”


    这话很熟悉,很像汤圆最初骄傲拒绝他时的那番说辞,可结果怎么样呢,女人,总是不能认清情势,稍微有了点什么就以为自己可以既要又要。


    “呵。”想到此,任广辉笑了,“你的可能性?当时你可是主动找上我的,如果你想要多种可能性,你该去多投简历,而不是让我扫你的微信。”


    陆心怡也笑,“你不用PUA我,我想凭借婚姻当跳板没什么可耻的,你们男人掌握着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的资源,投简历也好,扫微信也好,你们都是判官。”


    “你……”任广辉一时有些语塞,只能下意识的摸出张感情牌,“你想下孩子,我们这么多年,不是全无感情。”


    陆心怡笑的更大声了,“就是为了孩子,我才更要跟你离婚,千屿和千寻的论文你有认真哪怕把题目读一下吗?你从来不怎么管她们,但却坚持要让她们学舞蹈学钢琴,全然不顾她们在数学上显现出的天赋,她们喜欢编程,喜欢动手。还有定儿,他最初查出患病,你想的不是他快些好,而是赶快尽可能的再多生几个。”


    说到此,陆心怡又望向任准,她语气柔和了许多,说:“把你留下来,还有别的原因,任定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是个很好的医生,我耽误了你,抱歉。希望你早日重回岗位,别听信你爸要你接班的话,他最爱的只有自己,最舍不得也只是权利。”


    任准没想到陆心怡会对自己说这番话,那场闹剧过后,她向他说过许多次的对不起,但只有这一次,他真实的感受到了她的歉意,以及认可。


    顿了许久,他还是开口给了回应,“我知道了。”


    而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也彻底激怒了任广辉,他不能忍受这种忽视与背叛,抬手端起茶杯便向一旁的墙上砸去。


    瓷片碎裂散落在地面的声音立马跟他的怒吼交织在一起。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你能知道什么,你跟你那个妈妈,永远都是拎不清!如果不是她拎不清,如果不是你们那个该死的基因,我他妈的干嘛还要离婚,还要跟别人生孩子。”


    084 语言永远是最伤人的利器,是会循环往复不断重现的诅咒


    茶杯的碎片向四处飞溅,几人都是下意识的躲了一躲,唯独任准,僵直的站在原地,连表情都是隐忍不动,反倒是陆心怡急了,她低沉着嗓子骂道:“任广辉你他妈的不是人。”


    “都给我滚。”任广辉已经没了任何耐心,卸下了平时厚厚的各种伪善。


    任准眼皮一下没抬,提腿就走了。


    语言永远是最伤人的利器,是会循环往复不断重现的诅咒。


    任准出了门,也迅速没了方向,他没纠结来时是从左还是从右,只想先走下去。


    陆心怡原本很紧张,但倒这一刻反倒放松了下来,这个男人,是不会真正去爱某个人的,而她也不用再有任何的犹疑和心软了。


    陆心怡没吭气,自顾着坐了下来,姿态也多了几分闲适。


    赵只今看着任准的背影,几乎是第一秒就抬腿去追,可走到门口,她脚下的步子又顿了下来。


    凭什么啊?太气人了!


    没有一个小孩是自主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们无法决定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驻扎的基因,他们凭本能的去爱父母,可却不能得到相应的爱,甚至还要被时不时的诘问,为什么不够好看,不够聪明,不够健康……


    去他妈的吧!不,去他爹的吧!


    赵只今带着怒气折返回去,然后在任广辉跟前站定。


    这是任广辉没预想到的情况,加之对面站着的女孩眼神过分犀利,他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本书。”更没想到的是,女孩开口,第一句说的竟是那本《埃隆·马斯克传》。


    赵只今指了下桌上任准送任广辉的那本书,“那本书,不是用来赞扬你的,它是用来告诉你,你可以借用你的金钱权利跟很多女人生很多个孩子,孩子于你而言附属品,你于孩子而言也不过是患有繁殖癌的生育机器。”


    陆心怡内心嚯一声,任广辉却是没什么反应,长期装睡的人,是听不懂正确的话的。


    赵只今则忍着心悸再次转过身,然后迅速奔了出去。


    *


    对比来时还挺欢乐的氛围,回程的车厢已成了压力舱。


    两人甚至没来得及再好好参观一下钓鱼台的院内景观,赵只今略有遗憾,但更为担心身旁的人。


    “你……”她犹疑了很久,才开口。


    不想,一旁的人却先说:“不好意思啊,光让你看了场戏,没让你吃好饭。”


    “吃饭也没有那么重要。”赵只今闷声回说,顿了会儿后,又道:“再者,贵的东西其实也就那样。”


    赵只今想起,靠着做淘模发迹的头一年,母亲兴致勃勃的要开车去市里一家人均过千的海鲜酒楼吃饭,并还坚持要请一众亲戚也一起去。去之前,赵只今也略有兴奋,并还研究了一番怎么拆蟹,喝什么酒……不过,等真到了餐桌上,还是没能避免出洋相,服务员用好看的碗端来泡着柠檬的水,她和爸妈快速的一饮而尽后才知那其实是用来净收的。而后上桌的蟹、生鱼片、鲜虾、石斑鱼也更没有赵只今想象中那般了不得,甚至还没有赵只今这‘一盘菜’来得‘有滋有味’,全程,母亲都用力咀嚼着她的成功,尽显光彩。那时候,赵只今有些悲哀的发现,父母的爱并不纯粹,夹杂着些许势利,而那些势利则来自于他们自身生活里的失意。当然,她也能理解,换谁被一众亲戚俯视着过活那么久,都会不顺畅。可任准的父亲又是为何……


    赵只今其实并不太愿意提及家里的一些事情,来雪说她骨子里有一股来路不明生命力极强的明朗和乐观,但其实她自己知道,她的底色是自卑与拧巴,最初来到北京上学时,她备受冲击,发现自己对比周围的许多同学,既没有优越的家境,也没有很强的自身能力,所以这些所谓性格上的光点是她为数不多的所有了。所以有时她看见网上对某些生活博主的恶评,说都穷成那样了,不知道在乐呵些什么,都会无比生气。穷人就不要生孩子了,快乐也成了有产主义者的特权,像剧里的元气女主已经下架,她的明朗、乐观也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总之,越来越多的人在要求她成为一个郑重的大人,要严肃的皱起眉头,为不明朗的未来努力奔走。


    总之,赵只今很少向人倾诉自己的不快,但今天,她不由自主的向任准提及了那场叫她沮丧的饭局。


    “你看,大人其实最无趣也最无礼了,只把我们当成他们的标签,想通这一点,你也可以反过来把他们当标签。”


    “什么标签?”任准略微提起了些兴致。


    “就谁还没个奇葩父母,谁没受过原生家庭的苦,诸如此类的标签。”


    “哈哈。”任准并不发自肺腑的笑了两声,“你不用安慰我。”


    说到底都是他自找的,做不了切割,主动的被动的,这世界上,总被父母绑架的孩子似乎不在少数。


    *


    生日宴会成了离婚大战的开端,任准没有设防的被波及,而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失踪,赵只今没能等到他的支招,但巧合的是,贾大爷也几天没来找她了,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所以赵只今暂时也不需要这份指点了。


    不过她心里却止不住的空落落,为任准,也为贾大爷。


    直至周五晚上,任准才又突然出现,他没有任何铺垫的,在微信上问赵只今家的地址。


    【给你送点东西。】


    赵只今好奇,【不年不节的,干嘛送我东西?】


    【也不是送你的,你先给个地址吧。】


    任准嘴巴很紧,赵只今也没继续往下问,有礼物收,怎么算都是很好的事情,这样未知的,更多了一份惊喜。


    不过万事总经不起正向的祈盼,很快,配送员便敲响了赵只今家的门,顺带着到达的还有任准的信息,他说:【算是补给你的。】


    而打开箱子,里面躺着的是两只澳龙还有一只阿拉斯加帝王蟹。


    “我去。”赵只今不由地被这小箱子里的大阵仗给吓了跳。


    来雪也闻声凑上来,看见这价值不菲的组合后,也是一声,“我去。”而后又接上句,“你也没发财啊。”


    任准大概接到了快递到达的信息,同一时间又给赵只今发送了新的信息,说:【算是补偿给你的。】


    这是份十分隆重的心意,赵只今当即给蒋大佑和祝清都发去了信息,要他们结束手头的陪诊后来家里聚餐,然后她又有些犹疑,想是否也该叫上任准一齐。


    *


    赵只今的这条问询信息迟迟未能找到合适的措辞编辑好,而箱里那心意也逐渐变得‘棘手’起来,因为很快,不管是赵只今还是来雪,都发现一个事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技能,帝王蟹加龙虾,这两东西,都太难处理了,而她们,翻遍厨房,甚至连个像样的工具都找不出来。


    来雪的学霸精神放在美食领域仍旧是不遑多让,她迅速在网上搜索了相关教程,领会了其中要点和精神后又立马放弃了。


    “不行。”她拿起根筷子,连同着和龙虾尾巴中间处的小孔一起端详了一番后,表示自己实在做不到,“让我把筷子戳进这个小孔给龙虾放尿,这难度无疑和让我用筷子捅你屁眼一样,我真的不行。”


    “谢谢你哦,但是能把我换成蒋大佑吗?”


