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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为臣

    第31章 为臣(31)


    殷长澜在太师府的灵堂里守了足有半月。


    府外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 有门生故吏偷偷来劝,说陛下虽未明言,但三殿下监国的频次越来越高, 钦天监已开始择选吉日,种种迹象都在往最不利的方向倾斜。


    他们恳请大皇子借民间请愿的声势, 联合宗室施压,哪怕兵行险招,也要争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可殷长澜始终没有回应。


    他每日只做三件事:焚香, 添灯,对着先生的灵位静坐。


    那双素来沉稳的眼眸里, 不见悲愤,也不见焦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府外的储位之争、朝野动荡,都与他无关。


    直到那道封王赐地的旨意送到灵堂时,他才缓缓站起身。


    “臣,领旨谢恩。”


    他接旨的动作行云流水, 没有丝毫迟疑。


    三日后,殷长澜自请离京。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谁也不知道这位大殿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当真心甘情愿远离是非,又或是另有长远谋算, 无人能猜透。


    没有仪仗,只带了少数随从,路上百姓夹道,还有人举着写满“正统”的木牌跪在路中,他却始终没有掀开车帘。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消失在远方。


    而那份遗奏早已传遍天下,质疑声像附骨之疽,即便殷长澜退了,那些声音也从未停过。


    宗室之人按兵不动,朝臣们各怀心思,民间的议论更是像野草一样疯长。


    可他们并没有太多观望的时间。


    皇帝正式下旨,册立三皇子殷无烬为皇太子,册立大典办得极快。


    当殷无烬身着冠服,接受百官朝拜时,殿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石阶上尚未完全干透的血迹。


    登基是在两个月后。


    皇帝的身体终究没能撑住,在一个雨夜驾崩。


    身为帝王,必定会有忌惮与考量,他在初时也坚持要将殷无烬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可轻容的逝去给他带来极大的冲击,更是剧烈动摇了他的意志。


    殷怀光终究还是选择名正言顺地传位于这个他最愧疚也最疼爱的儿子,也许单只是,希望他能在这满朝风雨中有更多的底气好好活着。


    殷无烬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没有靠近,没有言语,只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留下个身影。


    仿佛所有的情感恩怨都已烟消云散。


    大典的礼钟敲响时,殷无烬正站在内殿的窗前,看着摧信俯身为他系紧腰间的玉带。


    龙袍加身,玄色底上金纹流转,衬得他肩背如削,腰线利落。玉冠束发,眉骨下长睫投影,瞳仁墨如琉璃,抬眼时,眸里盛着天光,也藏着翻涌的山河。


    他轻声道:“比想象中的沉。”


    摧信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臣,替殿下分担。”


    殷无烬喉结微动,抬手搭上他的肩,问:“怎么分担?”


    摧信直起身,道:“臣为殿下护宫闱,清奸佞。”


    在这几乎是满朝皆敌、步步遇阻的情况下,更需有足够强硬的手段方可震慑众人,不见血是不可能的,而他将会倾尽一切为之铺路。


    “不够。”殷无烬发出一声轻笑,“我要的是你我并肩。”


    登基大典上,新帝殷无烬颁布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擢升影首摧信为禁军统领,可佩剑上殿,随侍左右。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陛下,影卫素居暗闱,禁军乃国之干城,岂容寒微越阶?近侍掌兵,历来是祸乱之源,成法在前,还望陛下三思!”


    有老臣伏跪于地,言辞恳切。


    殷无烬的目光扫过群臣,落在殿侧的摧信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是朕的影卫,更是朕信得过的人。谁若不服,大可像蔺太师一样,拿出御赐之物在此处自刎明志。”


    仅这霸道蛮横的一番话,便使得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再无人敢多言。


    有些气质并非与生俱来,可居于上位即会自然而然显露出来。顺昌逆亡,不容抗命的帝王威压莫过于此。


    先前,殷无烬对于摧信的态度一直都是带着平等的亲近,几乎从未以主令胁迫过他什么。


    可在正式登基过后,他不同于以往。


    仿佛就只是那个掌控生杀予夺、高高在上的陛下,而不是,他昔日的殿下。


    这种变化令摧信心绪微乱,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君威不立,何以慑八方?


    而他摧信定为首作出表率,俯首称臣,帝令莫逆。


    却不知,他不能忤逆的第一道旨令竟会是,侍寝。


    直至彼此真的相互拥紧,抵死缠绵之时,殷无烬仍觉得如在梦里。


    心知自己对摧信究竟有多渴望得到,待到今时今刻,他只想不管不顾地疯上一回,哪怕摧信对他没有感情,哪怕摧信不过只是听从吩咐。


    他本想借帝势用“抗旨不遵”作为要挟,却没有想到摧信会这般轻易就同意了,仿佛只是不甚上心地接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可这任务并非寻常,摧信也没有不甚上心。


    相反,他的每一次亲吻都得到对方同样炙热的回应,每一次迎合都换来对方更为猛烈的撞击,丝毫不留余地。


    不愧是影首,什么都是顶级。


    手抚在身上,殷无烬的呼吸都是乱的,他却凝视着摧信深邃的眸,微喘而带着执拗道:“再没有伤口了,朕要你长命百岁。”


    摧信神色微凝,前时说过的话如在耳畔。


    确如其言,手下触感光滑细腻,不论是鞭痕,还是被兽角和瓷片弄出的伤口,已然全部消失。


    有特制的药水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必然伴随着不可忽视的剧痛。


    他对他有难以言明的在意,他对他亦有失了底线的心软。


    摧信绝对再做不到把殷无烬气到那般境地。


    这般密切的嵌入与交互,给了殷无烬最大限度的安全感,身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摧信的所有价值,似乎都是为了他而存在,也尽数为他所用,对他可称得上是纵容,全然是予取予求。


    也许骨子里就是贪心的,不知餍足。


    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发号施令,一次又一次地颤栗沉沦。


    霜天晓角时分,方上云巅,摧信的眼神却陡变凌厉,瞬间抽身自榻上掠起,旋即一枚暗器自他手中向窗外某个方向掷去,快如闪电。


    内侍原本要对他搜身,殷无烬却是给了他特例,这只是为了护其周全。


    风过无痕,却似有什么被绊了一下,须臾又归于平静。


    经历过先前的事情,摧信便无数次警醒自己,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警惕,尤其是在殷无烬身边时,他不容许对方有任何的闪失。


    这次果然让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来者目的不明,却并没有露出杀意。


    而且方才,他莫名有种隐约的熟悉感,他随手披上一件外衣,没有追出去,只是立即命人前去将那枚暗器取回。


    到手后,摧信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从上面被打落的细微痕迹寻出端倪。


    是宵练,本该随主离京的宵练——


    作者有话说:烬摆帝王架子只有一个目的,但既然摧信那么配合,此后也就没有再摆的必要了[彩虹屁]。


    第32章 为臣(32)


    隐患不除, 高位难稳。


    对于远在边疆的二皇子,暗杀无异于最快捷有效的手段。


    摧信向来果决,而暗守宫中多日始终不见宵练再度出现, 便只得先令众影卫严密监控,不多时他便带了影卫纯钧一同前往。


    不出所料的, 遇到了阻拦之人。


    许久未见的破山。


    他看起来与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摧信对他太熟悉了,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同来。


    不是败北的狼狈, 而是被刻意磋磨后的沉郁,再不复影刃第二的风采。


    肩头蹭着干涸的泥点, 衣摆边缘甚至挂着几根细小的草屑,像是干粗活留下的。


    手中的短剑握得依旧稳,可边缘那道新添的磨损,却泄露了主人近来的疏于保养,这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尤其是他眼底,昔日里那股睥睨的锐光被按捺下去,只剩下掩不住的疲惫, 像被暴雨淋透的篝火,再难燃回从前的炽烈。


    摧信甚至不用细想,便知他如今过得何等憋屈。


    破山迎着摧信的目光, 喉间发紧。


    他怎会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


    自那日故意放慢了身形,任锟锏带着殷无烬消失在暮色里, 破山便做好了往后再不好过的准备。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他跪地谢罪,讲述事情来由时,在旁的落冥直接笑出声来,话语更是直接如刺。


    ——“排名第二的你, 难道会比不过排名第六的锟锏?还不如问问自己心里到底向着谁?”


