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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为臣

    第26章 为臣(26)


    摧信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殿下掌心逐渐升起的灼人温度。


    殿下喉间每一次不同寻常的滚动。


    殿下在与他唇齿相依时, 他所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的味道。


    殿下竟然会为他屈尊做到这一步,比起安抚更像是恩赐,令人灵魂颤栗。


    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注视殷无烬的眼睛, 如同燃着残灰星火,直将他焚烧殆尽, 又偏偏予他甘露与余温。


    影卫摧信,从不会轻易被外物所支配。


    一来,他对殿下毫无防备, 二来,分明是他自己失了分寸。若他当真百般不愿, 便总会有很多种方式处理好眼前的一切。


    可摧信没能处理好。


    他终是将殿下推开了,没让事情发展到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他也未能做到真的全身而退。


    摧信回了一趟影门,跪在刑罚堂前,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断风涯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当时言之凿凿,称“殿下清誉,不容诋毁”, 现在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彼此的身份如云泥之别,那人从不是他区区一个影卫可以妄想的,当下也不过是一个意外, 是殿下的垂怜又或是一时兴起。


    兴许很快就会被抛却,烟消云散。


    而他, 唯一要做的就是恪守本分。


    月余时光弹指而过。


    这日,殷无烬外出赴宴,在场的大多是些立场摇摆的官员。


    觥筹交错间,他笑意温醇,语带机锋, 三言两语便将席间气氛引向微妙的平衡,拉拢与敲打并行。他现下的处事手腕早就不同以往,假意客套也越来越炉火纯青。


    几乎要看不到当初的影子。


    摧信一身玄衣几乎与暗影相融。


    他目不斜视,却将席间每一句对话都收入耳中,指尖按着腰间短刃,随时防备可能出现的异动。


    这样随侍左右的事,最近多是由锟锏在做。可在方才,听闻手下传话,言殿下亲点他为,他还是立即出现在了殷无烬的身边。


    看着他的殿下面对这无形中的硝烟。


    偏这席间氛围看起来一派祥和,烟气如丝,缠上梁间悬着的鲛绡灯,将满室光晕晕染得愈发温吞。


    有伶人得了令,自侧门入时步履轻悄,其中不乏面容身段姣好的少年郎。他们低眉顺目地分至各席,奉茶布果,动作间带着几分刻意练过的清贵气。


    其中一人长相格外出众,眼尾上挑似带着点天然的媚意,径直走向主位。


    琉卿取过案上果碟,拈起一颗紫葡萄。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转,薄皮便顺着指缝裂开,露出内里饱满的果肉,连葡萄籽都被他用银签细细剔了,才捧着送到殷无烬唇边。


    殷无烬正与旁边的官员说着话,此刻唇角笑意未减,微微侧头,自然地就着他的莹白指尖将那颗葡萄含了进去。


    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狎昵,倒像是寻常接过属下递来的物件。


    琉卿的眼底闪过一丝窃喜,又剥了一颗,正要再递,却见殷无烬抬手端过酒杯浅啜了一口,恰好避开了他的动作。


    哪怕是逢场作戏也有限度。


    紧接着,那道来自上位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席间,掠过屏风时,快得像风拂过水面。


    摧信的手仍按在短刃上,只是指节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


    似乎有什么在心间过了一遭,却又似乎从无旁念。


    宴至深夜,宾客渐散。


    殷无烬不顾旁人的挽留,起身走出时脚步有些虚浮,分明是饮了不少的酒。车辇在外候着,他却径直绕过,独自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摧信立即跟上,如影随形。


    行至一处空荡的街角,人的身影显得无端落寞。


    殷无烬忽然停住脚步,将手伸出。


    摧信会意,闪身而出扶着他,与他一同往前走着,一直走到护城河边。


    夜露已经浸凉了石阶,河中水色在月下泛着墨蓝,像一匹被揉皱的绸缎,缓缓铺向远处。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今夜的河面上飘着格外多的愿灯。


    素白的纸糊成莲花模样,烛火在里面轻轻晃,把纸面映得半透。有的刚被放入水,晃晃悠悠打了个旋,有的已漂出老远,烛光被风揉成了一粒粒的暖黄星子。愿灯时而撞到一起,火苗猛地窜高,纸边被燎得蜷起一点,很快又分开往不同的方向漂。


    像极了他们——总在不经意间靠近,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开,只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同一片流走的光。