    “那也是……更做不到。”


    赵只今一时沉默,竟有些摸不准自己和蒋大佑在来雪的心中谁更重要一些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半天好,又实在无法拒绝美味的召唤,于是决定劲儿往一处使看看,她们分工,由来雪带着橡胶手套固定好龙虾,由赵只今选准时机稳准狠的拿筷子一戳,而这分工,并没有考虑到龙虾本身,所以她们很快就被龙虾那旺盛的生命力给打趴下了,那龙虾只是稍微动了动身子,还没来得及伸出钳子咔嚓咔嚓,来雪就不管不顾的将它抛向了洗碗池里,同时随着它一起跌入池中的还有那根被委以重任的筷子,赵只今是个更胆小的,光是跟龙虾对视就觉得被挠了一下。


    总之,赵只今和来雪手忙脚乱了半个小时,都没能伤及龙虾半分,至于那只帝王蟹,她们望了眼它粗壮的钳子,甚至有了为它养老送终的念想。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请求外援,蒋大佑跟祝清虽然都很擅长厨艺,但一时半会儿却是赶不回来,所以赵只今想了又想,只得向任准求助了。


    *


    任准很快便登门了,并还提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专业的拆蟹工具和厨房剪刀。


    其实也才几日没见面,但赵只今却觉得过去了好久,因为上一次的会面并不愉快,所以她看着任准,一时只有语塞。


    任准也没多做寒暄,他迅速在厨房忙碌了起来。戴上橡胶手套,拿起刷子,将帝王蟹洗刷干净,将蟹固定在案板之上,抓起剪刀,开始剪腿,而后是拆蟹壳,取蟹黄……


    任准的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颇有观赏性,并且他还很注重教学,详细为他的每一个动作做了解释,“剪腿注意要贴根剪下,然后再去沿着骨缝处去把腿分成几段,嗯,你看,这个腿肉还是很肥美的……再然后是钳子,也要处理下……然后我们来开蟹盖,这里要把蟹嘴、蟹塞都去掉……哎,对了,你们家有鸡蛋吧,拿几个过来,可以用蟹壳做个蒸蛋,蟹黄的话,你们想吃蟹黄炒饭吗?想的话,可以先把米饭焖上……”


    赵只今对此叹为观止,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开始吹彩虹屁。


    任准不很买单,说:“我这给人送礼还要卖苦力。”


    “你这不是苦力,是艺术啊。”赵只今则更显真诚的说。


    这下,任准没憋住要笑,手里的剪刀一歪,差点就划到自己,赵只今看见,不由紧张,“小心,你这可是外科医生的手……”


    她说的情感真切,但话音落,她本人跟任准都是一愣。


    任准现在的生活无比矛盾,卢定语的离世在他心间砸下一个大口子,叫他无法再回避被刻意掩藏的愿景,他开始积极的就失眠进行治疗,但另一面,对于回归医院这件事情,他又无比消极。


    085 人生负累繁多,须得继续往下走,也只能继续往下走


    赵只今又再次提及那个建议,让任准闲时可以和他一起做陪诊,她以为这是另一种视角,能让任准了解,医生和病人之间其实存在着巨大的知识鸿沟,一些病人是很真实的被一些所谓常识性的东西以及不可变通的规则所困扰着,医患矛盾或许永远没有出口,但总要多一些谅解。


    这想法明显过分理想主义,任准原本只想含糊着将这个话题快速掠过,但听着赵只今的那些总是向上的絮叨,他没忍住正了正声色,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你见过多少病人?”


    “嗯?”


    面对任准的突然发问,赵只今并不能拿捏其中的意图。


    “我这么说吧,能成为医生的人,一定不缺同理心,但同理心并不能治病,甚至同理心太多还会阻碍看病。你觉得我多当几次病人跑几次医院就能解决我的心病,但病人不会按照教科书生病,病人看病也不总会是那么几种状态。你期待医生总多些同理心,多些笃定,但医生也会累,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你现在很笃定,很有同理心,但有一天,你也会累。或许你不会,那就等到你再多见过一些病人的时候,再来规劝我吧。”


    这话说的直接又有些犀利,是大部分时候都表现毫不在意的任准身上鲜少会出现的一面。


    赵只今没有任何准备的被问住了,“我……”她试着开口,但根本说不出什么来,因为她在心里也很认同任准的说法。


    幸而这时门铃响了,暂时解救了赵只今。


    “来了!”她几乎是飞奔着去开门的,差一点还将椅子带翻。


    是蒋大佑,身为一个资深主夫,他的到来也同时帮助任准减轻了些负担。


    “嚯。”蒋大佑很是自觉,一进门便系上了围裙,而在见着那只帝王蟹和其它两只龙虾后,他不禁发出感叹,“这品相,很不错啊。”


    蒋大佑迅速取代任准,成了主厨。没一会儿后,祝清也到达,也进入厨房做帮手,而赵只今为了避免和任准相处的尴尬,虽然不擅长做饭,也还是赖在了厨房。


    *


    来雪一直在处理网上的一些接单,但赵只今和任准的对话,她还是听到了几耳朵,见着任准走出厨房,她递了杯水上去,然后说:“你别觉得她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她也不是没头脑的一味乐观。”


    任准:“我没有。”他回的诚恳,这也是事实,不过还有半句话他没说,赵只今身上确实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让人动容也让人苦恼。


    来雪却也多少能猜到任准的想法,因为很多不完全了解赵只今的人都会那样想她。


    “天真也好,总是充满能量也好,好的让人生气也好,这都不过是她的下下策,就像努力不一定能成功,可不努力一定不成功一样,生活已经很难了,开心点,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沮丧,怀抱着希望过每天,不是真的觉得未来可期,而是如果不这么做,生活会变得更加无望。所以本质上,她是很悲观的。”


    在一起久了,来雪太理解赵只今嬉笑耍赖背后的沉重了,这似乎也是许多人的现状,


    人生负累繁多,须得继续往下走,也只能继续往下走。


    任准一时有些恍惚,隐约中是想起赵只今在累得不行时哭丧着脸说的那句,“已经很惨了,我还是不要哭了吧,不然更惨。”


    “不过。”来雪话锋一转,有意的去调解气氛,“赵只今也不是全无棱角,她发飙起来可是非常恐怖的。”


    “是吗?有多恐怖?”


    “那要你自己去感受了。”


    来雪不多说,任准又想起初次见面时赵只今一脚踹翻两小孩的场景,嗯,确实不是全无棱角。


    *


    “你们在说什么?”


    蒋大佑给蟹腿撒上香葱泼上热油,宣告最后一道菜也大功告成,赵只今拿出碗筷去布置,看见任准和来雪似在交谈,不由好奇的探过脑袋。


    “在说等等要让你多吃一个蟹腿。”任准无厘头的回了句。


    “什么啊?”赵只今斜眼看他,并不信。


    好让你日后的无影腿更加威风凛凛。任准又说,在心里。


    除了蟹跟虾,祝清还炒了青菜烧了汤,让来雪家里这张不大的餐桌顿显拥挤和热闹。


    热气腾腾的美味里,任准跟赵只今都很有默契的摒弃了之前的尴尬,围坐在桌边就着美食开始和大家东聊西扯。


    任准第一次见祝清,但一早听何云芝说她每周都会去给何云书念书听,所以趁着这个机会郑重跟她说了感谢。何云芝继续沉睡着,但任准总觉得,她对这外面的世界,仍有感知。


    话题这兜兜那绕绕,聊得最多的还是各自的陪诊客户,祝清说韩芮已经开始接受治疗,“她妈妈也从东北老家来陪她了,希望一切都好吧。”


    赵只今则提出把有关韩芮那篇文章的打赏全部转给韩芮,“不多也不少,但好歹是个心意。”


    近来他们的公号靠着那几篇文章获得了不少关注,而赵只今也趁热打铁拍了几期陪诊的vlog,多平台发布,还真有了一些粉丝。


    “哎,都忘了叫巨朝星了。”看着今天的热闹场景,赵只今略感遗憾。


    来雪则撇嘴不屑道:“叫他做什么?”