    在这一刻,殷铖霄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前议事时,二殿下总会多问他一句“破山以为如何”,如今帐内灯火再亮,也照不到他站的角落;


    分配任务时,最重要的关隘轮不到他,最易的巡逻却总落他头上,加之各种繁琐的劳力事务,仿佛他成了个只能混吃等死的废人,再没有出鞘的机会。


    这对于一位影卫而言,是极为残酷的。


    而这对于一位不被主子信任的影卫来说,也实在是太过平常。


    殷铖霄的本意不是磋磨他,而是要得到他的全部忠诚,可当再次被问到那日之事时,他依旧是给不出令对方满意的解释。


    便不得不一直僵持到了现在。


    落冥从前见了他要规规矩矩喊一声“破山师兄”,如今却总在他值夜时晃悠,手里把玩着新得的淬毒暗器,话里话外都是刺:“师兄这剑许久没沾血了吧?也是,毕竟心不在这里,握剑也不稳当。”


    落冥已然将他的位置取代,深受器重,一时风光无量。


    他不是不能发作。


    论身手,落冥差着他不止一个段位。


    可他不能,殷铖霄的冷眼像悬在头顶的剑,他稍有异动,恐怕就会被安上“心怀怨怼”的罪名。


    影卫的本分是护主,不是争意气。


    他对危险的感知依旧极为敏锐,也因此,他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这里,与摧信遥遥对峙。


    他们都很清楚各自的目的,彼此终会有一战,而且是不死不休。


    当破山再次看向面前的摧信时,眸中终于绽放出了光芒,仿佛在这瞬间又回到了曾经在影门中的好战状态。


    飒然意气,无坚不摧。


    他是影卫,影卫的命是主子的。


    哪怕主子不再看他,不再信他,只要殷铖霄还在,他就必须站在这里。


    落魄也好,憋屈也罢,只要这具身子还能动,他就还是那个能替主子挡刀的破山。


    摧信读懂了他的眼神,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与他先后祭出自己的兵刃,刃光相对。


    像以往无数次对战那样。


    而另一边,纯钧奉命前去追踪二皇子。


    他来时心里是有些没底的,若是对上落冥,他胜算不大,若是因此误事就不好了。


    可是影首说了,你若在意排位,那排位就永远都无法战胜。


    所以他再无顾忌。


    不多时便锁定了殷铖霄所在。


    而殷铖霄此刻格外暴躁。


    他原本是要回京的,却还未行至中途便被传信制止,信上明言此次行动风险极大,尚不易投身入局,先留在外静观其变。


    结果这一观,就只观到了失败的结局。


    殷铖霄气急攻心,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而崔明远事先给他准备了另外一条路——带着筹码去投敌,以求庇护和东山再起。


    他起初是不知情的,而身边的崔氏心腹也并未早早告知他这一点。


    直到现下,他们已经在约好的特定地点,等待敌方将领现身会面之际了,便是想瞒也再瞒不住。


    骄傲如殷铖霄,先前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走到这一步。


    他盯着手中那封密函,上面熟悉的字迹勾勒出的“投诚”、“接洽”等字眼,像烙铁狠狠灼烧进他的心底最深处。


    他的好舅舅,竟给了他这样一条苟延残喘的“活路”!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不是悲伤,是滔天的怒火和极致的耻辱,似乎身边的所有人都认定他已走投无路,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去舔舐敌人的脚踝。


    “殿下,崔大人深谋远虑,此乃权宜之计,留得青山在……”


    落冥的声音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劝慰。


    “权宜之计?”殷铖霄猛地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刮得人心底发寒,“你也这么想,你也觉得我该去向那些蛮夷摇尾乞怜?”


    落冥微微躬身,道:“殿下息怒,此策确为当下生路,唯有暂避锋芒,积蓄力量……”


    “住口!”殷铖霄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的情绪彻底爆发,双目赤红,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理智的弦已然绷断。


    什么隐忍,什么大局,统统被那“投敌”二字碾得粉碎。


    他猛地踏前一步,在落冥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拳头已经狠狠砸在了落冥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落冥这样身手不凡的影卫也踉跄着倒退数步,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他捂着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一向对他倚重有加的殷铖霄会突然动手。


    殷铖霄环视着被震慑住的众人,眼神决绝,道:“你们当我是什么?要我去做那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休想!”


    他双手用力,将手中密函狠狠撕碎。


    雪白的纸屑如同祭奠的冥币,纷纷扬扬从他指间飘落。


    殷铖霄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寒光映照着他坚定的面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他们不是等着我去献上诚意吗?就给他们一个毕生难忘的‘诚意’!传令下去,所有人,整装出刃!”


    身边人心下震惊,纷纷劝阻。


    落冥也顾不得脸上的伤,急切道:“敌军势强,我方人少力疲,此战无异于自寻死路!”


    闻言,殷铖霄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敌军旌旗,突然狂笑起来。


    片刻后,笑声戛然而止,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敌军的方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那又如何?我为大胤二皇子,宁愿堂堂正正地战死,血染疆土,让我的骨头成为插在敌军心口的刺,也绝不做那苟且偷生的叛国之徒!”


    在他眼里,对内,为了坐上龙椅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对外,却只能是血战到底。


    那是他骨子里的血性,是绝对不容触及的底线。


    今时今刻,干脆就以投敌为饵,杀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随我——杀!”


    最后一个字如同号角,撕破了压抑的死寂。


    这一刻,什么皇图霸业,什么东山再起,都化作了虚无。支撑着他的,唯有皇族血脉里不容玷污的骄傲,身为战士宁折不弯的脊梁。


    在这最后关头燃起的火焰,哪怕转瞬即逝,也要足够轰轰烈烈。


    第33章 为臣(33)


    而纯钧, 便是在随后的那场混战中堵住了落冥的去路。


    落冥明显受了不轻的伤,他的目光阴冷宛如毒蛇,开口时却还带着三分违和的笑意。


    “小十纯钧, 要找师兄讨教也不是这个时候呀。”


    纯钧皱着眉,神情格外严肃, 道:“你方才想要对二殿下动手。”


    落冥没有反驳,他刚刚差点就找到机会解决了对方。


    这样一来,他就多了一样向上爬的筹码, 无论是交给另外几位殿下还是交给敌方,对他都是有利无害。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影卫该有的。


    纯钧对此极不认同。


    可是落冥却不以为然, 道:“你还是太天真了,那些主子以为自己天生就高人一等,哪怕我们武艺再高强,又何曾被真正地放入眼里?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死心塌地为之卖命?”


    他所要的,不过是借机从底层一步步向上爬,争得荣华富贵, 争得尊严地位。


    纯钧还是没有听信他的话。


    不是这样的,至少,陛下与影首之间不是这样的。


    忠诚从不是单方面的予求, 是并肩时的信重,是危难处的托底, 也许还有更多。


    没等他再纠结,落冥的暗招已悄然向他袭来,数点寒星直击要害。


    纯钧神色一凛,立即专注迎战。


    他记得影首说的话。


    没有所谓的五与十之分,就只是落冥与纯钧。


    这边激战方起, 那方已渐至序末。


    破山让这场对峙提前走到了终点。


    他心知自己绝没有故意相让,是已然倾尽全力,拼死而战,却依旧没办法打败摧信。


    这是彼此实力上难以弥补的差距,再纠缠多久也都是这样的结果。


    可摧信却迟迟没能给他致命一击。


    破山知晓他因何而迟疑,故而,在对方的利芒再度刺来时,他没有闪避,反而直迎而上,迅疾如电,令之狠狠贯穿自己胸膛!