    偶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低声说着话,笑语被风筛过,却衬出他们格外的静。


    殷无烬的视线落在最近的一盏灯上。


    纸面上描了歪歪扭扭的桃花,烛火一跳,花瓣的影子就落在水面。


    他的指尖在夜风中悬了悬,像是想碰那点跳动的光,最终却只是收回手,拢在袖中。


    摧信站在他身侧,能闻到他衣袍上混着的酒气与清冽的熏香。


    “你看,”殷无烬的声音比夜风还轻,“每盏灯都有来处,也都有去处。”


    摧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最远的那盏已经快融进夜色里。


    事物来来去去,而他只会陪在殿下身边。


    “我也曾放过愿灯,却未落笔写下心愿。”


    “我之所求,靠不得那些飘渺的俗物,唯有靠自己,也靠你来实现。”


    闻言,摧信坚定道:“属下定会让殿下得偿所愿。”


    夺权势,杀宿仇,承大统,拥江山。


    殷无烬回眸望向他,说:“可倘若,我另有所愿呢?”


    灯影碎了又圆,圆了又碎,映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温柔。


    摧信定在原地,一时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能看清殷无烬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醉意,有的只是最真挚深厚的情意,分量极重,作不得假。


    摧信不得不承认,他此前对整件事情的定性或许是错误的。


    殿下所为,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一时垂怜,而是情之所至。可怎么就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


    摧信自认身份低微,未曾有过多余的妄想。


    若说期盼,也不过是耗尽自身为殿下铺就锦绣前路,哪怕结果是短折而亡。假使侥幸得以长命,他也就继续为守护殿下乃至其妻儿后代而存在。


    至于旁的,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且不说琉卿之流,殿下身边绝对不缺合乎心意的良人,那才是天作之合,而不应是和一个满身可怖伤痕的影卫搅和在一起。


    他不过是一把杀人饮血的锋刃,终将在无数的厮杀中破损腐朽,又凭何承担得起这份重逾千斤的宝贵情感?


    殷无烬对其所想不得而知,笑意浅淡,抬手环上摧信的后颈,带得他微微低头与自己越凑越近。


    随即,细细密密的吻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额头,眉骨,再到侧脸,像落雪一下下拂过雕刻着暗纹的金属表面。


    面具挡得住形貌,却似乎隔不断那点滚烫的触感。


    这简直比直接的吻来得更令人颤栗。


    摧信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紧绷,却在对方指腹摩挲过面具边缘时,硬生生定住了身形。


    殷无烬拨开了侧沿的暗扣,在一声轻响里,面具骤然失去支撑,滑坠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


    夜风掀动额前碎发,摧信下意识眨了下眼,却在下一瞬感到温热的呼吸扑来。


    他唤:“摧信。”


    彼此四目相对的刹那,河面上漂远的愿灯恰好晃过一缕暖光,照亮殷无烬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答:“在。”


    就在开口的瞬间,彼此薄唇不可避免地短暂擦过,这种似有似无的碰触简直像一把火直烧进人的心底。


    摧信想,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实际上都是很难拒绝他的殿下的。


    仅这一瞬,也只消这一瞬。


    他可以将之深埋,强令自己此后再不贪求。


    却不想连这都是奢侈。


    一道轻微的响声将氛围骤然撕裂——是利器破水而来!几乎在这同时,摧信眼中最后一丝温度被彻骨的冷肃覆盖。


    就在呼吸之间,他的左臂已如铁箍般扣住殷无烬的腰侧,足尖点地旋身的刹那,数枚泛着幽蓝暗光的短镖自水中飞出,擦着他方才的站位钉入石阶,石屑飞溅。


    摧信身形疾退,右手已抽腰间短刃,玄色衣袍在夜风中扯出凌厉的弧度。


    刺客显然是盯准了殷无烬离席的时辰与路线,找准时机发出突袭。


    短兵相接的火星在暗夜里炸开,摧信手腕翻折间已挑断一人的咽喉,动作利落狠厉。


    温热的血溅过来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过身,腾出左手覆在殷无烬的眼上,掌心微凉却意外地轻柔。


    无数刺客在他们撤离之时涌来,皆被摧信毫不留情击杀,整个过程甚至都没让殷无烬的衣袍沾上一丝污秽。


    怀中的人始终安静,对他绝对放心。


    可摧信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愧意。


    事实在前,他立刻变得无比清醒。


    影卫就是影卫,没有感情冷冰冰的一把刀,这样在厮杀之时才足够锋利。若是心有杂念,便容易分神,从而削弱了对危险的感知。


    要是他在河边时未曾心神动荡,那他便可在更早的时刻将殿下带离此处。


    先前的毁琴是如此,今时的遇袭也是如此,他几乎不能原谅自己。


    一路且战且退,到某处较为安全隐蔽的地点,信号发出后,不多时,负责接应的影卫们便接连赶至,独鹿与折钺赫然在前。


    摧信将殿下交托过后,独自转身隐入黑暗中,周身杀气凛冽。


    若是今夜之事被有心人收入眼底,以此大做文章,将会对殿下名誉有损。


    既然如此,便务必杀人灭口。


    第27章 为臣(27)