    “感谢他啊,如果没有他的指点,我们不一定能有那样的量。”


    “你还挺会借花献佛。”来雪已经从上一次流量反噬的ptsd中走出来了,她看着赵只今乐在其中的模样也略微被感染,当然,他们现在积攒的这点流量离发达离被反噬都是任重道远的。


    任准听见巨朝星的名字,却还不能完全免疫,他撇了下嘴,说:“我不愿意。”


    “你们两个。”赵只今有些无可奈何,“是不是对人有什么偏见啊。”


    “没偏见,我就是看不惯他一副骚孔雀的模样,见着谁都开屏,还一脑袋UC体,烦死了。”来雪用筷子扒拉了下龙虾钳,很是嫌弃的道。


    赵只今晕头了,“可是……你根本没见过他啊。”


    “你不懂,文如其人,我看过他写得东西,这就足够了。”


    “他倒是很喜欢你写的东西呢,还说有机会要找你邀稿。”


    “谢邀,手断了,打不了字。”


    巨朝星不在场,却奉献了今晚这桌上很热闹的一番对话,连蒋大佑也凑上来八卦的问:“谁是巨朝星?有我帅吗?”


    这一下,倒是拉齐了赵只今跟来雪的战线,“你走远点。”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除了拆蟹用的工具,任准登门时,还带了两瓶白葡萄酒,趁着气氛不错,他问赵只今,“你们家有冰块吗?”


    蒋大佑先一步起身,熟稔的从冰箱里拿出了冰块,要为大家倒酒。


    赵只今吃得很开心,见着酒,更开心,端起杯子等待着,乖巧如小学生,但下一秒,手机骤响,打破了今晚的惬意。


    几乎是在电话接通的第一秒,贾兴芳那尖锐的声音便澎湃地扑向每个人的耳膜。


    她扯着嗓子要找赵只今问个明白,“你给老爷子下得什么迷药?”


    赵只今简直惶恐,“我……贾大爷已经很久没跟我这边联系了,您那边是出什么事了吗?”


    贾兴芳自然不信,又说:“你赶紧把老爷子给我交出来,不然我就去报警。”


    几番吵嚷下,赵只今才在贾兴芳谩骂多于说事的车轱辘话中拼凑出重点,那就是贾大爷于三天前离家出走了,同时还带走了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等一应重要的物件。


    贾兴芳非常有理由怀疑是赵只今‘拐卖’了贾大爷,“我就说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好人好事,医院是什么好地方,看病麻烦死了,病毒也多,不是不得已正常人谁总往哪儿跑?你们就是看准了要人陪着看病的多是老人,所以要骗他们的钱。”


    这罪名太罪孽深重,赵只今听得心惊肉跳,旁边来雪、蒋大佑、祝清也是眉头紧锁。


    赵只今再好的脾气,被反复按在地上摩擦式的训骂,也是炸了毛。


    “我最后好声好气的再问你一次,老爷子到底去哪儿了?”贾兴芳的嗓音越往后越刺耳。


    赵只今则没了最初的唯唯诺诺,她突然便调转了性子,冷声问:“所以都三天了,你才发现贾大爷离家出走了?”


    “你什么意思?”贾兴芳有些措不及防。


    “失踪二十四小时就可以报警了,这已经七十二小时了,你报警吧。”赵只今则彻底反叛起来,还挑衅贾兴芳道:“等你老了,我也骗你,你最好这次就把我抓紧去判个无期徒刑。”


    事实证明,不能逮着软柿子就可劲儿的捏,不然被溅一身汁水也是会非常狼狈。


    贾兴芳没想到一向笑盈盈好脾气的赵只今会有这样的一面,她支吾着又扯了两句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赵只今突然的自我和磅礴的气势也只维持到电话结束,那边忙音一响,她便立刻萎了。


    “怎么办啊?她不会真报警抓我吧?”


    任准感到好笑,“怎么,贾大爷真被你拐走了?”


    “那哪能啊?”赵只今停顿了会儿后,又说:“贾大爷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说罢,她又拎起手机,去拨贾大爷的电话,连续几次,却都是冰冷的机器人女声在播报说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那老年机,不是死机就是关机,真是烦人。”赵只今开始被一阵莫名的忧心搅得烦躁不已,而就在她抓耳挠腮时,手机又再一次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当今社会,陌生号码,十有九是推销和诈骗,赵只今漫不经心的接起,果然,对面称他们是派出所的。


    “哦?是我名下的银行卡涉及大量不明资金的汇入吗?我不去配合调查是不是要判我死刑?”


    她耍起贫嘴,对面被逗笑后,又很严肃的问:“你是贾放薪的孙女吗?来领下人。”


    086 但亲人,是总能洞悉对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堪那一面,最懂怎样让对方溃败的人


    酒终于还是没有喝上,却不影响赵只今变得晕晕乎乎。


    她晕晕乎乎的成了贾大爷的孙女,晕晕乎乎的去了派出所领人。


    原本赵只今是想置身事外的,可贾兴芳却赌气不接她电话,贾兴正也是忙的不见声响,那边民警在第一个电话之后则是又打了一个电话来,催促赵只今快些过去。


    赵只今试探的问说什么事,并顺着北京南站派出所的地理位置猜想贾大爷该不是要跑去外地吧,但跑去外地又会犯哪门子事呢?


    民警则不做多说,再一次道:“总之,先过来好吧。”


    赵只今挂了电话,望着桌上还未被完全消灭的美食,有些为难,又有些认命,半晌后,她深叹一口气,起了身,“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她这么说,任准也跟着从桌边站了起来,道:“一起吧,我开车快一点。”


    十月就快见底,北京的秋凉意也更深了些,赵只今跟任准走出楼道,都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扑棱的打了个抖。


    只剩两人,又是在相对密闭的空间,方才的尴尬与局促又回来了些。


    “那个……”赵只今客套的说:“麻烦你了。”


    “客气了,贾大爷也算我半个大爷,我们还一起吃过烤冷面。”任准这么说着,忍不住有些想笑,这关系有够奇特,是他和病人之间都未有过的。


    *


    晚上车流较白天稀疏许多,赵只今跟任准很快便到达了北京南站派出所,两人下了车,快步朝着派出所的矮楼走去,然后几乎是在他们双脚踩上第一层楼梯的瞬间,贾大爷那熟悉的总是充沛着能量也充沛着愤怒的声音,飘了出来。


    “我去你妈的e-2……&%()*……”


    赵只今和任准闻声都是不由顿住了脚步,并谦让了起来。


    “你先进。”


    “还是你先进吧,你都是他孙女了。”


    “不不不,还得是你先进去才合适,毕竟你们是一起吃过烤冷面的。”


    “他只是我半个大爷。”


    ……


    他们谦让的动静有些过甚,因此成功引起了不远处一位民警的注意。


    “嗐,我说你们两人,干什么呢?”


    *


    十五近在眼前,逃是逃不掉的。


    赵只今心一横,大步走进了派出所,向民警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民警听完大喜过望,立马将他们带进了楼道口的第一间屋里,然后说:“快劝劝你爷爷,年纪这么大了,可不兴这么大气性。”


    但民警和赵只今本人都没想到,贾大爷见着赵只今来了,不仅气性更大了,还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底气来。


    “你来的正好。”骂人也是很耗体力的事,贾大爷叉着腰换了几口气,才指着赵只今道:“我要再打这王八蛋一顿,你先把医药费拍他脸上。”


    “啊?”


    “啊什么啊?我要打死他丫的!”


    赵只今想这上来就问她要银行卡,这不是要打死他丫的,而是要打死她啊。她又顺着贾大爷愤怒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那儿,他身上的polo衫皱皱巴巴的,一副银丝眼镜下眼圈上覆着的是狼狈的青紫,很明显,他应该是已经挨了一顿打了。


    赵只今心莫名被揪其一角,她又赶紧去打量贾大爷,在见着他外在并无外伤后,才松了口气。


    不自觉间,她开始护短,为着不久前还是陌生人的贾大爷。


    挨了打的男人这时也开了口,他义愤填膺的控诉说:“你家老人是不是有病啊,有病就去看病,不要任由他在外面乱跑乱咬人好吧?”


    “你是不是还想吃我两耳光?”贾大爷很是老当益壮,往前跨了一大步。


    民警和任准见状,也都往前走了半步,有所防备地拉着贾大爷。


    “可以了啊,赶快跟着家里人回去吧,时间已经很晚了。”民警说。


    贾大爷这才发现任准也来了,露出机械的一笑,“你也来了啊,挺好。”


    “警察,你就任由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我?”挨了打的男人又道。


    民警有些无奈,“我们调解了啊,人家也愿意赔偿。”


    “我不要赔偿,我要道歉。”


    “我向人道歉,向猪道歉,向狗道歉,但就是不向猪狗不如不是人的东西道歉。”


    “你怎么还骂人?”


    “就你那个龌龊样,干出的没屁眼的事,我骂你那叫替天行道。”


    “我……”


    “别张嘴我我我了,熏到我了。”


    ……


    *


    贾大爷又吵嚷了起来,而挨了打的男人对此毫无还嘴之力。赵只今在旁叹为观止的同时,又不禁想,一个男人要经历怎样的世事沧桑,才能变成这样一大爷。


    也是在这不间断的吵嚷之中,赵只今终于弄清了这闹剧的背后是为何,她猜对了一半,贾大爷不是要跑去外地,而是已经跑去了外地,而这男的,是他今天在回北京的高铁上为正义而挥拳挥来的。


    “这男的,妻子生病期间他妈的就有了小三,眼下妻子尸骨未寒,又上赶着把孩子送回给姥姥姥爷带,你把老婆当什么?吃干抹净一点念想都不给留啊,不是人!”