    霎时间,四周的空气都仿若凝固了。


    摧信瞳孔骤缩,如被烫到般地松开手,却已是于事无补。


    利器没有第一时间被拔出,也不过是令他的伤口流血稍微慢一些,却也格外触目惊心。


    破山的生命正在流逝。


    过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从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不见,连同那些过往的印记也再难以寻得。


    摧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像有把钝刀,一寸寸锯着人心。


    破山的身形踉跄了一下,那目光却很沉静,仿佛并没有遭受到这样致命的创伤一般,就那样面对着摧信。


    他抬手,缓缓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掉,露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容来。


    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影门以攻势刚猛凌厉著称的影刃破山,实际上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更是长着一张青涩难掩的娃娃脸。


    笑起来显得格外乖巧质朴,他对摧信说。


    “你很厉害,我是佩服的。”


    “所以,帮个忙吧,不难的,就带我回家。”


    仅这一瞬,摧信的心口狠狠一疼。


    受伤的明明不是他,可他却像是再也站不稳了,缓缓蹲身,双手攥得死紧,目光涣散。


    在很多年前,破山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你很厉害,我是佩服的。”


    ——“所以,帮个忙吧,不难的,就给我半块馒头好了。”


    他们那时都是身无分文的灾民,跟着人群四处流浪,去哪都得忍饥挨饿,不受待见。


    这个脏兮兮却眼睛极亮的小孩他认得,是从隔壁那个小山村来的,据说是遭受天灾,泥石滚落几乎将整个村落毁于一旦,死人无数。


    能逃出来也算命大,但定然也是无亲无故了。


    活下去的渴望,对食物的企盼,令他如同一个小骗子那般,见了人就忍不住开口讨要,然后一次次地遭受毒打驱赶。


    即使已然头破血流,他的嘴里还在喃喃:“我不是骗子,我会、会还的,一定报答你”


    摧信在后来也被他缠上了。


    他得到的同样是冷冰冰的拒绝,不同的是,对方并没有对他拳打脚踢。于是他便一路紧跟,假装那是他的兄长,只因这样在外人眼中就显得没那么可怜。


    摧信跟他一样,都在挨冻受饿,自然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直到那一天,他们跟其他的混混因为抢食物打了一架。


    他的年纪太小了,身形又格外瘦弱,自然是没怎么参与其中,最多只能在外围丢块石头。


    而摧信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早已锻炼出了一股狠劲以及摸索出一套干架的方法,也因此,他抢得了战利品。


    一块馒头和两捧咸菜。


    他立即满腔真诚地献上恭维之词。


    摧信本来不打算理会他,可是腹部挨了一拳,现在还有点泛酸想吐,食物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又被吵得心烦,索性就丢给了他半块馒头。


    没成想,这竟让他深深记下了。


    他将自己卖了去当苦力,拖着瘦弱的小身板,一遍遍干着他能力范围之外的重活,只为了还摧信一碗米饭。


    而在之后,得知摧信被带入了影门,他也毫不犹豫寻机逃出,咬着牙通过考验,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成为鼎鼎有名的影刃前二。


    可是时间不会停留,那也并非终点。


    破山想,落叶会归根,人总是要回去的。


    他想回家了,而摧信也恰好能认得路。只是路途有些远,他注定没有办法再亲眼看看重建后的家乡了。


    日落时分其实是暖的,让人几乎能生出是正在目睹日出的错觉,连带着有些凛冽的风都添上些许温度。


    在被摧信半揽半抱带着走的时候,破山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说够的全给补回来。


    摧信静静地听,不会打断他,只是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效忠二殿下?”


    摧信还记得,当时在猎场密林中,破山遥遥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未能完全明白,现在想来,里面分明藏着一种黯然,侥幸彻底破碎后的黯然。


    他当时之所以会拒绝殷无烬,跟破山也并非全无干系。


    破山心里必定是想与他同路的,可为何还是要在择主时与他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破山很坦诚地作出了解释。


    “我跟你说过我娘没有?她一辈子省吃俭用,又死得早,到头来连个像样点的坟都没有。”


    “我每回想去祭拜她,都得上山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找,甚至还有好几次拜错了地,把辛辛苦苦换来的纸钱烧给了别人。”


    “她骂我了,骂得很凶,我做梦梦见的,可真了”


    破山低低地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带起剧痛,令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的话语却并未停止。


    “后来啊,我遇到了一位贵人,他好心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去给我娘做个好些的墓碑。”


    “而他是,二殿下的麾下幕僚。”


    心地善良却命薄早逝的一位读书人。


    这份恩情,破山只得还在了二皇子身上。


    摧信心头剧震,一时竟觉得格外苦涩难言。


    他甚至忍不住地想,要是破山当真是个骗子就好了,不要执拗,不要较真,拿了那半块馒头就走,随后也不要再入影门。


    兴许凭着他的勤劳能干,用不了多少年就能攒下一笔银钱,寻一处平静秀美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何必要报,何必要还?


    可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是那个破山了。


    天光彻底暗下去了,也就再也没法与日出强行牵连,风也太过静了。


    很长的时间,破山都没有再开口。


    他的武器与面具都掉落在地,而他跟摧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疼,真的。”


    第34章 为臣(34)


    纯钧后来找来时, 几乎浑身都是伤口,脸上却还带着未退的兴奋。


    落冥之所以能排第五,跟他的暗杀毒蛊之术有很大的关系, 近身正面对战却未必会有太大的优势。


    纯钧则是主修此道,又提前做足了准备, 在对方有伤的情况下获得险胜,这也并非不可能实现的事。


    排位并不能代表一切,一时也并不能代表永远。


    纯钧原本还想跟他分享更多的对战细节, 却在看到被他拥着的破山时,瞬间住了口。


    同门师兄弟一场, 终究躲不过各自为主的无奈,这或许就是影卫的宿命。


    纯钧跟在他们后面,送了这最后一程。


    在途中,他说起了二殿下。


    战场上的殷铖霄足够刚硬,也足够决绝,他是真的带着视死如归的信念,誓要与敌军同归于尽。


    可在生死一线的关头, 还是有什么悄然绊住了他。


    有一幕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有那样一个人,曾无畏地闯入密林兽群中,拼了命地将他救下。


    是破山, 只要他在,就无论如何都会挡在自己面前。


    殷铖霄其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哪怕对方对他有所隐瞒,哪怕对方的眼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但他知道,破山是真心忠诚于他,而他想要的更多。


    可现在,破山始终没有出现。


    这令他感到恐慌不安, 这无关自己的生死。


    所向披靡的殷铖霄,此刻终于露出了他的破绽,他试图后撤,一寻得空隙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身边的人,形如疯魔。


    “告诉我!破山何在?”


    “他是我的影卫!我的!不在我身边,他还能去哪?”


    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


    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可有可无之人的去向。


    可殷铖霄从来都没有把破山放在“可有可无”的位置,生时为靠,死时也该死在一块。


    下一瞬,又有一个念头突兀闪过。


    如果破山真的心向他人,离他而去,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可。


    殷铖霄忽而就释然了。


    ——“原来影刃破山,也是被你随借随换的玩意儿吗?”


    不是的,可惜他现在才作出回答。


    那一战格外惨烈,战果也格外的显著,敌军死伤无数,此后更是连退两地,想必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再不敢进犯。


    纯钧说起时,神情都还带着几分震撼。


    而这些,都与破山无关了。


    摧信如他所愿,为他选了合适的坟地。


    不要太近,也不用墓碑,省得被他娘发现。就在外围好了,野草野狗多一些也没关系,这才热闹。


    半块馒头,一碗米饭。


    十两银子,一块墓碑。


    这大概就是被他放在心上大半辈子的东西了,沉甸甸的。


    破山回到了这处不起眼的小山村,而他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


    *


    一隔经年,那些场景却依旧历历在目,不知如何释怀。


    山风卷着草屑掠过山头,忽然有脚步声响在身后丈许外,不疾不徐,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韵律。


    来的是一人,但不远处必定还围有无数人。


    “影首大人,王爷有请。”


    宵练站定在几步开外,目光扫过那孤零零的坟地,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多说什么劝慰的话。


    对于宵练能发现他的行踪并找到这里来,摧信并不感到意外,这里虽然偏远人稀,却可称得上是属于霁王的封地范围。


    影门第三,能力自不必说,对他又足够熟悉。


    兴许他在来的路上就被盯上了,或许还要更早,以当下的情况来看,无论是福是祸,他都显然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但摧信没回头,更是对他的话语如若未闻。


    宵练沉默片刻,忽然上前几步,撩衣跪倒在坟前,没有香烛,没有祭品,他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闷响,起身时,额角沾了点湿土,他也没拂去。


    他认破山这个师兄。


    摧信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有了些许波澜,随即慢慢站起身。


    这便是同意跟他走了。


    几乎是没走几步,摧信武功已废的事实就显露无遗,太过沉重,也太过凌乱。


    饶是宵练早就知晓这一点,此刻也不由得身体微僵。


    摧信留意到他的神情,却只是冷淡地道:“可会令王爷久等?”