    从那以后, 摧信就仿佛是刻意地与殷无烬保持了距离。


    在外人眼中,他们依旧是并无异样的主从,一言一行皆是规规矩矩, 却多少显得有些冷淡刻板。


    不再有多余的视线交汇,也不再有以往的亲厚密切。


    时间一久, 连其余影卫都觉出了不同。


    影首大人对于殿下的忠诚上心无人不晓,如今这般,那便极有可能是殿下疏远在前, 也不知摧信究竟犯了什么错。


    在第无数次迎上锟锏略有些担忧的目光时,摧信面具下的脸不由得起了些许波澜。


    他只是冷声道:“不要对殿下妄自揣测, 只需谨记我等职责。”


    锟锏连忙应是,却欲言又止。


    有些事情,他没有全盘托出。


    比如先前,断风涯对他所下的令中,并没有杀戮,这是出于对帝王最后的忠诚,又或是出于对这位由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影卫的一丝怜悯, 已随着人死灯灭,再道不清。


    又比如,殿下身体所表现出的某些异样症状。


    不是不想说, 而是不知如何开口。


    殷无烬阴狠的警告言犹在耳,令他不得不两边权衡, 终只得隐晦地提醒摧信“留心殿下”。


    审讯室的石壁渗着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交织的气味。


    摧信正要用刑撬开刺客头目紧咬的口,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即便是刻意放轻,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摧信动作一顿, 缓缓回身,单膝跪地:“殿下。”


    殷无烬一袭玄色锦袍,袍角不经意扫过地上的水迹,带起细碎的涟漪。他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平白沾了污秽。


    摧信不由得眉头微蹙,冷冷看了不远处跟着的锟锏一眼。


    而殷无烬并未看那被铁链缚在刑架上的刺客,只垂眸望着地上的人,声音没什么温度:“审得如何了?”


    摧信:“给属下半柱香时间,定能问出幕后主使。”


    殷无烬未置可否,他脸上毫无情绪,缓步走到刑架前。


    那刺客头目瞥见他,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却见殷无烬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


    瓶中液体呈暗绿色,尚未开封,已透出令人心悸的冷锈味。那是“化骨涎”,最阴毒的秘药之一,沾肤即腐,顷刻便能将活人融成一滩血水。


    “殿下,此人或许还有些用”


    摧信话音未落,殷无烬已将整瓶化骨涎对着那刺客头目,一点一点地倒了过去。


    惨叫声霎时间不绝于耳,皮肉消融的滋滋声在密闭的石室中格外刺耳,露出的骨头遇上那液体,竟也像冰块似的开始消融。


    不过数息,那方才还在挣扎的人便化作一滩冒着泡的暗红血水,连带着铁链都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摧信垂着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殷无烬转过身,对这一幕毫不在意,只是将手伸到摧信面前,面容藏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随即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跟我走。”


    此时的情绪已然到达一个临界点。


    殷无烬很明白,摧信近日的冷淡与不回应,便是无声的拒绝。


    他可以忍受摧信的拒绝,却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摧信的疏远,即使明知对方对他依旧忠诚尽心。


    这样的距离对他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折磨,会比任何刑罚都更能将他逼疯。


    何人布局要杀他,他并不在意,他早做好了举世皆敌的准备。


    但他一定要有摧信。


    摧信避他,那他便亲自来找,亲手将碍事的处理了。


    那只手修长漂亮,此刻却像带着无形的枷锁。


    摧信没有抬头,只沉声道:“殿下,属下职责未毕,还需”


    “职责?”殷无烬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我的话,不如你的职责?”


    摧信:“属下不敢,只是审讯之事关乎重大,此事未了,便不敢轻易离开。”


    他拒绝得这般坚决。


    空气瞬间凝固。


    殷无烬的脸色彻底沉下去,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摧信,你要忤逆我?”


    摧信:“属下并无此意,但若因此触怒殿下,属下甘愿受罚。”


    殷无烬冷笑一声,缓步走到墙角的刑具架旁,目光落在其中一根缠着倒刺的鞭子上。


    那鞭子是用上好的玄铁混合兽筋所制,威力极强。


    他本性中的暴戾从未改变,若有摧信好好牵着他,他可以尽力将自己一寸寸打磨得少些利刺,可若是摧信亲身成了那催化的引,便会令其一步步恶化直至再难控制。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摧信依言抬头,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殷无烬拿起那根鞭子,鞭梢在地上拖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以为我不敢罚你?比你听话顺从的影卫有的是,今日在我身边的是你,明日就可以是旁人!”