    贾大爷越说越气愤,又要上手,赵只今听完这些,也是愤懑不已,虚虚挡在贾大爷面前,装模作样地,“再怎么说,打人也不对啊。”


    “他不是人啊。”


    “是哦,但是,哎呀,别打了。”


    任准和民警看着赵只今那相当拙劣的表演,也得装得严肃。


    “你们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民警说着,最终还是自己上前把贾大爷又拉了回去。


    他话音落,另一个声音则充满讽刺的传来,“谁跟谁一家人啊?”


    是贾兴芳,她顺着赵只今的信息找了过来,进屋撞见这副场景,更确认了赵只今骗子的身份,于是立马向民警举报,“警察同志,要么说你们是人民的公仆,最可爱的人呢,我正想着要把这诈骗犯绳之以法,你们就把她给弄来了。”


    民警丈二摸不着头脑头脑,但职业敏感度告诉他,今晚,没完了。


    *


    几人走出派出所时,夜色浓重的要把月光都淹没,赵只今打着哈欠,一双眼也是惺忪,可仍得强打起精神,走在最前面的贾兴芳刚替贾大爷赔了钱,做了和解,正是怒气正盛的时候,如果不是在派出所,她以为,她也得结结实实的挨两下。


    而果然,他们刚走出派出所,贾兴芳便爆发了。


    “您真是,我真的……”她先是语焉不详了一下,然后厉声呵斥道:“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耳朵这么好使呢?我们每日跟在你身后让你乱跑消停点的话你是一点听不进,高铁轰隆轰隆那么吵,你倒是把人家的电话内容听的一清二楚,可人家的家事关你什么事啊?你真是日子好过的吃饱了是吧?还打人,您真是不怕闪着腰。”


    贾兴芳颇得贾大爷的真传,训起人来气场十足口条清晰气息稳到一长串话不带喘的,但她却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而贾大爷只冷漠又傲娇帝看着她,半天不给一点反应。


    直到贾兴芳指着任准帮贾大爷拎着的两个大袋子,说:“还有这些破东西,快一把火烧了吧,别再给我们添乱了。”


    她口中的破东西是贾大爷刚远赴江苏常熟进的衣服,除了这两袋,还有其它的许多袋,正在以邮寄的方式向着北京前进,贾大爷为此花光了所有定期存款,因此刚才才需要贾兴芳添钱支付赔偿金。


    “你说什么?”贾大爷无法接受自己的心血被形容为破烂。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能不作了吗?一老头,要开女装店,这说去已经很贻笑大方了,您还真跑去买了这么些垃圾回来。您也别再拿我妈说事了,我妈再爱漂亮,那也不在了,而且她在的时候也不见你给添件衣裳,现在装什么装。”


    贾兴芳忿忿道,贾大爷也被气得够呛,他指向贾兴芳的手都是有些颤抖,“我装?我不说是我不惜的说你,你真当我们老两口傻是吗?你是给你妈添了不少衣裳,但都是拼多多十五元二十五元拼来的吧,还骗我们说是什么国际大牌。”


    被在外人面前抖落出这么件不算光彩的事,贾兴芳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但亲人,是总能洞悉对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堪那一面,最懂怎样让对方溃败的人,


    贾兴芳接下来的一句话,立马让贾大爷的偃旗息鼓了。


    “你又有好到哪去?我妈省吃俭用买的那件皮草,不是让你自作主张的拿去给你弟献殷勤去了?”


    “你……”


    赵只今感觉,贾大爷的脖颈连带着肩颈都是在向下缩落,而贾兴芳则还不满意,又接着道:“现在您想着要扮演绝世好丈夫了,晚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妈活着的时候你不表达心意,还整天挑她毛病,今个儿说她做的饭淡了,明个儿说她做事慢半拍了,现在,嚯,要整个服装店给她,她是看得着还是穿得着呢……”


    “别说了,你个兔崽子,算我白生养你,给我滚。”贾大爷在吼说。


    贾兴芳不依不饶,“迟来的深情比草轻,你这么做,是轻贱了我妈!”


    “你还说!”贾大爷似是被逼进了死胡同,语言上再沾不得半点上风,他抬起手,想要去打贾兴芳,贾兴芳也不躲闪,反而扬起了脸。


    这是他打小最疼爱的孩子,是小时候犯了错也只敢拿笤帚象征性轻扫下屁股的小女儿,贾大爷终于还是没忍心甩下那一耳光,但他转而从人行道上硬抠起了一块砖头。


    “你再说!”贾大爷又扬起了胳膊。


    这下,贾兴芳有些怕了,开始往前跑,贾大爷则追着她不放。


    “我没说错,我就要说。”贾兴芳稍微跑远了些,嘴巴又厉害了起来。


    大概是折腾了一天,真的累了,贾大爷跑了几步,便停在了原地。


    “我……我……”他气喘着,终于没了骂人的话,开始失神的喃喃说:“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


    赵只今和扛着两袋子衣服的任准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奇特的家庭大战,叹为观止之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饶是这样,贾兴芳在路边拦下出租车准备扬长而去前,还是没有忘记对着他们发泄自己的不满。


    “你们两个年纪轻轻无所事事只知道忽悠老人的败类,我跟你没完!”稍微停顿了下后,她又指着赵只今,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你先把我爸给送回家,还有这些那些衣服,你也给我想办法处理了,不然就你买了!”


    087 实事求是的去拆解事实才是正解,一味的给予安抚和安慰反而容易让人误入歧途


    赵只今问来雪,“一个人,着急忙慌的逃跑间,还不忘威胁你,这说明什么?”


    来雪眼皮没抬一下,就给了结论,“证明你是福是祸都是跑不掉。”


    “这事情……还能有是福的可能性吗?”


    “福祸相依嘛。”来雪很是通透的说,不过想了下后,又补充道:“不过,祸也不单行。”


    “谢谢您哦。”赵只今深叹一口气,感觉自己脸耷拉间都愁出了法令纹。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被铭记的教训,让赵只今了解了,


    实事求是的去拆解事实才是正解,一味的给予安抚和安慰反而容易让人误入歧途。


    她怎么都没想到,贾大爷对开服装店的执念那样之深,竟让他一人单枪匹马的跑去了常熟进货。


    “我隐约记得我是跟贾大爷提过一嘴,说中老年女装看常熟,但我没想到他能记住,还自己跑了过去,他平时记性也不好啊,总跟我马冬梅马什么梅的。”


    赵只今愈发懊恼,可懊恼间让她更懊恼的是,即使将所有和贾大爷相处的点滴回放,她也不觉得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他当时都跑到马路中央去了,我跟他讲数据说事实,说女装水很深竞争也激烈,覆灭率在百分之八十还不止,根本不适合新手做,有用吗?他也根本不是冲着创业去的。再之后,我是有很多机会跟他说他的想法很不成熟很不靠谱,可……真的很难啊,他也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而已。”


    赵只今是纠结的,来雪在这点上却是早已看透,她说:“越让人为难的事情,人越会遵从本心,所以,当你觉得很难做决断时,其实恰恰是最容易做决断的时候。”


    于她而言,封存清华的毕业证书,放弃就业就是这样如此这般轻易做下的决定。


    赵只今听完,沉思许久,最后终于再一次接受了命运不明所以的‘馈赠’。


    “相逢即是缘啊!”她悲戚的冲着天花板喊,然后几秒后,在和贾大爷的电话里又换上轻柔的声音循循善诱地问:“是我啊我小赵,哦不不不,我小叉,您现在究竟是在哪儿啊?”


    *


    那天晚上,赵只今和任准将贾大爷送回了家,为求稳妥,赵只今还拍了张照片发给了贾兴正跟贾兴芳。


    贾大爷察觉到后,很是不满,瞪着眼睛,“嗐,看犯人呢你!”


    接着他又不由分说地将赵只今、任准推搡到了门外,将门重重地阖上了。


    赵只今被隔离在门外,举手想敲门,又有犹疑,而下一秒,便有零零乓啷的声音自屋内传出,该是贾大爷在摔打东西。


    赵只今有些无措的看向任准,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任准则说:“走吧,他家里有监控,有问题他家人会发现的。”


    “会吗?”赵只今充满不信任,“贾大爷北京常熟北京的跑了一圈了,他们才发现。”


    任准没吭气了,一副那你要怎么办的模样。


    赵只今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最终还是坐到了楼梯口,说:“以防万一,我再待一会儿,你先走吧。”


    “你确定?”


    “嗯。”


    赵只今心虚的点了点头,但屁股却没挪一下,任准叹了口气后,也挨着赵只今坐了下来。


    “挺晚了,等等你不好打车。”他给了个并不算充分的理由,因为不太知该怎么去劝赵只今,也不太想。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的在楼道坐定,隔个十来分钟,便往屋里喊话,问:“大爷,你还好吗?”