    宵练怔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山下已备好马车,不多时便可抵达府中。”


    果然是有备而来。


    摧信嘴角扯了扯,没再多言。


    马车在府邸前停稳,抬眼便见府门高大威严,并无华丽之风。


    摧信的目光沉静,周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随后被引至一处清雅的书房,室内陈设简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木气息,书卷盈架,案上摊着几本账册和一卷摊开的與图。


    摧信大致扫了一眼。


    有一页记着的似乎是往年各村桑苗成活率。


    殷长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那道略显瘦削的背影,眸光微暗。


    摧信迅速回身,恭敬地行了礼。


    殷长澜态度依旧随和,道:“不必多礼,坐。”


    有侍从无声奉上清茶,随即退至门外守候。待两人皆落座后,他又将茶盏往对面推了推,道:“本地的茶,有些涩口,但解乏。”


    摧信接过,恍然想起以前也是这般。


    这位大殿下有着深夜饮茶的习惯。


    殷长澜低头,整理起案上堆积的账册。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春耕农具申领簿”,页边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墨迹深浅不一,像是改了好几遍。


    而那舆图,图上用墨笔圈着几处,旁边注着“渠”“桥”“仓”,甚至还标明了动工日期。


    他的面容比当年更显沉稳,眉宇间带着长期操劳的些许痕迹,但眼神越发清明。


    仅这片刻,摧信就不难想象到这位霁王殿下是如何的身体力行,如何的治民有方。


    加之在短短的马车途中,他真真切切看到了农民脸上洋溢的笑容,听到了孩童口中发出的清脆麦秆哨声,伴着炊烟与虫鸣,那是这片土地焕发的蓬勃生气,并非夸饰的繁荣——


    作者有话说:切回现在时啦


    第35章 为臣(35)


    而回想起他与殷无烬的这些年, 面临的朝中阻力极大,不得不忙于各种明争暗斗,无暇他顾。


    可若不先将权柄牢牢掌控, 想要推行政令、治理民生无异于痴人说梦,此局无解。


    在此一隅的霁王却是与他们不同。


    远离了朝堂漩涡, “治”而非“争”,才有了这样难得的一片净土安稳。


    觉察到他的目光,殷长澜突然抬起脸凝视着他, 语带恳切道:“摧信,你为影首, 能力见识必然要在许多人之上。本王治下州城,力求民生安定,然事情繁杂且重,你若愿留下为本王助力一二,便是此地百姓之福。”


    沉默良久,摧信才道:“承蒙看重,愧不敢受, 一个连寻常走卒都不如的废人,如何堪当重任?”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却让人觉得沉重。


    殷长澜握着茶盏的手微顿,眼底却无半分轻视, 反而透出一种更为深沉的重视。


    旁人的目光和想法,无论是轻蔑、同情还是算计,摧信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他可以面不改色地以废躯面对无数人,哪怕是敌人。


    却唯独很难做到, 面对心上人。


    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一丝异样——哪怕只是瞬间的惋惜,对他而言都是极致的凌迟。


    理智告诉他,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毕竟四肢健全,无灾无病,完全可以正正常常地活着,像无数个普通百姓那样,日耕而作,日落而息,也许还会有人夸他高大能干。


    知足常乐,就当自己所走的全是坦途。


    可这些的前提是——他并非一个影卫。


    一个熬过无数残酷磨炼终走到人前的影卫,一个视自身作刃为护主而舍生忘死的影卫,一个失去武功几乎等同于没有价值的影卫,一个属于殷无烬的影卫。


    为臣,为的是帝君的宠臣。


    殷无烬对他的宠信,从来都是未藏掖半分,凌驾于常理之上。


    陛下简直恨不得把天下任何珍贵之物都夺来拱手予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特权厚待都赋于他身。


    饶是被摧信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他对他也未有半分冷落,反而费尽心思应他所需。


    寻常世家都难得一见的耀光绫,陛下随口就让他拿去做最易耗损、最见不得光的夜行衣。


    削铁如泥的陨铁短匕,薄如蝉翼的护身软甲,乃至外邦进贡的各种铸器材料……但凡殷无烬觉得摧信会想要,都会毫不犹豫地赐下,只求合他心意。


    朝堂之上,若遇棘手事,殷无烬常会侧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询问他的意见,哪怕影卫身份特殊,不宜妄议朝政,他也依旧会明确表态,“摧信之意,即朕之意”。


    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宗室子弟,在宫宴上借着酒意,言语间对沉默侍立的摧信多有轻慢,暗示其不过是帝王豢养的鹰犬。


    殷无烬面上笑意未减,只轻轻摩挲着酒杯。


    而第二日,那宗室子弟连同其父在封地的几桩隐秘贪渎大案便被铁证如山地掀开,雷霆处置,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


    朝野内外,几乎无人不知陛下对他的看重与在意。


    摧信心知,陛下并非刻意高调,而是某样感情太满了,那就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特别是炽烈如殷无烬。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伴在御座之侧、龙辇之旁,甚至是龙榻之畔,听从主令,一次次地交颈相拥,一次次在清醒中沦陷。


    对摧信而言,殷无烬不仅仅是他效忠的陛下,亦是那令他思之念之慕之的唯一存在。


    也正因此,他才会失落,才会自惭。


    可他如今失了可以护主的锋锐,再回到殷无烬身边时,只会成为拖累,而那些过往的器重,仿若都会沦为笑柄。


    摧信平生头一回感到这般的难过无措,这种感受,格外灼骨噬心。


    殷长澜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许飘忽,“倘若,本王能帮你重握利刃,你可会愿意留下来?”


    摧信霎时抬眸,眸中的亮光一闪而过。


    殷长澜继续道:“本王麾下不缺外邦来的能人异士,行诡医者,未必不能疗有奇效,你可愿赴诸一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在下一瞬,摧信的心情又迅速沉冷下来。


    他是殷无烬的影卫,而他们立场相对,就算是霁王要杀自己,也是理所应当,凭什么要对他伸出援手?


    可殷长澜偏偏这样做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要他易主而随,日后很有可能也会要他将刀尖对准殷无烬的心口。


    想通这点,摧信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道:“是废是死,别无二话。”


    殷长澜眼神微变,手不自觉碰倒了案上茶盏,茶水倾洒,蜿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其实对于当下的结果,他并不意外。


    这样的影卫,犹如淬炼过的精钢,是不可能轻易屈服的,更不可能做出叛主的事,即使对方给出再丰厚的条件。


    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摧信。


    殷长澜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他道:“本王不想取你性命,也无意逼你行叛主之举,只有一点,日后本王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不得推辞,如何?”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容许对方依旧心向殷无烬,容许对方不做出任何伤害殷无烬的举动,但必须要同意在他所需之时,为他效力,为他赴汤蹈火。


    摧信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而且,当下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认知冰冷而清晰。


    外面四处都是追杀他的人,天罗地网,他现在这般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摧信也不相信殷长澜会轻易放过他,即使他能安全走出王府,消息也未必不会被泄露出去,届时等待他的同样是死局。


    前路是未知的承诺枷锁,后退是万丈深渊,留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摧信目前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第36章 为臣(36)


    与覃泱的联络完全被隔断是在近一个月后发生的事, 无论摧信尝试何种方法,对方都毫无回应。


    石沉大海,就好像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个人一般。


    除此之外, 影门的其他暗线及势力都似被拔除得干干净净,从各种端倪看来, 覃泱怕是凶多吉少。


    摧信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他必须要给殷无烬传去讯息,可是路途遥远,他又是这般境地, 虽说比之最初好转了不少,假以时日兴许真的能够恢复, 可当下依旧是连逃出赶路都成问题。


    加之皇城已是封锁状态,连只飞鸟进出都可称困难,更别提前去探查消息的人了。


    若无强势的助力,此想定不能实现。


    焦灼万分,他沿着街巷慢慢走着,周身尽是掩不住的冷郁孤寂,与周遭的烟火笑语格格不入。


    阿谣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面前, 笑得无忧无虑。


    摧信知道他在王府中必定会被严密监视,明里暗里皆有。


    而偏偏,跟他跟得最紧的就是阿谣, 用那天生的乖巧无害,让人发作不得分毫。


    摧信冷眼望着他递上来的糖葫芦, 唇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忽然抬步上前,将他逼到一处狭窄的墙角。


    他最见不得这粉饰的太平。


    不顾阿谣的惊慌挣扎,摧信的一字一句,皆是清晰的残忍。


    “小傻子, 你给的东西,我不敢碰。”


    “就怕一不小心被毒得死无全尸,你能明白吗?”


    阿谣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有震惊,而更多的是伤心,他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先放到自己面前,嘴唇颤抖着尝了一口,随即试图辩解道:“不,不是傻子,阿谣也、也没有害人”


    “你有!”摧信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话语没有半分留情,“先前是你去给书堂送药,令我在意的人深受毒害之苦,如今也是你在日日监视我,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对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谣瑟缩弯身,无意识地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垂脸嗫嚅着道:“我不会害你,长澜哥哥也不会,他对你很、很好救你回来,还要找人来治,很累的”


    摧信冷笑一声,“是么?”