    这说的明显是气话,可摧信闻言,身体还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过了片刻,他竟垂目轻轻地应了声,“是。”


    仅这一声,将殷无烬的怒火彻底点燃,气极之时,他猛地扬手,鞭子即刻带着凌厉的风声抽了出去。


    “啪——”清脆的响声在石室中回荡。


    鞭梢堪堪擦着摧信的肩臂扫过,狠抽在他身侧的地面上,碎石都被震起。鲜血缓缓从他被擦破的伤口处渗出来,染红了一小片衣料。


    他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没有丝毫闪躲。


    殷无烬握鞭的手在颤抖。


    他看着那道在玄色衣料上洇开的血痕,看着对方始终紧抿的唇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本只是想让摧信服软,想让他卸下那层刻意的疏离,如从前那般亲近自己,可他偏偏要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而鞭落之时,终是偏了几分,并未结实落在摧信身上,可仅仅是这擦过的一下,就已然千倍万倍地反噬于他,痛楚难言。


    殷无烬眼底翻涌的怒意下,是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恐慌。


    他怕这疏离会变成常态,怕这个人真的会永远站在那样不远不近的地方,怕自己再也抓不住这唯一能让他觉得不是孤身一人的存在。


    他明明就……非摧信不可。


    第28章 为臣(28)


    如果可以, 摧信宁愿再多受些罚,也不愿让殿下伤害自己。


    可事实往往不遂人愿。


    等被人发现时,殷无烬正独自坐在地上, 周遭地面散落着无数尖锐的瓷片碎粒,折射出冷冽的光。


    而他垂着的手, 正无意识地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瓷,伤口渗着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衣襟上, 晕开一片深色。


    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与先前那个暴戾偏执的殿下判若两人。


    见此一幕, 摧信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殷无烬闻声抬头,那双总是覆着寒霜的眸子在看清来人时,骤然漾起细碎的光。


    他随即露出一抹天真的、带着点委屈的笑意,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终于来看我了。”


    在意的,仿佛只是终引得片刻关注。


    他说着,竟真的像个寻求拥抱慰藉的孩童般,朝摧信伸出了双手, 指尖微微颤抖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期盼。


    可摧信却死死地盯着他身上纵横的伤口,素来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怒意与痛惜交织,最终尽数化作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上前, 甚至连脚步都没动一下,只是语带讥讽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殷无烬伸着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染上一丝茫然。


    摧信俯身,目光与他相对, 声音狠厉道:“殿下不妨听着,您身上有多少道伤口,我摧信,便少多少年可活。”


    “不——!”


    殷无烬像是被这句话狠狠蛰了一下,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地摔回去,脸上血色尽褪,满是惊惶与无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塌地陷的事情。


    “你不能……不准说这种话!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殷无烬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眼底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露出了内里最脆弱的部分。他不怕死,不怕权谋倾轧,不怕举世皆敌,可他不能接受摧信离去。


    自伤的前科不止一次,摧信曾决意要护好殿下,不让他再如此。


    可殷无烬偏偏再次让他见到这一幕。


    他终于知道殿下最怕什么,故而一开口就直击要害。


    下一瞬,摧信上前牵起了殷无烬的手,竟真的带着他开始数伤口,边数边念,一道又一道。


    殷无烬彻底崩溃了,挣扎的同时苦苦哀求道:“别这样摧信,不要这么对我,我真的受不住的!求你……”


    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卑微的姿态,双眸此刻只剩下恐惧与痛苦,晶莹的泪夺眶而出,不多时便已是满脸泪痕。


    摧信看着他这副模样,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可若不这样,又怎能让殿下记忆深刻,永不再犯?


    摧信没有心软,数出确切的数后,便叫来几名宫侍和众影卫,吩咐他们给殿下处理好伤并且时刻看守。


    做完这些,他没有再多加停留。


    近来朝局隐有动荡,从多方搜寻的消息来看,崔明远虽明面上已失势,但仍暗中蛰伏,怕是另有图谋。令人不得不对此多加警惕,时刻盯紧。


    可就在短短一个时辰后,传来的消息令摧信整个人如坠冰窖。


    “牵机引”的次次累积,日复一日应对朝堂的精神消耗,加之近期以来的神思剧烈动荡,终是造就了今时的局面。


    寝殿的冷香萦得人发闷,太医被秘密请来过却道不出所以然。


    殷无烬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当真形如人偶。


    初时的症状是四肢剧痛,至下一阶段,便是四肢麻木,渐失知觉。


    也许先前,殷无烬便是因此才会不小心撞碎瓷瓶,令自己跌在一地碎粒中,他捡起瓷块,或许也是为了验证这一事实,他根本就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直到这一刻,摧信真正明白了锟锏先前所言“留心殿下”的含义。


    他一瞬气急攻心,死死掐住锟锏的脖颈,质问几欲脱口而出,明明在这段时日来一直陪在殿下身边,为何发现后却没有告诉他?