    贾大爷虽然烦躁,但也都给了回复。比如滚,又比如别管老子……


    以此循环往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后,贾大爷才终于将门打开,他黑着一张脸,眼皮就快要去跟下巴汇合。


    “有完没完?”


    “我……”


    “别你你你我我我了,我要睡觉。”


    “您……”


    “放心,我死不了,我明天还要去看铺面,你帮不上忙就麻溜的躲开点。”


    然后,门又被大力关上了。再然后,对面的门则被打了开,一个和贾大爷年纪相仿的老人杵着拐杖站在门口,也是不满,“有完没完啊?这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下,赵只今跟任准也只能离开了,不过赵只今多少放心了些,贾大爷的执念还是很深,他不会轻易放弃开店,亦不会轻易让自己有事。


    *


    老小区的路灯忽闪忽闪的,但在今天也不太用得着。因为当赵只今跟任准走出楼道时,月光已经快要跟微显的晨光交织在一起了。再看时间,已经是清晨五点多了。


    再走到小区外,右手旁的杭州小笼包店烟囱也开始冒起热气,拉开了新一日的忙碌。


    赵只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热气腾腾也充满烟火气的早餐店了,她住的那一片,有过好几家这样的早餐小店,但无一不是很快就挂上了店面转租的告示,最终,她的早餐不是在家随便解决,便是叫一份麦当劳的麦满分,充满定式,毫无惊喜。


    “吃小笼包吗?我请客。”赵只今以为,必须要好好感谢任准一番。


    “走吧。”任准没有迟疑,先一步跨进了早餐店,挑了张桌子坐下来。


    小笼包、油条、茶蛋、小米粥加紫菜蛋汤,还有一叠自取的小咸菜……赵只今看着桌子被填满,已然心满意足。但好像还不够,她又抬手跟老板加了碗豆浆。


    “豆浆油条!我都记不得我多久没吃过这个组合了,麦当劳的,不是这个味。”赵只今说着,没顾形象地先狼吞虎咽起来。


    任准拈起只小笼包,也找回了久违的味道。


    “你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早餐小店利润不错,做的人却还是不多吗?”


    “为什么?”


    “因为性价比不高,国人对早餐是有情怀的,没人会起大早去店里买一份解冻的包子或者一罐保质期十二个月的八宝粥,所以早餐店的东西都得是新鲜现做的,这就要求从业者必须从凌晨便开始忙碌……”


    赵只今起初只把这问题当闲聊,但当听任准围绕‘性价比’认真分析起来时,不得不敏感的觉出些什么。她并不想戳任准的痛处,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原来做医生也会讲究性价比吗?”


    任准似是对赵只今的反击有所预料,他很坦诚的看着她,说:“不是我,是病人家属。”


    “什么意思?”


    “我所在的科室很特殊,小儿神经外科,生病的都是小孩,患得都是疑难杂症,但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家长都会竭尽所有的选择救治,因为孩子的人生才刚起航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但反观其他一些科室,年龄,病情,花费等别的因素则会被更放大些。这很残酷,但是现实,是大多人都会遵循的现实规则。”


    “那你什么意思?帮助贾大爷的性价比很低,所以我更改要遵循现实规则?”


    赵只今的脸上写着微愠,还带着些许不服,原来任准以为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但再多些相处,却觉得反而是历经了些风雨后的执拗。


    面对残酷现实,哭是没有用的,一味妥协更是讨厌。


    “哎。”但他仍是有些苦恼,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总是无法读懂他话里真正想表达的含义。


    “你叹什么气?”


    “我是想说,你总得先保护好自己,才有可能去想这件事的性价比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而现在,赵只今就要去做那件性价比兴许很低甚至也无法保全自己的事了,她要去帮助贾大爷卖衣服。这真是人生处处是惊喜,当初赵只今逐渐缩减淘模拍摄去创业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操旧业的。


    这事并不容易,首要难点在于:找到贾大爷。


    *


    贾大爷又失踪了,他的行动力照旧非常强,回来第二天就真的去找店铺了,然后又过了几天,他便搬了出去,房子出租给了一个三代家庭,他自己则搬去了铺面居住,至于那店在哪儿,他则是缄口不言。他给三个儿女分别致电,让他们不要再去骚扰赵只今了,说他还没老糊涂,所做的一切不仅出自本心还充满理智,还说父亲孩子一场,不打扰就是最大的给予和回报了。


    而对赵只今,贾大爷只留了句——哼,但这声哼的层次却异常丰富,既充满了嘲讽、蔑视,也暗藏着失望和切割。赵只今被这哼搅得心神不宁,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贾大爷,于是换她开始每日早起用信息去敲醒贾大爷沉睡的心灵。


    在连续发了一周大爷,你在哪儿后,赵只今终于精诚所至,得到了一串地址,于是她立马打开地图导航。


    在转了两次地铁外加十分钟的小蓝车骑行后,赵只今终于来到了位于酒仙桥附近的那家贾大爷的服装店,它开在一家老小区的边上,而这条街道的商业配置很是热闹,贾大爷的旁边是家专卖莆田鞋的鞋店,店名就叫莆田鞋专卖店,大有为莆田鞋正名的傲气在其中,这样一来,贾大爷那家名为【爱老婆就来薪爱新衣】的女装店倒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赵只今在门口盯着招牌沉默了数十秒后,终于接受了这店名在某种意义上的和谐。


    “贾大爷。”


    她朗声叫道,抬脚走了进去,但在拢共只有二三十平米,一眼便能望到全部陈设的大开间里,她只见着一个人,那就是任准。


    088  人老了,要做让孩子放心的人


    赵只今问任准,“你怎么在这儿?”


    任准则反问赵只今,“你怎么才来?”


    赵只今啊了下,再细看任准的脸上,竟带着些许怨念。


    任准确实充满怨念,他一大早便被贾大爷的电话招来,饶是他张口闭口都是理智,但在终于得到贾大爷的消息后,担心还是占了上风。来的路上,他有过许多担忧,想贾大爷脾气硬会主动找上他应该是迫不得已,所以他也没忙着联系赵只今。不想,等他找过来,贾大爷没有任何寒暄与铺垫,递了杯热水给他让他喝完后,便开始指挥他布置店铺的陈设。


    不过,直到赵只今来,任准也没能在陈设方面真正做些什么,他一直在拆包裹和理货。


    “太多了,根本理不完。”任准站起身来,才发现连抬脚的地方也没有。


    赵只今看着地上那花花绿绿杂七杂八的各类还未拆袋的衣服,也是有些叹为观止,“这真是……没少进货啊。”


    任准又弯下腰来,把脚边的袋子往一旁移了移后,终于开辟出条小径,接着,他走到了赵只今的跟前,连连叹气,“太头疼了,这么多货,就这,晚上他还睡这儿。”


    赵只今于是又更为细致的将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也小的开间给审视了一遍。


    这店铺应该原来就是家服装店,所以挂墙的、可移动的衣架,模特展示架,试衣间,算账结账用的前台等物件都是一应俱全,虽然看起来有点子旧,但却都不影响使用。


    赵只今又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射灯,明白上个店主是下了功夫的。


    *


    不过天道酬勤并不是什么永恒不变的定律,当下这个经济状况,实体店的存在大多是让路过的人感叹一句,嚯,现在还有这么样的服装店啊。


    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原店主留下的东西也是还没来得及得到很好的归置,所以赵只今把房间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才看见被一个移动衣架虚挡着的单人折叠床。


    “这地怎么住人啊。”赵只今重重叹了口气,又想,“也不能做饭吧?那怎么吃饭?”


    两人此时很像是一双兄妹,就着不靠谱的老父亲向彼此告状,但他们又谁都没有办法管得了他。


    人相处久了便生出一种奇妙的默契来。


    这边,赵只今正担心着贾大爷的住和食,那边贾大爷便回来了,回来就算了,他手里还端着个饭缸,另外他背后跟着个人,手里也端着个饭缸,看样貌,和他年纪差不多大,赵只今猜想,两人该是好友。


    不过这对好友脚刚踏进门框便开始了拌嘴。


    贾大爷:“我都说了我给餐费,你家那口子怎么还那么大气性呢。”


    “你以后还是安生的等我给你送饭吧,别去给她添堵了,她现在认定了你再搞传销,我就是你要发展的下线。”


    “不行,送饭不行,搞得我跟坐牢一样。”


    “哼,钱花出去了,房子租出去了,又支棱个店把自己关在这儿哪也去不了,不是坐牢是什么,你啊,就是想不开。”


    赵只今觉得,贾大爷的状况好了些,最明显的表现是,脸上少了许多愤怒的表达,不过他还是惯听不得唠叨。


    “行了,不说这个了。”他打断了好友的话,问:“你就真的不能让我家那口子来给我当模特?”