    他不相信殷长澜真的会有表面这般纯善,事情也真的会有那么凑巧,从他流落到此,再到恰如其时的救治,又到影门的各种变故。


    即使怀疑对方有所算计,可他当下除了依靠霁王,向对方妥协,根本就是毫无办法。


    阿谣不知不觉间已落下泪来,“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伤害到你,但还是,对不起”


    摧信猛地松了手上的力道,心下自嘲。


    影首半废,竟沦落到要跟一个傻子计较的地步。


    “回去吧,不怪你。”


    摧信转身就走,话语终究是软了几分。


    阿谣看了他的背影片刻,忙起身小跑着追上去,等到终于离人近了,这才急急开口:“你、你想做什么,阿谣可以帮你,也可以帮你去求长澜哥哥,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能看出,摧信有很重的心事,即使是伤势好转,衣食皆优,在这里过的每一天也都不是开心的。


    对于他的话,摧信并不抱有希望,却也还是定住脚步。


    “如果可以,请他帮我探探,皇城之中,寒梅落否?”


    *


    宫中至高之阁,云隐星环。


    顶檐下的人一身玄色龙袍,金线绣纹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墨玉般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被夜风吹得凌乱飞舞。


    殷无烬的目光平视远方,似乎对身边的任何事情都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宛若被抽走魂魄般。


    浩大天地间,此刻就只剩下了自己。


    朝臣们庆幸于暴君之最利爪牙被除,认定如此就能令他威胁减弱,认定如此,他今后就会成为一个失了倚靠而多被掣肘的君王,一个被他们摆弄的精致傀儡。


    一次次的试探接踵而来,要他去做不愿做的事。


    亲手处置亲信,因为这些人是他的羽翼;


    亲自废除策令,因为这会削弱他的声望;


    又或是,为肖似赵贵妃的舞姬赞言,为攻讦过他的家族平反


    殷无烬自始至终都顺应其意,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抗之意,也令得他们的欲望越来越膨胀,越来越自得。


    也越来越,放松警惕。


    这才不易,窥得他那平静之下掩藏的无数冰寒杀机。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陛下,高处风大,当心龙体,何不让奴婢扶您回殿安歇?”


    殷无烬缓缓转过脸,盯着她看了片刻,才开口问:“你叫什么?”


    那宫女落落大方地行礼回答:“奴婢杏儿,参见陛下。”


    她长得确实颇有姿色,抬眼时,眼尾微扬,像含着水光的黑曜石,肤色莹白带着微粉,站在那里像株临水柳,温顺里藏着鲜活。


    殷无烬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忽而唇角勾出一抹近乎温柔的笑意来。


    见此一幕,杏儿不由怔然几瞬,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传闻里的暴君阴鸷狠戾,可此刻月光下,他好看的眉目含了无限情意,似是盛开了三千灼灼桃花,而笑意里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让她莫名生出些怜惜来。


    有发丝被夜风吹得拂过他的脸颊,她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带着几分含羞的轻柔:“陛下,您的发乱了,奴婢……奴婢替您束上吧?”


    她说着便去取腰间常备的素色发带,可指尖还未触到对方的发丝,殷无烬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目光如利刃般凌厉朝她直刺过来。


    杏儿浑身一僵,手停在半空,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眼神里的冷戾,比传闻中任何描述都要可怖,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温柔?


    “放肆!”他只冷冷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


    “陛、陛下恕罪……”杏儿猛地跪地磕头,脸色煞白,方才那点心动瞬间被恐惧碾碎,只剩彻骨的寒意。


    而殷无烬没再朝她看去一眼,玄色龙袍扫过阶砖时带起一阵风。


    行至阁楼下的暗影处,他抬手轻叩廊柱,几息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跪在他脚边,正是锟锏。


    “查清楚了?”殷无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锟锏的汇报简洁精准:“回陛下,杏儿本名林杏,是羽林卫统领林肃的义女,三日前通过内务府调入御前,应是被安插的眼线。”


    只要陛下因顾忌羽林卫而不对林杏动手,那她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外传递消息。


    殷无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翻涌着杀意:“阁高百尺,难免不会有‘失足’坠落。”


    锟锏明白他的意思,应声:“是。”


    待其身影消失,殷无烬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手中摩挲着从密道暗格取出的半枚青铜虎符。


    其上虎口大张,獠牙毕露,符身布满细密的云纹,合缝处刻着半个“令”字。


    那是前朝鬼狼大军的兵符。


    大半军士已随旧君殉国,剩余的那些便在旧部麾下效力,这么些年过去,也许已然势微,也许会在暗中蓄养得更精锐。


    这虎符被分作两半,一半被彻底销毁,而还有一半,则是被赵轻容藏了起来,如今得以出现在殷无烬的手上。


    以往没人能猜透那位深受宠爱的赵贵妃心里究竟有何想法。


    她曾对质子有过几分同情,却不会真的施以援手。


    她曾对帝王有过几分真情,却不可能真的恨意全消。


    她在世时未曾做过逾越之举,未曾泄露过报复之心,却不代表她会丝毫不做筹谋。


    或许只是为了殷无烬才选择暂时隐忍,而在那最后关头,她依旧存了保全前朝旧部之心,也带着利用帝王的愧疚之情来为殷无烬争夺更多利益的念头。


    亦如她教殷无烬走的那步棋。


    但与她不同的是,殷无烬因为有摧信,才有了牵绊,有了软肋,有了权衡与退让。


    旁人料错了最关键的一点。


    除去摧信,并不会让殷无烬因此而变得无害妥协。


    相反,这只会将他彻底激怒,变得无所顾忌,也更加的残暴疯狂。


    第37章 为臣(37)


    炭火在鎏金盆里噼啪作响, 映出宫殿内一片妖冶的红。


    这里满是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女,他们皆是京中重臣的家眷,此刻却像被圈入牢笼的兽, 脸上惶惑与强装的镇定交织。


    三日前,宫里传出旨意, 借“祈岁安”为由,邀各家内眷入宫,同沐宫闱恩光, 为宗族祈岁岁平安,为稚子祈无病无灾。


    可这哪里有“祈”, 又何来的“安”?


    那些迟疑着不肯动身的,夜里都被锟锏等一众影卫“请”了来。


    他们的手劲从不含糊,府里的器物碎了多少,门楣撞坏了几处,没人敢问,只知道抵抗的下场是无比的狼狈。


    殷无烬坐在上首的龙椅上,墨发垂落, 姿态随意,指尖转着一枚白玉酒杯,杯沿沾着的酒液欲滴未滴。


    他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像在打量被困的珍禽,火光在他周身流淌, 却暖化不了半分寒意。


    他开口时,声如寒玉相击。


    “众卿为国事操劳,朕心甚慰。”


    “今日召诸位亲眷入宫,亦是朕亲致体恤。众卿勤谨奉公,内宅之事皆赖诸位操持, 这份辛劳,朕自当记挂。”


    心知此为虚言,众人噤若寒蝉。


    殷无烬将他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目光落在一个瑟瑟发抖的锦衣妇人身上,片刻后再度开口,漫不经心似在说寻常闲话。


    “李尚书家的小公子,去年生辰还央着朕赏张金弓玩,现今怎没同来,是怕宫里的炭火烫着?”


    那妇人闻言,脸刷地白了。


    她喉间像堵着团棉絮,张了几次口,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来:“陛、陛下……犬子不慎染了风寒,太医说需静养,实在经不起车马劳顿,臣、臣妇斗胆请陛下宽宥!”


    殷无烬轻笑一声,酒杯顿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


    “瞧这模样,倒是比李尚书在朝会上知趣些,他总说朕苛待臣下,可朕待他的家眷,不是素来宽和么?”


    李夫人胆战心惊,不敢作答。


    李尚书是太师首徒,对新帝的憎恶尤其强烈,更是费尽心机地要将新帝的爪牙羽翼全然撕碎。


    摧信遇袭,他功不可没。


    也难怪被殷无烬这般记恨。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楚,撕心裂肺,他势必要让那些刽子手也尝一遍。


    “难为夫人慈母之心,想必定然是对爱子挂念得紧,也不枉朕煞费苦心。”


    “折钺,将人带上来!”


    随他话语落下,折钺半扶半牵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从殿门进来——正是李尚书的幼子。


    他被布条蒙着眼睛,还带着未明状况的好奇与懵懂,身上穿着宝蓝色锦袄,只是此刻沾满尘土,手里不得已拿着那张特制的金弓。


    殷无烬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语气凉薄道:“朕观小公子气色甚好,何来风寒一说,夫人莫不是欺君罔上?”