    可当目光扫过锟锏垂在身侧,指节泛白的手时,他又当即明白了。


    既是殷无烬的影卫,自然要听从其令。


    是殷无烬要瞒着他,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份苦楚。


    摧信一下泄了力,没有再理会锟锏。


    比起埋怨旁人,他其实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护好殿下,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殿下的异样,这种自责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


    紧接着涌起的便是难以抑止的恐慌。


    殿下如今的不明状况,究竟是何缘由又会如何发展,到底要如何才能有好转?以及殿下不愿告知于他,是因觉得他不配为其心腹,不堪托付又或是别的?


    看着摧信跪在地上,满脸痛苦焦躁的神情,锟锏还是开了口,将事情来由全部讲清。


    他隐在暗处时刻守护,自然是发现了殷无烬取药服药的过程,殷无烬没有刻意避着他,还在其后解释了原因。


    入朝局,蔺太师,牵机引,慢性显现当下唯有等时效过去方能苏醒。


    听着这寥寥片语,摧信蓦地明白了一切。


    殿下哪里是因不信任他而将他排除在外,分明是,对他有着极致的信任,更是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于他。


    偏偏还因不想让他有那么重的负担,才选择了隐瞒。


    可他至今才意识到这一点。


    摧信觉得,他对殿下一点都不好。


    只想着在外为之厮杀,从万千荆棘中破出一道血路来,却忽略了殿下实际上有多缺乏安全感,有多依赖他。


    只想着重新恪守本分,划清尊卑的界限,好克制住不该有的妄想,却逼得殿下情绪失控,气到加速毒发。


    饶是如此,云端之上的殿下还是将自己满腔情意,小心翼翼地捧于他面前,得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拒绝。


    “都下去。”摧信的声音哑得厉害。


    宫侍们如蒙大赦,而锟锏并未退远,仍和其他影卫守在殿外能听见动静的地方。


    殿内重归寂静,如添一层虚无寒意。


    殿下的呼吸浅淡得几乎不可闻。


    摧信用帕子轻轻为殷无烬擦拭,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他小心地将殷无烬侧过身,手不经意碰到对方后背的不平时,呼吸猛地一滞。


    细察便见那里横亘着一道鞭痕。


    边缘微微泛紫,不难看出当时力道之重,几乎要将皮肉掀开。


    原来,在他并未看见的地方,殿下又曾命人在自身落下一鞭,远比对他挥鞭时更狠。


    摧信的动作更轻了。


    他想起从前摆弄人偶时的不得要领,力道颇重,有次连里头的絮料都被他不小心翻扯而出。


    那是殷无烬找来给他的,他起初不解。


    而殷无烬在看到人偶的惨状后,也只是笑了笑,叹息一般地道:“你的手艺,真的很差劲。”


    尽管如此,要真是落到那般境地,他也只会将自己交给摧信,任由摆弄。


    如今,他照顾起眼前的人却细致无比,温柔无比,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描摹着殿下的面容轮廓,却始终未有过半分逾矩。


    指尖悬在殿下的额前,迟迟没有落下,终只是轻轻拂去了他鬓边的一缕乱发。


    “殿下,”摧信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等你醒了,我再不会不依你。”


    第29章 为臣(29)


    崇祯二十三年。


    皇城笼罩在沉郁的灰云下, 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养心殿内,药味浓得化不开,明黄帐幔后的人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未曾有何阴谋秘药, 皇帝是自己病倒的,事实上, 在赵贵妃仙逝之后,他的心结难解,气血郁结,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但无人知晓,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深处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崔氏一党虽因先前之事致明职不复, 表面衰败,却暗蓄私兵,更手握边军权柄。


    这柄悬在帝座上的利剑,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獠牙。


    夜三更,火光骤起,三千私兵裹挟着杀气扑向皇城,然而, 他们踏入的是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


    羽林卫如神兵天降,京营铁骑封住所有退路,厮杀声起复又落, 快得像一场幻觉。


    “崔明远、崔明哲伏诛,私兵尽歼。”内侍公公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战后的余悸,“北疆来报,崔党安插的副将已被悉数拿下,军权稳固,四殿下功不可没。”