    “看直播她能看一整宿,做直播……你还是去找花姐吧。”


    贾大爷跟好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半天,赵只今也得到了个新信息,那就是店开起来了,但贾大爷并不为此满足,下一步他就要向着直播卖货进军了。


    “贾大爷……”赵只今心里愈发不给劲儿,感觉贾大爷这是真按照她那一味冲着美梦成真而潦草制定的计划奔去了,她想她必须得让他适当踩点刹车了。


    *


    但贾大爷早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命运永远只也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来了,刚好,等我们吃完饭就出,你们稍等下,我再去旁边给你们叫两碗面。”不过,对如何开启直播,贾大爷心底也确实没底,进货不过是换个地方和人打交道,但在网上直播,提前要在手机上准备那么多,真开启了也见不着手机那面都坐着躺着站着些什么人……他还是不得不选择麻烦赵只今。


    “出发去哪儿?”赵只今不明所以。


    “去找花姐。”贾大爷傲娇的很,虽然心底想的是我就再麻烦小叉两次,面上表现的却是给我打这,还有这,这这这和这。


    隔壁饭店很快就送来两碗面,店里刚好有四张矮凳,他们也刚好围坐在一起。而在吃饭间,赵只今了解到,和他一起来的好友叫做吴非,就住在旁边小区,这铺面也是他帮忙看的,贾大爷有意邀他一起加入,却被吴大爷的老伴儿许红云给严厉制止了,她认为贾大爷弄出这么一出纯属是被什么传销机构给洗了脑。她自己一年多之前被电信诈骗卷走了小十万,然后便成了亲朋好友中出了名的反诈战士,热衷于在各类群里发送各种反诈小知识。不过当陪诊和卖衣服扯在一起,她暂时也没能洞见这其中的骗术是何,只能反复让吴大爷离贾大爷远一些。


    吴大爷一早便听说了赵只今跟任准,今天终于见到,戒备万分。


    “哦哦,名字都挺好听的。”他在赵只今跟任准自我介绍完后,敷衍地点着头夸赞道。


    然后吴大爷又上上下下的将这两人打量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他们应该不是骗子。


    用许红云的话说,骗子都是非常热情和积极的,开口大爷闭口恨不能喊你爷爷,你半个眼神飘过去,他就要开始为你端茶递水鞍前马后了。可再看看赵只今跟任准,脸上写着的都是疲倦,特别是任准,整理个衣服节奏慢的跟要他重新做一件似的,这期间还免不了被贾大爷翻来覆去的指点一番。这么看来,这两人倒像是被贾大爷给‘传销’了。


    赵只今实在不忍心看任准一人接受这磋磨,面吃了一半,便先过去理货了。她其实也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就先潦草的按着上衣、裤子、裙子这样的种类把衣服分开堆在一起。


    任准看着赵只今自顾着忙碌的样子,也放下了碗,他走过去,问:“你不吃了?”


    “再说吧,等等我和贾大爷出去,你一人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


    *


    不过这一趟终于还是没跑成,因为这面贾大爷饭还没吃完,那面花大妈自己就先登门了。


    花大妈是只闻其声便能感受到其爽辣的性格,老远的,还没进门,一屋子的人便先听到了她的声音。


    “老贾啊!”她的声音带着些无可奈何,又带着些许愤怒,“我说你能别再去我家那边找我了吗?”


    而等花大妈进了门,那脆辣辣的声音更是连绵着没有断。


    而她说话间,赵只今的目光则一直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着实是这位花大妈看起来太有生命力了,她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她却丝毫不为那银丝所困,就任其霸道的占据头顶,并还点缀了个亮色的发箍在上头,像在宣誓着岁月从来拿她无奈。


    再看花大妈的一身,也是别出心裁,颜色稍深的印花袄子配咖色的气球裤,艳而不俗,实在好看。赵只今开始理解贾大爷为什么想让花大妈来直播了,不过这事也实在是贾大爷的一厢情愿,花大妈一百个不愿意,而主要原因则是她女儿在阻拦。


    “你现在就是一骗子的风评,我女儿都不让我跟你玩了,你还总去找我,为这我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顿说了。”


    这借口听起来很是有趣,要赵只今恍惚间发现他们和父母已经到了身份倒置的时候了,从前是父母对他们耳提命面,要他们远离一些‘差生’,而如今,老伙伴里也存在着一些‘不靠谱份子’。


    贾大爷自然不会理这荒谬的理由,他还很鄙夷花大姐,“你是当妈的她是做女儿的,你怕她做什么?”


    “怕她做什么?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万一不管我怎么办?你有三个孩子,自然是多些底气。”说到此,花大妈开始念叨,表示当时她就该多生两个,分担下老无可依的风险。


    “三个也没用,没一个靠得住的。”


    “总有一个还可以。”


    花大妈很相信基数和概率是成正比的,贾大爷不想跟她在这个话题上无休止的攀扯下去,另一面,因为有求于人,语气到底软了些,“你就看在刘芳的份上帮帮忙。”


    刘芳是贾大爷的老伴儿,也是花大妈的好友,从前他们经常一起去唱歌、钓鱼、空竹。


    “哎。”人变老的过程就是不断跟身旁人说再见的过程,花大妈叹了口气,说:“早劝过她,活着的时候就要把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我们在这儿处处节省连个纸壳子都要存着拿去卖,但连年轻人的一杯奶茶都买不到。”


    “你说这些。”吴大爷适时拦了下花大妈,不想去戳贾大爷的痛处。


    赵只今和任准默契的对视了下,都觉得花大妈这人挺有趣,她外表看起来时髦又先锋,可内在却还是被一些老旧观念牵扯着,很矛盾也很可爱。


    “哎,总之,我姑娘说了,我可以追时髦赶年轻,但是跟着你卖衣服做直播,就有点太过了。那我这点要求总是要满足她的,


    人老了,要做让孩子放心的人。”


    贾大爷照旧对这样的说辞不屑,“狗屁,他们就让人省心了?”


    089 父母和子女之间,总是少些双向奔赴


    省心不省心的,


    父母和子女之间,总是少些双向奔赴。


    花大妈其实挺想做直播的,她自小便生得出挑,也做过明星梦,但这梦从未得到过被尝试的机会,甚至连存在都不被允许。小时候是不想着为父母分担点负担,做这美梦,长大些后是,那能成为明星的人能是一般人?先好好找到份工作再说吧,再然后,结婚生女,想做明星这件事连当做玩笑话说都是不行的,说了就会被指责——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不靠谱呢。


    而这些年,随着父母、老伴儿相继离世,花大妈和死亡之间的那层阻拦已经淡的像一层浮云,让她有时看死亡也觉得是浮云,怕是怕的,但总归有那一天,不如趁活着的时候多尝试多享受。


    花大妈名叫花玉,去年她满七十岁时,给自己换了个智能手机,并向孙子学习了如何安装和使用一些时兴的APP,微信、抖音、快手、小红书、番茄……一个不差,同时她还郑重其事的在微信签名上写到:七十岁,我要活得如花似玉。


    对于贾大爷不用智能机,甚至还揣兜子现金在身上等固步自封的做法,花大妈是很瞧不上的。


    贾大爷总说:“还有几年可活,凑合凑合得了。”


    花大妈则一次不落的反驳他,“一天有一天的精彩,绝对不能凑合。”


    所以当贾大爷几乎倾尽所有的要开服装店,还要尝试直播,花大妈真是被惊掉了下巴,她开始重新审视贾大爷这个‘老古董’了,还有她这个所谓的‘弄潮儿’,然后花大妈须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关于她心底那个活得如花似玉的终极目标,她一直是凑合着不敢去想的。


    她还是想当明星,想被灯光、掌声、鲜花围绕一次,可女儿三令五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您想吃想穿想玩都可以,就是别瞎折腾,人看见您这么抛头露脸的在镜头前叫卖,不会觉得您老来俏,只会觉得我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一老人出去赚钱,再说了,那也实在不靠谱,你别再给骗了,到时候我可没工夫帮您擦屁股啊。”


    花大妈是不服的,但也不想给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家庭都有负累的女儿添麻烦。


    就这样吧,梦想是有年龄限定的,更何况,她那梦想也从未真的生根发芽过。


    花大妈终于还是拒绝了贾大爷,但她也不忍心真的跟这好友划清界限,临走前,她对贾大爷说:“有别的事你发微信给我啊,能帮的上我一定帮。”


    贾大爷骨头很硬,甩了袋衣服出去,说:“帮狗屁。”


    花大妈这时又露出了泼辣本质,立马叉腰定在门口,问:“你扔谁呢?”