    李夫人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砖上,泣泪声嘶道:“陛下求求您饶了他吧!他是无辜的啊”


    无辜?权斗之下焉有无辜?


    自古以来,对政敌的家眷仁慈,即是对自己残忍,即是斩草不除根,留下祸患,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灭门灾祸。


    从踏入纷争的那一刻起,从决定对新帝逆鳞动手的那一时起,他们就该有承担这样后果的觉悟。


    亦如当年,朝臣联名奏请先皇处置赵贵妃母子,只因他们与前朝有所关联,而无人会在意他们是否无辜。


    场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李尚书之父,他被卸了关节,此刻只能佝偻着身子,嘴角淌着血,看着孙儿和儿媳,浑浊的眼里迸出怒火。


    那小公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想要寻找自己的爹娘以求庇护,却只是徒劳,连啜泣都是无力。


    “既然李尚书不在,那二位便替他受着吧。”殷无烬的目光淬着冰,道,“听好了,这弓既是朕赏的,这就让你练练手,往前走三步,朝着有声音的地方射。”


    小公子哭得更凶,脚却被折钺在身后轻踹了一下,踉跄着迈了三步。


    “拉弓。”殷无烬的声音陡变狠厉。


    折钺从身后攥住他的手,迫使他将金弓拉满,两支木箭瞄准的方向,正是跪在左侧的李夫人,和被按在右侧的李尚书之父。


    “娘……”他的眼泪浸透了黑布,“我怕……”


    李夫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滚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李父也绷紧了身体,他看着那木箭,忽然想起孙儿满月时,自己抱着他说要教他射箭,护国安邦。


    谁曾想,今日竟会是这般光景。


    “射。”殷无烬吐出一个字。


    折钺猛地放手,小公子随之松了力道,接着便是两支木箭飞快地离弦而出!


    破风声听得人皆是胆寒不已。


    其中一支堪堪擦着李父的臂膀飞过,溅起鲜血,其后钉进鎏金炭盆旁的锦垫里,火星被溅起,落在他的袖角上烧出个焦洞。


    而另一支则从李夫人的发髻上刺过,钉在她身后的盘龙柱上,尾羽嗡嗡震颤。


    李夫人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锦衣。


    陛下要的不是她即刻的死去,而是要她眼睁睁看着爱子陷入困境,在这样的过程中饱受折磨。


    “继续。”殷无烬道,“直到箭矢耗尽为止。”


    小公子哭得几乎晕厥,他能听见娘亲压抑的哭泣,能闻见祖父身上熟悉的檀香混着血腥味,却只能被逼着将弓再次拉满,将箭尖对准至亲的方向。


    殷无烬看着这一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病态的笑。


    在场的其余人皆是被吓得面无血色,生怕接下来就轮到自己。


    果然,下一刻,殷无烬目光扫过人群里那身穿华贵锦服的青年。


    那是兵部侍郎最疼爱的族弟,素有才子之名,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日还在曲江池畔宴饮作诗。


    “你新填的词,朕瞧着还不错,东风若肯吹愁去,何惜枝头花尽开。”他又话锋一转,语带冷意,“只是,东风既难凭,不妨亲折东篱酬此恨,阶前兰蕙尽为尘!朕说的可对?”


    其中蕴含的杀机,令那青年周身僵住,面色几经变化。


    他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刺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陛下做出今日这等不仁之举,难道就不怕臣心尽失,被群起而攻!”


    这暴君莫不是彻底疯了,竟是不讲丝毫规矩与情面,这是直接要与朝中所有人为敌!君逼臣反,这对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恰如其言,殿外忽然传来隐约的金铁交鸣声,像骤然响起的闷雷。


    有人忍不住抬头望向殿门,眼里是藏不住的希冀——李尚书与林肃统领素有联络,莫不是终于带兵来救了?


    殷无烬似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上酒。


    就在这时,影卫独鹿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不带半分情绪:“启禀陛下,羽林卫已反!此刻困围宫城,言陛下若是再不放臣眷安然归去,将斥兵直入”


    “报!前朝鬼狼军已于城外连破三门,正往太极宫方向来,还请陛下定夺!”


    消息接连传来,如惊雷乍起。


    压抑不住的惊惧哭声、尖叫声再难被压制,此起彼伏地响起,恐惧迅速蔓延,如无形的网将在场之人牢牢束缚住。


    鬼狼军那是令人闻之色变,将恐惧烙印在人心底永远都无法抹除的三个字。


    前朝余孽竟是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而且来得如此凶悍猛烈,仿若可怖浪潮要将整个皇城全然吞噬。


    一旦被他们彻底攻入,届时必定是哀鸿遍野!


    有人不可置信地轻喃:“不不可能的,怎么会?”


    “呵怎么不会?”


    殷无烬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火光在他眼底跳跃,说出的一字一句都狠狠砸在人的心头。


    “城防图是朕给的,城下接应的暗桩是朕布的,鬼狼军攻城的命令也是朕下的!朕便要亲眼看看,羽林卫与鬼狼军,究竟是哪方更快更狠!”


    “你真的疯了!殷无烬,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你是亡国之君,是当朝罪人!这是要让天下都陪着你一起覆灭!”


    李夫人浑身伤痕累累,她瘫在地上,手指死死抠着砖缝,指甲断裂渗出血珠,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喉间发出尖利的嘶吼。


    随之而起的,是众人洪水般的恶毒咒骂,伴随着微弱的求饶。


    他们的心理防线在此刻全然崩溃。


    可是听着这些“妖妃之子”、“祸国灾星”及“不得好死”之类的指责言语,殷无烬却是连一点情绪波澜也无,唯有发出的笑声断断续续,显得癫狂而悲凉。


    “牵机引”再度发作,让他的感知渐渐沉寂。


    本在登基后已有好转,症状少有显现,现下却在哀绝之下更加恶化。


    失了摧信,即是失了他的引。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更遑论福报与杀孽,也再没力气去慢慢盘查清算,分辨孰是孰非,好坏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他并不在意前朝是否能够复辟,只想毁灭一切。


    反正,他从来都是所谓的祸根余孽。


    反正,唯一能牵住他的人再回不来。


    第38章 为臣(38)


    王畿之外。


    先前被霁王派出深入皇城的那一探, 竟果真逐步发现了端倪。


    新帝极有可能在酝酿一个疯狂的局,而且很有可能和前朝旧部有关。


    令人闻之皆是心中沉重。


    殷长澜只得做下布置,决定向四皇弟借兵, 在必要时挥兵进京,以行动阻止此事。


    而摧信一直被以“内功未愈, 疗程难断”为由留在王府之内,虽然身体渐复,可他无论做什么都被严加看管, 既走不开亦收不到更多的消息。


    他本就日日忧心,结果现今乍一听就听到了这样的滔天大事, 当即便气劲逆行,刚修复好的经脉差点又再次破损开来。


    可在面对殷长澜时,摧信不得不强忍住体内翻滚的血气,表示会跟随同去,尽全力协助王爷。


    说来何其讽刺,何其可悲。


    明知那人是为他才失了控发了疯,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第一时间回到那人身边, 甚至就连向对方传递出一丝讯息都无法实现,更遑论镇定与安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况一步步恶化直至再难挽回,眼睁睁看着他的陛下从高位狠狠坠落于深渊, 背负骂名无数。


    他们连夜赶至,兵临皇城之下, 看着不远处那片火光冲天,金铁交鸣,昔日繁华之景尽数被血腥杀戮所吞没。


    殷长澜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在与摧信对视上时,那目光中透露着一丝不赞同, 仅此,他的意思已是明了。


    ——眼前所见,皆出自你所随之主。


    ——他就是这般肆意妄为、无所不用其极、视天下万物如草芥的一个人。


    ——又怎配,你之效忠?