    既然北疆军权得到妥善安置, 那对崔党下手便再无顾忌。


    良久无声,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皇帝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皇后,到承天门。”


    崔后被带来时,仍带着一丝莫名的镇定,直到被推搡着站上城楼,迎面而来的夜风裹挟着远处的焦糊味,她才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崔氏府邸的方向,火光正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隐约有哭喊被风撕碎,飘进耳中。


    “那是什么地方,你该认得。”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崔后浑身一僵,回头便见皇帝被人搀扶着,裹着厚重的裘衣,脸色白得像纸,眼神却冷得瘆人。


    “陛、陛下……”她声音发颤,心底的不安瞬间疯长。


    “你的兄长,你的族人,”皇帝看着那片火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谋逆,败了。”


    “不,不可能!”崔后猛地挣扎,被侍卫死死按住,“他们不会反,是诬陷!陛下,您看在臣妾的份上……”


    “你的份上?”皇帝终于转头看她,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直剜进她心底,“当年,你们构陷轻容,生生将她逼死时,可有想过看在朕的份上?”


    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得崔后身形不稳。


    那是皇帝放在心尖上的贵妃,是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那是皇帝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恨。


    他抬手,指向那片火海:“看清楚了,那是你崔家的下场,家破人亡,一个不留。”


    崔后顺着他的手看去,火光中仿佛能看到族人的惨状,看到昔日繁华的府邸化为焦土。


    她终于崩溃了,拼命挣扎着,却被死死钳制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那片火光,一点点吞噬掉她所有的依仗。


    哭声凄厉,却穿不透皇城的高墙,更动摇不了皇帝周身的半分寒意。


    而瞬息之间,她的哭声又戛然而止,变成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殷怀光,时至今日,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口口声声说最爱赵轻容,可是当初是怎么做的?利用她,欺骗她,亲率大军攻城,令她家国覆灭,再把她囚成你的所有物!”


    “你难道以为在那样的血海深仇之中,她对你会有真感情吗?别痴心妄想了!她定然恨你入骨却不得不跟你逢场作戏罢了,而我,恰好给了她解脱不是吗?”


    皇帝目光阴沉,竟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打得她摔倒在地,步摇都随之散落开来,颇有些令人心惊。


    可崔后却是扭头盯着他,目光愤恨,话语如刀。


    “你当初向我父亲求娶我时又是怎么说的?没有我崔家的助力,你又凭什么能走到今天?靠你的卑鄙无耻吗哈哈哈”


    “笑话!把罪名全推给别人你就能心安理得了?你难道敢说,自始至终就没有因为前朝旧部而对她有过忌惮?你分明在暗中监视她,甚至还多次派人”


    “够了!将她带下去,禁足冷宫,日日受刑,不得好死!”


    待处理完崔后,皇帝转身回了御书房,可甫一进殿便猛地吐出一口血,吓得内侍心惊胆战,正想传太医,而他却抬手制止了。


    疲惫瞬间席卷上来,崔后的话却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缠得他几欲窒息。


    可他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将情绪调整过来,询问二皇子的情况。


    内侍公公连忙回答。


    殷铖霄尚在北疆,先前还率兵打了回胜仗,他的表现谈不上多么耀眼,却也是难能可贵,俨然做好了一位戍边皇子的本分。


    从明面来说,他似乎是对这整件事情毫不知情,更没有参与其中。又或是,崔明远选择特意与他撇清关系,一力担之,便也就暂时没有理由处置他。


    皇帝撑着案几,只觉头疼欲裂,内侍公公忙上前替他按揉穴位。


    良久,他才又悠悠叹道,“朕之三皇子,何如?”


    内侍公公屏息凝神,脑中飞速权衡,字斟句酌回道:“恕奴才愚钝,本不敢妄议,但三殿下实为天资颖慧,龙章凤姿。”


    片刻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喑哑:“可堪拟诏?”


    内侍公公闻言心头猛地一紧,忙不迭跪倒在地。深知此问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他不敢轻易回答。


    殿内烛火光映照着皇帝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侧影,也映照出他此刻内心的翻涌,他没有再多看那内侍一眼。


    好似只是,在问他自己。


    而皇城的另一边,夜雾浸着宫墙,厮杀的余温被掩去,唯有檐角铁马悬在死寂里。


    前来复命的影卫接二连三,摧信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波澜。


    事情的发展皆在他的预料之中。


    是他利用影门的手段,派人对崔明远暗藏甲胄的据点进行“点到即止”的试探。


    在密所外围留下追踪标记、故意让崔党眼线察觉“已被盯上”的痕迹、截获其传递消息的信使目的便是让其误以为私藏甲胄的秘密即将败露,加剧危机感。


    这样持续不了多久,对方终会被逼得狗急跳墙。


    暗养私兵,私藏甲胄已是死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帝病重、宫中防备松懈,联络残余势力,以“清君侧”为由提前起兵谋反。


