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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为臣》 第41章 为臣(41)
摧信最后杀出来的时候, 几乎是连神智都不太清醒了。
他像是个被下了指令的傀儡,除了杀戮再没有其他,却还牢牢记着守护的信条, 哪怕精神濒临崩溃,他也还用手死死扯着那裂损开来的铁链, 紧紧握着仅剩的一截断枪。
他已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可挡不住禁药的效力正在体内缓慢消退,虚脱感和迟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唯有紧咬牙关硬撑下去。
不知沿着这个方向奔逃了多久,皇城已越来越远。
可他在这片无论怎么瞬移都摆脱不掉的黑暗夜色中, 似仍然能听到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在不同方向响起。
而在感受到忽然有另一人的气息身影迅速掠近之时,摧信拼尽全力,应激般地反身出枪,这样的姿态宛若困兽在最后关头的疯狂反扑,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饶是纯钧早有防备,此刻也是被惊得够呛。
他断不敢硬接影首这狂暴的一招,只忙不迭掷出自己手中的兵器去抵挡一下, 然后再顺势翻身躲避,也仍是被气劲震飞,这一退就直接退出了十数丈远。
兵器落地的声音终于唤回了摧信的些许神智, 加之对方退远的举动,终于堪堪令他浑身竖起的尖刺稍平些许。
摧信视野模糊不清,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勉强辨认听到的声音。
是纯钧,他一路跟随在后帮忙清理逃亡痕迹,同时下手处理掉那些追兵和眼线, 再布下伪装误导,好让摧信和陛下逃脱得更顺利些。
也因此,他们才总算有了这极其难得的短暂平静。
纯钧这才敢现身与摧信碰面。
摧信稍微理清了思绪,再不迟疑地和纯钧潜入一处狭窄偏僻的暗巷。
借着月光,纯钧帮他把身上的铁链解开。
只见那铁链已是破损严重,若是没有人力牵制怕是早已断裂开来,更是全然沾满血污,甚至摧信手上的血肉都与之紧紧粘连。
显而易见,他是用了何其大的力道,仿佛要将之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摧信的情况自不必说,而殷无烬的情况也并不好。
一点反应也无,甚至呼吸都断了有好一阵,如同风中残烛。
而当下条件实在太坏,幸而纯钧带来了个包裹,里头的物品不少,包括逃亡可能要用到的盘缠干粮等,药粉也堪堪能用,摧信仍是坚持将其多用在了殷无烬身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带陛下从那样的围困中突破出来了。
可心中依旧被沉甸甸的大石压着。
断后的锟锏他们也不知情况如何了,又到底是生是死。
想起分别时的场景,纯钧的鼻头有些泛酸,想着摧信还在这,他终归是忍住了。
行事作风跟影首越来越像的锟锏,花蝴蝶似的爱调笑人的折钺,独来独往却面冷心热的独鹿他们总说因为他是小十,所以不让他去凑热闹。
纯钧心有不服,总想要证明自己有一天会比他们强。
可惜师兄们嘴毒惯了,每回一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都要狠狠打击他一番,让他在拳脚功夫下不得不忍气吞声。
在影门内部,他们相互对战可是从不手软,在十刃中排名垫底的纯钧更是受过了无数暴击。
可这一次,师兄们异口同声地说,他是小十,最强的小十,所以最重要的一环就要拜托他了,务必要完成接应,确保影首和陛下无恙。
纯钧也不负所望地做到了。
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强过师兄们。
此地也并非安全,自然是不能停留太久。
不过是整顿片刻,确认殷无烬的伤处血流暂时止住,摧信便要再度带其离开,必须要藏到一个足够安全又能好好休养的地方去。
纯钧想要继续护送,却被摧信制止了。