    “哎呀呀!”吴大爷是个和事佬,快速从地上把那袋衣服捡了起来,拍了拍灰后,递给花大妈,“没扔你,送你的。”


    花大妈继续怒目圆瞪,贾大爷则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开始胡乱理货,那背影充满倔强又有些凄凉,半晌后,花大妈叹了口气,罢了,她在心底迅速开解了自己,又嘱咐道:“别总去老吴家蹭饭害人家两口子吵架,我空了给你送。”


    同时,她也没忘拿走那袋衣服,当提前收了餐费。


    *


    花大妈走后,贾大爷脸上原本消散的愤怒又集聚了些,赵只今看着他的松垮的皱纹在脸上不断皱紧,很想走过去,做淡定状,轻轻拍拍贾大爷的肩膀,然后深藏功与名对他说:“想找人做女装模特直播,这不现成摆着个嘛。”


    但不行,做不到。


    赵只今把拳头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最终还是无法提起那口气,甚至她发现了一件非常吊诡的事情,那就是虽然她做了那么久的中老年女装淘模,并拍摄了那么多件中老年女装,但现实生活中,她其实从来没有跟那些衣服的目标人群有过接触。眼下,让她在真的老人面前扮做老人,她只觉得怯场。


    最终,赵只今还是未能‘挺身而出’,但她迅速在网上研究出一套教程,用了约三四天的时间,拉着任准一齐将服装店收拾出来了,这其中包括各种陈列,还有就是库存收纳,甚至她还在闲鱼淘来了扇实用性跟观赏性都很强的屏风,在角落给贾大爷隔出了个‘卧房区’,虽然小,但好歹保证了私密性。


    做了眼下能做的一切后,赵只今跟任准却还不能完全的放心,他们都觉得贾大爷住在店里不是那么回事,贾大爷对此却表现的挺兴奋,他甚至表示自从自己搬来这小店后,睡眠质量都变好了不少。


    *


    赵只今劝不动贾大爷,并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既不能让贾大爷去自己家暂住,也不能让贾大爷的三个儿女把他接过去。甚至,那三个儿女也在互相埋怨中,看着贾大爷真的把店开起来了,都是一副事已至此那就先这样吧的消极模样。


    贾兴芳多少是怨怪贾兴正的,认为他给老爷子找陪诊不仅浪费了钱还引狼入了室。是的,她认为如果没有赵只今的鼓动,爸爸根本不可能真的把店开起来。


    贾兴正最近为了生意上的事全国各地的跑,人疲惫的很,听着这控诉,也是发了火,他说:“总不能让我既出钱又出力吧?而且老爷子都多大了,你就让他折腾呗,折腾累了他不就不折腾了,况且他现在花得是自己的钱,也没让我们添上一分。”


    贾兴芳腹诽,老爷子的钱现在都花干净了,以后遇上个病啊灾


    啊的,饶是贾兴正出大头,


    不还有部分需要她跟老大填补?再者那钱若能留给儿女们不更好,她想起同事家的老人,退休金都用来补贴孩子又或是给孙子辈报课外班,哪里就像她爸,到老竟然这么不让人‘放薪’。


    不过这话贾兴芳万万是不敢明说出口的,让大哥贾兴国听见免不了是要被反复教育的。


    大哥贾兴国总是正确的代表,他很少会忤逆父母,父母提什么要求,他几乎不做他想,便上赶着答应,并还时不时的督促弟妹少与父母争论。


    “父母子女,只这么一世的缘分,我们要且行且珍惜。”


    贾兴芳觉得大哥贾兴国多少有些愚孝,赵只今跟任准与他接触了两次后,却觉得不然。


    赵只今这么评价贾兴国,“愚不见得,懒才是真相。”作为子女,她其实很能代入这种懒,实在是劝服父母,让他们听从自己的一些想法太难了,这个时候,假装顺从便成了不得已的上上策。


    只是她认为,贾兴国的懒中更多的还是不上心,他的关心永远只落在嘴上,哪怕是很简单的行动也鲜见落实。


    “他来了两次,每次都摸着贾大爷那薄薄的床垫说住这应该挺凉,改天给送给电热毯来,可你看,这么多天过去了,电热毯有影儿吗?”


    赵只今埋怨间,却看见任准从刚收到的包裹里拆出个电热毯。


    “还真有,对不起。”


    赵只今立马道歉,任准一面去帮贾大爷重新铺床,一面说:“我买的。”


    这下,赵只今气到拍大腿了,“是不是,是不是,你也觉得他是靠不住的对吧!”


    她很想把花大妈拉来,告诉她,生孩子这事有时候跟和尚挑水是一样的,多了反而靠不住。


    *


    直播看似是件门槛很低的事情,有手机,有账号,会说话,哦不,甚至不会说话也行,有许多直播不就是直播自己吃饭甚至睡觉嘛。可真正实践起来,却是入不完的门道,特别是,他们的直播并不是冲着爱好纯做分享,他们是要卖货的。


    赵只今每个白天忙完陪诊后,晚上便会钻进贾大爷的薪爱新衣店,拉着贾大爷一起研究那些流量主播的卖货技巧,有时候吴大爷也会溜过来和他们一起组成学习小组,还有任准,也被赵只今时不时的召唤过来充当最勤勉的劳动力并给予战略支持。


    “你多听听画外音,到时候场外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发布链接,还要配合贾大爷他们调动现场氛围。”


    赵只今给任准布置了颇为艰巨的任务,同时还用入股忽悠任准买了不少直播设备,包括补光灯、声卡、高清摄像头和直播大屏。


    任准问:“我这入股能得到什么?”


    赵只今大言不惭:“一段特别且难忘的人生经历。”


    任准呵呵一声,但终究是又一次的口嫌体正直。


    *


    而经过了多次彩排,第一次正式的直播在一个热闹的晚八点准时拉开了序幕,在这之前,赵只今写了个直播稿,像督促小学生温习一般让贾大爷和吴大爷一遍遍的背诵,并还就他们展示服装时的站位、走位和手势反复进行了彩排。


    是的,花大妈说什么都不肯出境,最终只得是贾大爷跟吴大爷上场。不过花大妈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新鲜,和许红云许大妈一起参与了选品。


    贾大爷进的那些货参差不齐,有质量款式都不错的,还有些一看就是积压款,但赵只今也不好全都根据自己的品味来挑选款式,因此便拉来了花大妈跟许大妈,只是两位大妈的穿衣风格非常迥异,花大妈热爱穿色彩丰富的衣服,许大妈则是黑和灰的代言人,她们没有攀比,只有排斥。


    花大妈一看见许大妈,便皱着眉,问:“你的这些丑衣服怎么还没烧掉啊?”


    许大妈也没有客气的,反呛说:“你谁啊?抱歉只看见乱糟糟的一团,花了我的眼。”


    赵只今属于没做好背调,拉来了一对冤家老姐妹,只得是有苦自己咽,她努力地在其中做调和,终于用一段围绕‘彩色的灰色的自信的就是最美的’言论让两人暂时停止了争论,不过她们在行动上却是没有任何妥协,在这并不团结的共同努力下,最终……赵只今看了眼衣架上的衣服,只能说,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好歹保证了多样性。


    “倒数五个数,五、四、三、二、一……”赵只今蹲坐在屏幕前,做着开播前的倒计时。


    而贾大爷、吴大爷虽然彩排时都是器宇轩昂,一副大爷我是见过风浪视直播小菜一碟的模样,但当补光灯投射过来,镜头也开始闪烁,两人都不由地感到局促。


    “那个……”贾大爷更是连开场白都忘得一干二净,开口就掉了链子。


    “这个……”吴大爷也是跟着一起宕机。


    一旁赵只今见状,不由懊恼,她竟然忘记了准备提词器,不过眼前的状况还未得到解决,新的状况就又出现了。


    “哎呦我去。”贾大爷的下一句话也还是没按照台本走,他望着直播大屏中自己那张打了腮红铺了眼影画了口红的脸,以及那双比例失衡的大长腿,立马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这什么怪物啊!”


    无独有偶,各自在家刷着手机的花大妈、许大妈也被屏幕上那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吓到了,这回她们的审美倒是很一致,“我去这糟老头子,怎么这么丑。”


    090 他们准备的很充分,撤退的也很迅猛,抛盔弃甲,梦想不再


    本月服装店营业额:699元,利润:不提也罢。


    本月直播最高观看人数:0,销售量:这不很明显吗?