    而手下影卫早已摸清其起兵路线与时间,暗中给皇帝传递了确切消息,只等待将之一网打尽。


    这样做风险很大又有些激进。


    可殷无烬的状况不容再耽搁,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便也就来不及稳妥谋之。


    若不先彻底除了这个后顾之忧,一旦与大皇子一党撕破脸,便是两面受敌的死局。必须得让崔明远先动,用他们的尸骨铺出条路来,转而再跟蔺太师清算那笔毒账。


    可从太师府抓来的这个侍从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偏偏就是他负责每日给“静观书堂”送药。


    他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发抖,唇瓣咬得发白,却只是睁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眼,望着面前玄衣肃立的男人。


    任凭影卫如何逼供审问都是徒劳。


    因他的眼底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这绝非刻意伪装,而他那微跛的左腿,和说话时略显口吃的语调——分明是个自幼便有残缺的孩子。


    他就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叨几句话。


    “阿谣不好弄丢了”


    “先生不怪阿谣,还可以、还可以再去。”


    摧信的目光沉沉。


    他早就知晓想要从蔺太师那边寻得破解之法会很困难,即使牵机引当真无可解,他也总要寻得更多的线索,深入了解其来历与特性,万一日后仍有机会配置出解药呢?


    可当下情况确实令人难办。


    蔺太师会为了这个侍从亲自现身,是摧信未曾想到的。


    “府中丢了个洒扫的侍从,遍寻不得,没想竟是被影首请来了这里。只是不知这孩子犯了何罪,需得劳动影卫动刑?”


    “还是说,以三殿下之胸怀,竟连这样的天残稚子都容不下?”


    “天残”二字格外清晰,不难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少年忽然哭出声,拽着蔺太师的袍角哽咽:“先生……阿谣没、没做坏事!”


    “老夫知道。”蔺太师抬手抚上他头发,动作竟有几分温情,“是有人想借阿谣的手,寻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摧信眼神冰冷,“太师笃定,这世上当真没有解法?”


    “影首可知断根之花与燃尽之芯?”蔺太师缓缓后退,将少年护在身后,“三殿下是聪明人,该懂这个理。倒是影首,执迷不悟,当心……”


    “不劳费心。”摧信的声音格外冷硬,“太师今日带走他,不代表往后……”


    “往后?”蔺太师忽然笑了,“影首不妨算算,三殿下书案上的香炉,还能再燃多少时日?”


    摧信周身的杀意骤然弥漫开来,却又生生被他克制了下去。


    蔺太师面无波澜地打量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欣赏,道:“若你肯为长澜助力罢了,老夫知你不愿,也不会多加强求。只是影首总要知晓——”


    “灯火摇曳时,最忌疾风骤雨。你执意要寻的‘解’,恐只会令其灭得更快些。”


    第30章 为臣(30)


    在随后的日月里, 崔氏谋逆的宫变余波堪堪过去,朝局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直到那一日,皇帝在早朝时竟咳血昏迷, 一时引得群臣皆心下动荡。


    而经过几番诊治休养,圣况总算稳定下来, 可奏请立储的奏折却是一封接着一封,显然是不容再拖。


    皇帝也似乎是心有决断,特意将告庙仪式提前, 这相当于一种风声。


    蔺太师位极人臣,自然是有资格作为核心陪祭官出席, 并且位于群臣前列。


    可他一连数日都是面色阴沉,那双苍老的眸中含了万千思绪,时有厉色闪现。


    他自有可靠的消息渠道,自从得知陛下欲拟诏传位于三皇子后,他几乎是夙夜难寐。


    他对此极力反对,更是采取了不少手段,明里暗里地阻挠。


    可皇帝似是铁了心要与他周旋到底, 常规劝谏、串联大臣施压等已彻底无效,时间又迫在眉睫,一旦陛下在告庙仪式上正式宣布, 此事便是再无转圜余地。


    蔺衡颤巍巍登上高处,俯瞰这浩瀚国土, 疾风吹得他几欲落泪。


    “阿谣,你可有看过你长澜哥哥的画作?”