    摧信不答一言,只是迅速投身于那片战火之中,尽最大限度地去阻止这一切。


    即使全天下人都有立场去对殷无烬憎厌、痛恨、讨伐,也唯有一人不能,那便是他摧信。


    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暴君,早已把所有的偏宠与柔软都给了他。


    是他陪着他登上那个位置,却也让他高处无依摇摇欲坠。


    要怪,便怪他摧信。


    要恨,也恨他摧信。


    皇城厮杀已近白热化,霁王带来的精兵与京中禁军一同对鬼狼军发起围杀,刀剑撕裂血肉的声音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与哀嚎声中,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俨然一片炼狱图景。


    直至一声暴喝划破混乱。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人被多个玄甲士兵合力擒住,他的左臂已被斩断,伤口处凝结的黑血泛着诡异的色泽。


    正是鬼狼军现今的统帅,前朝宗室之人,赵凌岳。


    他被按在地上时仍在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那双眼睛死死瞪着火光深处,仿佛要将整座皇城都拖入地狱。


    战事稍歇的间隙,幸存的朝臣们跌跌撞撞地聚拢而来。


    任凭在平日里如何衣冠楚楚,现下个个都是面无血色,有人甚至瘫坐在地,指着那仍在燃烧的宫墙失声痛哭:“求王爷主持大局!务必诛杀贼党,还都城一片清明”


    他们的家眷被救出来时,皆是神思恍惚,狼狈不堪。


    李尚书则格外悲愤,他的幼子被吓晕,妻父更是身上染血,气息虚弱。


    他言辞激烈地控诉殷无烬的桩桩罪行,跪求霁王追查其下落,行大义之举,断不能手下留情。


    如其所言,殷无烬此刻不知所踪,恍若在那场动荡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摧信悬着的心始终未曾放下分毫。


    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拷问赵凌岳。


    宵练犹疑了一瞬,还是退出了刑房,以往只要有摧信在,他就没有多少留下来的必要。


    这样的事实在是司空见惯。


    即使面对的是赵贵妃的堂弟,摧信也能面无表情地做着施刑之举。


    在逼问出全部有用消息前,定然是要留有活口的。


    摧信明知这一点。


    可是在得知赵凌岳对殷无烬藏有极深的怨怼和利用时,他还是下了死手。


    ——“二十多年前,殷氏兵变,我父亲率宗室反抗未果,满门之人全被扔进火场,连三岁的孩童都没能躲过!”


    ——“我当时躲在枯井里听外面的惨叫,闻着皮肉烧焦的味道,整整三天!从那时起,我活着就只有一个念头——让殷家的人血债血偿!”


    ——“鬼狼军分明是我花了十年,从死人堆里、从边陲荒漠里一点点找回来的!凭什么就要被他那半块虎符所掌控?”


    —— “我要的从不是殷无烬给出的利益合作,而是他的全部!让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江山变回我赵家的天下,让他尝尝从云端跌进泥沼,连最在意的人都保不住的滋味”


    身负殷赵血脉,殷无烬面临的却是双方共同斥憎,大抵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毫无道理可言。


    当摧信自刑房踏出时,见到了不知自何时起便等候在外的霁王。


    殷长澜静立廊下,风卷起他月白的袍角,衬得那张素来温润的面容添了几分清冽。


    站在他的角度,想要知晓的信息有很多。


    殷无烬与赵凌岳建立联系的细节,合作条件及计划等;鬼狼军背后是否有前朝其他隐藏势力支持,后续是否还会有反扑;以及,殷无烬的下落和动向。


    他问:“赵凌岳,招出了多少?”


    摧信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半分波澜,“他只说鬼狼军是前朝旧部,要复赵氏江山,其余的,不肯再多言。”


    殷长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道:“不肯多言,所以你就杀了他?”


    摧信:“他伤势过重,属下失手。”


    殷长澜静默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道:“摧信,都到了现下这一步,你究竟在维护什么?”


    答案无法宣之于口,却已然明了。


    “宵练,送影首回府休养。”


    这即是信任已失,困于一隅严加看守,再无需他插手的意思了。


    摧信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而他当下唯挂念一事,担忧一人。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迫切想地要去找到殷无烬,可时机不对,只得先按捺下来。


    第39章 为臣(39)


    夜雨如注, 砸在青瓦上溅起层层水雾。


    摧信算好了侍卫换班的时辰,出其不意地动了手,待人缓缓倒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当年他与殷无烬在宫殿的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就告知过他底下密道所在。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藏身之处。


    摧信一路潜行, 有如鬼魅。


    不多时便来到密道入口处,他撬开地砖的机关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外面雨声太大,而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纵身跃下后, 这个隐秘的空间便展现在前。这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埃与腐朽气息,石壁上的火把被他点燃,昏黄的光线下,可见通道两侧散落着些废弃的甲胄与兵器。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带着死寂的霉味,直到尽头那扇半掩的石门映入眼帘。


    门内是一间狭小石室, 并非想象中的空荡,而正中央停放着一具极尽奢华的金丝楠木镶玉棺,棺盖紧紧闭合。


    仅这一瞬, 摧信的呼吸骤然屏住,身形不稳, 竟是直接重重跪地。


    他疯了似的膝行上前,除了用手外还不管不顾地用身体去撞棺盖,直到将棺盖揭开的那一刻,他才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殷无烬置身其中,对外界之事无知无觉。


    他昔日连朝服褶皱都要挑剔几分, 何其从容高贵,今时却是形容枯槁,双目紧闭,唇瓣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牵机引”发作后,他便将自己关入这里。


    像个被主人丢弃、蒙尘失修的人偶,没有水,没有食物,更没有旁人的悉心照料,就这么任由生机一点点从躯壳里流逝,孤零零地在棺中等待死亡。


    棺内还有不少东西。


    摧信送他的琴,摧信用过的各种兵器,摧信为他束发时用的木梳还有很多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物,却被他像护着性命般拢在周围。


    而在他的心口处,赫然放着一串招魂铃。


    他将一人深深刻进心底,生时不灭,死后亦然。


    “陛下……”摧信的声音碎在喉咙里。


    他就那么跪在棺边,指尖触到殷无烬的脸颊,冰凉的温度让他浑身一颤。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棺中抱出来,对方在他怀里轻得像羽,却重得压碎了他所有的镇定。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殷无烬的颈窝上,紧接着,便是一滴又一滴,泪如雨下。


    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未到伤心处。


    他曾只在亲人逝去时流过泪,经历了颠沛流离,见过世间百态,遭受过的苦厄数不胜数。


    摧信本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可在此刻,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心更是痛到无以复加。


    这明明是他拼了命都想要护在羽翼下的人,是他倾尽全力地想要捧在心尖上的人。


    却因他,枯败至此。


    怀中人依旧僵冷,却在他的怀中渐渐有了回温。


    *


    摧信的消失很快即被觉察。


    当宵练前来向殷长澜禀告这个消息时,他的脸上都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甚至可说是,有意纵之,从而锁定殷无烬所在。


    采取的相应措施也极快,不出半日,皇宫周边乃至城内各处都被军队严密监控,牢牢包围,可称得上是天罗地网。


    只要一发现其异动,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不会有丝毫余地。


    有雨丝闯进,润入衣袍上暗绣的流云纹,平添几分凉意,衬得阶上那道身影更显清冷。


    殷长澜望着那被瓢泼大雨覆盖的宫阙,语气平淡道:“你说,他有几成把握可破此局?”


    宵练斟酌片刻,方道:“以他一人之力,若不硬战而只求突围的话,约有六成把握。”


    仅仅是这个数字,便足够令人心惊。


    而这还并不在摧信的实力巅峰期,从这段时期的观察来看,倘若对方并未刻意隐藏,其功力约莫恢复了六七成,仅此便已让无数人望尘莫及。


    殷长澜沉默许久,才道:“若是本王不再多给他机会,他本该死在那场雪战中,也就不会横生变故了。”


    宵练闻言内心一跳,思绪复杂。


    这是事实,早知摧信不易被灭杀,先前可谓是煞费苦心。


    先是以赵贵妃的“罪帛”为引,联合朝中多方势力布下绝密杀局,层层陷阱,重重机关,耗费的财力物力人力无数,只为针对摧信一人。


    而宵练更是将他所熟知的对方对战路数、惯用的招式变化等,尽数告知众人,甚至还在此期间承担了训练刺客的责任,这只为让这些在将来对准摧信的刀被磨得更锋利些。


    这都还不止,总之,先前是付出了极多才堪堪将影首逼到那一步。


    要的就是他的命,一旦错过,便再难有那样的机会。


    殷长澜深知这一点。


    然而,摧信还是凭借着自身意志和利用冰层的破裂,在那凶险的雪战中逃了出来。


    本要做的事很简单,再次派人顺着冰河流向寻找,去将这位气息奄奄的影首彻底抹杀即可,不会留有多余的痕迹。


    可是,殷长澜却迟迟没能下令。


    有雪自窗外飘入,落于他指尖之上,他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收回手,一瞬间,仿若在那片刺目的白色中,看到了当初跌坐在地、神情空白的自己。