    其实有三件事情,一早便预示了贾大爷的服装生意和直播事业短期之内都不会发展的太好,甚至于惨淡。


    第一件事情,贾大爷租的店面已经空了快半年了。


    第二件事情,差生文具多。


    第三件事情,差生的文具全部购于闲鱼,是从被淘汰的差生那里淘汰得来的。


    这三件事情中,有很玄学的一面,也有很现实的一面。总之,实体经济愈发无力,做着靠时代快车起飞美梦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们准备的很充分,撤退的也很迅猛,抛盔弃甲,梦想不再。


    赵只今被时代眷顾过,却也挡不住命运的戏弄。眼下,已不是最好的时代,命运嘛,则照旧让人连哭泣都得隐忍。她感恩时代,却也知光景不会永远那样好,她认命吗,或许吧,可认命的姿态也不见得只能是狼狈的消极的。总之,翻着这个月并无什么可翻的业绩流水,赵只今仍是想再做一些努力。


    她又不间断的研究了人气主播的直播技巧,然后发现,技巧这东西有时候跟人气相辅相成,越有人气,技巧越成熟,越没人气,技巧越生疏。实践出真知,想要获得发财的知识则先要获得第一桶金,好得到实践的机会,这真是个完美的不欺人的闭环。


    再接着,她还找来了祝清,想着做女装,让两个一看就是钢铁老直男的大爷们看店和直播,观感上虽然新奇,但总归会让大部分消费者望而却步。


    祝清就不一样了,漂亮,大气,气质佳,什么衣服上身都是好看,一定是能勾起些大家的消费欲望的。


    起初,祝清答应的非常爽快,她性格总是温和,另一面,身上又自带一块挡板,而她总是表现得像要往挡板后藏匿一般,所以赵只今对她没做犹豫的救场还挺吃惊,她原本是做了下大功夫去劝说的准备。


    *


    祝清其实是犹豫的,她不是腐朽,而是真心抵触去‘抛头露面’,这话说起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想要发笑,当初她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天会惧怕镜头的。但她仍想去尝试一次,既然已经走了出来,既然已经决定接下来的人生不再受限只随着第一个冒出的最强烈的感受去过,那么有些心坎儿就必须得试着去跨过。


    而且,她已经在不知不觉离开家乡离开过去,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从借住在老乡家,在麦当劳打工,到现在自己租房,从事一份所谓的新兴职业,每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并也有了几个可真正称得上是好友的人……祝清在这样那样新鲜的陌生与忙碌中,感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又或许,以后她还能活得更好。


    祝清敢有如此野心,一定程度上是受了何云芝、何云书姐妹的影响。


    何云书虽然就躺在那里,没办法给她任何回应,可祝清透过给她读那本《计算群星》,却很奇妙很清晰的勾勒出了她醒着时的模样——她拥有许多大家认为女人该有的美好品质,明媚,温柔,爱护家人,也拥有许多大家认为女人该要回避去谈的品格,比如野心和魄力,不管怎样,她在厨房拥有很惬意的一角,但不影响她同时拥有广阔的天空,甚至于无尽的宇宙。她是上天入地随遇而安也冲破禁忌的存在,她就是《计算群星》中的埃尔玛,甚至她们的‘不完美’都如出一辙,都被一些疾病困扰些,只是埃尔玛终归要幸运一些,她最终真的成为了女宇航员,哦,不,公允来说应该是宇航员,就如书里所说一般,我不是想打败男人登上月球,我想去月球的原因和男人们一样,女性在太空中也有用武之地,男女之间不是竞争关系,不存在击败男人这种说法。”


    我原本就能够也值得。


    何云芝身上也有这样的自洽和底气。最近一直是祝清陪着何云芝去医院做理疗,不忙的时候她们还会一起吃饭、聊聊天。


    过去的二十年,祝清就围着三个其实并不属于她的家庭转,爸爸家,姐姐家,还有就是丈夫家。这点上,她跟何云芝有点子像,又大不一样,用何云芝的话说,过去的那些年,她也是围着家庭转,不过是许许多多的家庭,每个月她都要在泥泞的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踏上几次,去劝说那些辍学在家的孩子回去学校,又或是给他们想想别的出路。


    没有好走的道路,但总得向前看。


    祝清听着何云芝说着支教的那些事情,心生向往,于是拜托何云芝明年开春带着她也去看看。


    “只是课本上的知识我从来不擅长,没什么可以教孩子的。”


    “你可以教她们唱歌呀。”


    东亚孩子最早被教育放弃的便是于学习无益于赚钱无用的技能,但有时最能慰藉人心,帮助一个人熬过人生最艰难困顿岁月的也是那些技能。


    祝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其实还不很能适应跟何云芝漫无目的的聊梦想和心愿,从前她生活的圈子,她所在的位置,要懂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要熟知当地教育资源的配比,要关注孩子的心理变化,要规划好当年全家的保险、体检、出游,要能假装跟丈夫的伙伴的妻子们相处融洽……也要能一次次强壮心脏面对丈夫、爸爸、姐姐愈发无理的需求。


    后来,她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逃离萧山,而现在她已经做到了,但内心好像还是不能够完全的放松。


    何云芝看出她的犹豫,又说,你不要想着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人生可以是没有目的性的,“你也不必为眼下的迷茫觉得忧心,因为从来找到的背后就是迷茫。”


    于是祝清也慢慢的开始去找自己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最后,她买了个透明的存钱罐放在了床头,每隔一段时间就往里投递个三五百,她想存钱,然后在明年又或是后年去一趟冰岛,沃尔特是要去找那张失踪的底片,她则想去拍下自己的人生照片,用一腔孤勇,也用尚存的天真。


    她今年四十五岁,随时濒临破产,她应该是冰岛上继续沉睡的死火山,但她仍想迸发出些什么。


    祝清想多一些再多一些新的尝试,不给自己设限,所以短暂犹疑后,她还是应下了赵只今的求助。


    *


    约定直播的前一晚,祝清找出直播卖女装的视频观摩学习,但看着看着,她只觉得胆怯,不是内心上的退缩,而是纯生理上的在恐惧。


    她彷佛看见直播画面外对着主播一举一动不停捕捉的镜头,而那镜头与反复萦绕在她梦里的那间黑屋子交织在一起,让她窒息。


    同时她心惊肉跳,以为推开那扇门,便又会被送回到黎志水的身旁,这感觉实在让人战栗,祝清不得不迅速从床上跳起来,迅速走到门边将门敞开。接着她又洗了个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切都还没过去,可她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祝清反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在一天的疲倦中迷迷糊糊并不安稳的睡去。


    第二天白天照旧是忙碌的一天,这多少帮助祝清转移了些注意力。


    到了晚上七点,祝清准时来到薪爱新衣,直播是八点,她刻意空出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做彩排。


    赵只今今日白天也被陪诊安排的满满当当,她比祝清稍晚几分钟到达,一进屋,她便甩了包去接水喝。


    “我光顾着给病人带水,自己的水杯从来是忘在玄关,这给我渴的。”赵只今近来花钱在网上买了直播教程,荷包愈发捉襟见肘,连两块钱的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来喝。


    哐哐哐灌下两杯水后,她又追问贾大爷,“你今天按时吃药没?”


    贾大爷:“没。”


    但赵只今见他状态,便知他说的是反话。


    彷佛是怕自己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服装店开起来后,不管是心理诊疗,还是药物治疗,贾大爷都是积极配合,而贾家三个孩子见着父亲略有好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他去折腾了。


    只偶尔贾兴芳不很放心,会过来视察一番,但说的埋怨也是没有新鲜话,左不过就是你就折腾吧,看你能折腾个什么出来,又或是您早有这份心,不比现在受这洋罪强?还搞起直播来了等诸如此类不看好的话。


    “你吃饭没?”祝清见赵只今气喘着,半天才调整过呼吸,想她大概没时间吃饭。


    赵只今摆了摆手,从兜里摸出了个烤红薯,笑得很满足,“刚在地铁站买了。”


    贾大爷则是黑着一张脸递过用保温盒装着的豆角蒸面,说:“红薯吃多了脸是要变黄的。”


    自从入冬后,赵只今便总爱在地铁口买烤红薯用以对付晚餐。


    今日花大妈和许大妈也在,她们在心疼赵只今的同时,还不免给她上课,“这红薯,菜场两块钱一斤顶天了,摊位上要卖你十块钱一斤,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呀。”


    赵只今笑笑,也没解释,自己就是想光顾对方的生意,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大妈,寒风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寒冬有浪漫的初雪,酷暑有湛蓝的天,但在讨生计的人跟前,则单调的只剩冷和热的烦恼。


    一阵寒暄后,赵只今拉着祝清去换上了今日主推的羊毛开衫,又快速帮她化了妆,和她对了文稿,然后便去调试灯光和镜头了。


    “祝清姐。”赵只今指了指地上用红色胶带粘贴的位置,说:“你站这儿。”


    “这儿吗?”祝清低头看着地上的红色标记,忽然有种穿越回一九九七,在舞台上练习走位准备演出的感觉。


    “嗯呢。”赵只今看了看镜头里祝清的露出,忍不住夸赞,“你可真上镜啊。”


    “是吗?”舞台已是很久远的存在了,祝清羞赧一笑,她低头拢了拢头发,正准备说上两句直播开场白开开嗓,补光灯被打开了。


    是从三个方向接连打过来的光,亮的发白,似一张无形的网,瞬时将祝清笼罩,叫她无处遁形。


    “我……”她抬手遮了遮眼睛,并猝不及防地向后退了半步。


    “哎呀,是不是太亮了,你稍等,我调一下。”赵只今也对这灯光不很满意,她一面说一面开始调试起灯光来。


    可祝清却不由自主的恍惚起来,失神间,她听到的却是一个低沉的充满压迫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你躲什么呢?贱人,你不就喜欢被人看吗?是不是灯光越亮,你越兴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