    那少年忙不迭点头,可惜却说不出多少赞美之词。


    蔺衡轻轻笑了笑,道:“我最喜欢的是那幅江山图,旁人看了只夸笔触雄浑, 布局大气,可我瞧着,最好的莫过于那画里的山河是稳的。”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阿谣清澈的眼睛,接着说:“他笔下的山有根,水有源,就连城郭村落,都透着一股子踏实安稳。不像有些人……画出来的江山再壮丽,骨子里却飘着,像没有根基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阿谣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蔺衡不指望他真的能懂,走到今天,他的坚持始终未曾改变过。


    维护血脉纯正和祖宗法度,否则,便会为国祚不稳、天下大乱埋下祸根。


    他从不贪恋权势,兢兢业业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为了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好让社稷安稳,民生和乐。


    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殷长澜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蔺衡断然不会退让。


    这无关偏见与立场。


    “阿谣,今后不必再去书堂送东西了,去你长澜哥哥那里,为他研墨,看他作画。”


    少年目露不解,“先生,那您”


    蔺衡洒然一笑,道:“身入画,奠清晖。”


    于是,在后来那场被无数人瞩目的告庙仪式中,他没有逃避,而是奉上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


    用御赐之物自刎于人前。


    这是他最后发出的响亮警告,以期唤醒皇帝、震慑群臣、激发民愤,从而为大皇子造势上位。


    因他早有准备,动作又足够迅速果决,以至于现场的情况根本容不得封锁压制。


    那份染血的遗奏,早已拓下副本,而里头的内容不多时便经由他的门生故吏通过各种方式传播出去。


    字字句句直击要害。


    先是直接点明三皇子血脉不净,若立为储,恐招致前朝复辟,国本动摇。


    更是称颂大皇子为元后嫡出,血统纯正又仁德昭彰,是众望所归。


    最后则是表明自身因不忍见社稷倾颓,方以死明志,以达圣听。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舆论声大。


    甚至还有不少民间百姓自发性地聚集请愿、写诗文传颂蔺太师的“忠义”,恳求皇帝顺应天意民心,立大皇子为储。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三殿下,此刻倒算镇定。


    上次“牵机引”发作的时效并不算长,五日后他便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可见那是间歇性的,这得益于当下药性尚未深到那种地步。


    之后自有宫人伺候日常起居,但唯有束发依旧由摧信亲为。


    从笨拙到熟练,从简单到精细。


    影首舞刀弄枪无数,却是从未如现在这般为人绾过发。


    殷无烬借着铜镜将对方小心认真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记下那份藏在冷硬之下的特有温柔。


    在将发簪缓缓推进后,摧信便觉察到自己的手背被一片温热覆住,他的眸中泛起些微的波澜,却并没有挣开殷无烬覆上来的手。


    那道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凉意,“父皇这几日,怕是连药都难以下咽。”


    摧信:“此事确实不易定夺。”


    殷无烬顺势牵着他,说:“立我,便是认了‘逼死忠良’的名,清流会参他违背祖制,宗室会说他动摇国本,边将或许也会因此心生隔阂。”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嘲:“可若立我大皇兄,他又咽不下那口气,一个臣子以死相逼,君王便俯首听命,往后谁还把君权放在眼里?”


    摧信蹙眉,说:“所以陛下才要拖延决策。”


    “可拖得越久,便越是容易引发动荡。”殷无烬道,“他们要的不是公道,是让天下人都看见,唯有立大皇兄才能将此事彻底平息下去。民间最信的就是‘正统’‘忠奸’这套说辞,蔺衡算准了这点,才不惜代价作了这场戏。”


    他转过身,直视着摧信,道:“可是,这场戏的最后,谁都落不得干净。”


    摧信微怔,只静静地听。


    “大皇兄若真靠这阵仗坐上那个位置,史书上会怎么写?无外乎是太师蔺衡以死逼宫,帝不得已,立长子长澜为储。他那嫡长的名分,倒成了‘臣逼君立’的注脚,这听着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他眸色沉沉,接着说:“而我若得位,就更不必说了,‘前朝血脉’这四个字,是铭刻入骨的,再加上‘逼死忠良’的污名,无论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往后无论推行什么政令,总会有人以此说事,言我是‘挟私怨乱国政’。”


    “蔺衡走的这一步,狠就狠在,他不仅要拦我的路,还要让这条路的尽头永远铺满洗不掉的泥污。”


    摧信回握住他,力道加重了几分。


    这便是无声地表明了态度,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到了现下的局面,若不冲着那个位置去是不可能的,事态发展根本由不得谁自作主张。


    皇权之下没有仁慈与情分,殷无烬与殷长澜之间也从未有过信任关系的建立,立场相对,利益自然也有所冲突,随着时间推移,矛盾与问题会显现得越来越多。


    如此,便总有一天会兵刃相向,谁也不敢轻易将主动权相让,否则将不知那柄悬着的刀何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唯有各凭本事,定鼎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