    殷长澜不由得想,就多一次,最后一次。


    于是摧信被他安排的“猎户”救下,继而被带入王府里,再接受专请之人为他复功疗伤。至此,他于他便多了一份分量极重的“再造之恩。”


    可即使如此,摧信在其后还亲眼见过了那人的恶劣秉性,见过了那人造就的破败局面后,竟也还是一心向之,仿佛无论什么都不能将他动摇半分。


    那就,没有再纠扯下去的必要了。


    而且想必,摧信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殷长澜的算计。


    终会敌对,兵戎相见。


    电光一闪而逝,他声音落下,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冰冷。


    “传本王令,凡遇摧信,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说:这棺材贵到飞起,质量更是好到没话说。


    嗯……是二哥精选,他自己没得睡。


    至于别的,后面会讲,反正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感情纠葛。


    第40章 为臣(40)


    密道之中。


    铁链冰冷, 却将身后之人与他牢牢捆绑在一起,摧信就这样背着殷无烬,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前行。


    他从来没有抱有侥幸心理, 也没有轻视过殷长澜的手段,外边必定是无数伏兵, 危险重重。


    可是这里没有水更没有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多待一刻, 生机便多流失一分,他必须尽快带殷无烬离开这里。


    通道偶有分岔, 料想是通向宫中某处地点,摧信不能完全确定方位,却能大致判断出何处较为隐蔽。


    他不指望借此躲过一劫,但若能多加隐藏总归是好的。


    他来到此道的尽头,面前便是一处有待开启的机关,隐约还能听到外边渐小的雨声。


    摧信决定再等半炷香,雨停即动。


    他微微侧头, 感受着背后之人微弱的呼吸,心头总算回归了些许温度。


    而就在这时,殷无烬干裂的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偏执,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让……我替你……挡……”


    摧信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头滚动,压下翻涌的酸涩,只将脊背微微弯曲,好让殷无烬能伏得更稳些。


    被他紧握在手的兵器是双枪, 玄铁枪身乌沉沉泛着暗光,三棱枪尖锋利得能映出人影,棱脊上各开了道血槽,槽底藏着经年累月的暗红,整体长度适中却足够灵活迅猛。


    摧信便要借此带陛下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但他还有不少禁药,可以让人暂时减少对疼痛的感知,减缓伤口的血液流速,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增强爆发力。


    尽管服用的代价是透支机能,消耗生命,此战过后,他就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回到从前,可他断不会有片刻的迟疑。


    只要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殷无烬有伤分毫。


    雨声几乎要听不见了,机关被撬开,沉重的石板随之缓缓移开。


    出口藏于宫里假山后,清冽潮湿的空气猛地涌入,冲散了些许沉闷,却带来了更为危险的铁锈气息。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卫兵,仿佛没有尽头,铁甲冰刃反射着瘆人的森森冷光,长矛若林,紧绷的弓弦如同无数毒蛇吐信,这样强势的压迫感几乎在瞬息间就能让人喘不上气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雨滴从盔沿落下的嗒嗒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几乎是在他们现身的那一刹那,所有的刃尖直指而来,杀气若凝成实质。


    摧信心中冰寒,却无半分意外。


    殷无烬似有所感,冰冷的额头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侧。


    “杀!”下一瞬,一声短促的号令划破死寂。


    箭矢离弦发出尖啸,瞬间撕裂空气。


    摧信迅速做出反应,他猛地侧身,将殷无烬死死护在墙壁和自己身体构成的夹角之中,同时双枪如电在身前疯狂绞动。


    密集如雨的撞击声爆响,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迸溅,枪身精准地撞飞、绞断攒射而来的箭矢,枪尖更是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


    强劲的力道震得摧信手臂发麻,但他身形依旧稳如山岳,寸步不退,硬生生撑开一片短暂的安全区域。


    箭雨稍歇的间隙,前排重甲步兵的盾阵轰然前压,脚步踏在石板之上发出沉闷的轰鸣,长矛从盾牌间隙凶狠刺出!


    不能继续被困在这里,否则迟早会被耗死,必须要找机会突破防线冲出去。


    摧信眼中厉芒一闪,脚下骤然发力,不退反进,悍然向前直面那钢铁丛林,手中兵器更是被他用到极致。


    左枪乌光爆闪,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狠狠砸在最前方的盾牌上,巨响发出,那士兵连人带盾被砸得倒飞出去,撞倒一片。


    右枪则精准无比地寻着甲胄的缝隙,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狠狠贯入,鲜血瞬间从中飙射而出!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每一次格挡都震得对手虎口崩裂,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凄艳的血花。


    这是在用最暴烈的方式,生生在铁铸般的军阵中撕裂出一条血路。


    然而,敌军实在太多了,一波倒下,另一波立刻填补上来。


    无数刃尖从四面八方刺来,饶是摧信身法再快也无法完全护住周身,有不少攻击都是冲着他身后的殷无烬而去,他只能拼了命地去挡,若是未及则以身相护。


    一道刀光闪过,他的臂甲被劈开,深可见骨;一支长矛擦着他的肋下划过,带起血肉一片。


    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停,反而更加狂猛,鲜血染红了玄铁枪身,也染红了他半边身体。


    殷无烬分明已难有感知外界的能力,却仿佛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摧信每一次被撞击、每一次闪避带来的颠簸,以及那持续流淌的温热液体。


    他唇线紧抿,长睫轻颤,似要强行睁开。


    而在下一刻,被击落长矛的一人忽然抽出腰间备用的透甲锥,悄无声息却又疾如闪电地出招,直刺向摧信的右颈侧。


    这一击角度刁钻,时机歹毒,且堪堪避开了枪势范围,极难回防。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苍白修长的手猛地从摧信肩侧探出,以一种决绝之势,竟硬是徒手抓住了那疾刺而至的锋利锥尖!


    利器割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可闻,鲜血瞬间从其指缝间汹涌溢出,顺着腕骨蜿蜒淌下,触目惊心。


    是殷无烬,哪怕意志被毒性禁锢,哪怕身体衰微已近极限,可在这刹那,他依旧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没人知晓他到底是如何才能克服艰难,再次勉强操纵起肢体的。


    见此一幕,摧信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骤停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旋即,他的右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拧,枪尖带着撕裂一切的戾气,后发先至,猛地贯入那人因惊讶而微张的口中,力道之猛,直接将其头颅洞穿。


    他甚至来不及将之抽出,左枪已然化作乌光,将侧面扑来的两人拦腰扫断。


    之后,他极其轻柔却又颤抖地托住了殷无烬那死死攥着锥尖、鲜血淋漓的手,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陛下…松手。”


    殷无烬的手因剧痛和痉挛紧紧扣着,锥尖几乎要嵌进他的指骨。


    摧信的眼眶赤红,好似要滴出血来。


    这远比他自己受的任何伤都要疼痛百倍。


    所有的理智在此刻都被眼前这双流血的手彻底焚毁,狂暴的杀意从他身上炸开,形如疯魔。


    而就在摧信浴血冲杀,却眼看又要被重新合围的浪潮淹没时,侧翼的军阵突然爆发出剧烈的骚动和惨叫声。


    一道矫健的身影骤然切入敌群,来人正是锟锏。


    九环大刀在他腕间转出迅捷无伦的弧度,掠过之处,不见惊天动地的声势,却总能精准撕开破绽,每一次起落都伴随着敌兵闷哼倒地。


    他隔空与摧信对视上,喉间只迸出一声低喝:“护住陛下!”


    话音刚落,另外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紧随而至,正是折钺、独鹿和门下其他影卫。


    他们不发一言,只以利落的杀招撕开包围圈,那股潜于暗处的狠戾,此刻在明处更显致命。


    摧信能看出,他们实际上个个带伤,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厮杀才冲到这里,出现后虽然暂时搅乱了敌阵,但也瞬间吸引了更多的凶猛火力。


    明明,当初是他杀掉断风涯,以暴力震慑令他们不得不臣服。


    明明,他们现今并未奉令行事,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既原主失势,将来投靠新主未必不能博得一个好前途。


    即使不这样做,他们也没必要真的以身涉险,这一来便很有可能是有来无回。


    可锟锏他们还是自发地来了,不留退路。


    在此助力下,眼前终于现出了出路,摧信当机立断地带着殷无烬从中突围而出,最后回头多看一眼。


    这些同门师弟都没有再望过来,只是专注迎战。


    不需要所谓的告别。


    因为,他们是影卫,万事藏于心间的影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