他说:“顾好自己,如果可以”
纯钧不等他说完就猛地点头,他明白的。
总要有人回去,探一探锟锏等人的情况,哪怕是真的出了事,也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摧信敛去脸上复杂的神色,带着殷无烬再次消失在夜色里。
*
要去向何处,摧信在早前就隐约有了念头。
那里是一处隐于群山之中的寨子,常年云雾缭绕,几乎是与世隔绝,鲜少有外人来此。
只是与皇城有些距离,摧信便没有直接带殷无烬前来,而是一路隐藏身份,一边养伤一边赶路。
他们在途中每处落脚点都不会待上多久,以减少泄露行踪的可能性。
进寨是在大半个月后。
通路并非坦途,而是由大小不一的青石和卵石嵌成的陡峭台阶,泛着幽微的光泽。石阶两旁有粗糙古朴的石刻,图案是些叫不出名的奇异鸟兽和神秘纹路,那是寨民们敬畏的图腾。
摧信似乎对这里比较陌生,却又似带着点久违的熟悉,避开常有蛇虫出没的地带,在黄昏时分,他背着殷无烬出现在一处显然是空置了许久的木楼前,就此住了进去。
身上伤口总归是有些恶化,幸在这里的后山野生野长着不少草药,效用甚佳。
摧信就如在这里久居的寨民一样,日出而作,砍柴烧水。
殷无烬也在他的养护下一日一日地好起来,操控身体和开口言语依旧困难,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用目光凝视着他,仿佛在反复确认他的存在,那点散去的亮光重现在那双眸中。
可摧信并未能就此放松下来。
只要一有时隙,他便要外出一趟打探消息,他必须将整件事情调查清楚,证实心中的那个越来越强烈的猜测。
接连几日,他收到了不少纯钧传出的线报,有关猎户还有覃泱的失联,再结合从殷无烬那里获得的只言片语,事实逐渐明晰。
这一切都是殷长澜布下的局。
或许这个局早在他离京的那一刻便已在谋算当中了。
从摧信险些身死,再到行动与传讯全部被阻,直至以霁王麾下的身份跟随入皇城而殷无烬才是最终针对目标。
在得知摧信很有可能在外遭遇危险的那一刻起,殷无烬就有些情绪不稳了,却还是强作镇定,暗中派出一波又一波的人前去探查搜寻对方。
可是却被殷长澜安排的有心之人刻意误导,伪作痕迹,夸大实情,只为逼他看清“摧信已死,尸骨无存”。
紧接着再安排了朝臣们的“咄咄逼人”、“洋洋得意”、“露出破绽”,从而加倍刺激于他;又在适当关头令人将前朝鬼狼军的消息奉上也许还不止这些。
总之,其在幕后牵线搭桥,步步诱导推进,就是要逼得殷无烬情绪失控,从而犯下弥天大祸,此后再无翻身的一丝可能。
这样精准的算计,对人心的把控,不可谓不毒辣。
而殷无烬在起初还能堪堪保持理智,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而摧信始终没有回来,更没有传回一点消息。
他了解摧信,知道只要对方还活着,便不可能会对他置之不理,更不可能不回到他的身边来。
他不愿去想、不敢接受的那个可能更显清晰。
不可避免的,他的心一点点凉下去,加之“牵机引”伺机而动,令得他的状况越来越坏,心神越来越混乱,终会逐渐陷入崩溃,清醒难复。
此事根本怪不得殷无烬的“不理智”。
前朝旧部是祸端,是隐雷,加以利用便可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朝臣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罪人”。
殷长澜深知这一点,就算是此次未成,日后仍可换个方式施加催化。
即使全然抛却这些,摧信也毫不怀疑。
以殷长澜的缜密心计,他若真的要达到某种目的,要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愁没法实现,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们也迟早要面临这样的局面。
但摧信现在还有一点想不通。
明明已将他推入死路,可殷长澜后来又为何要将他救走还助他复功?
许是要将他收归己用,渐渐影响改变,终让他将刀剑对准旧主。
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未必全然准确,但摧信目前猜不透更多。
第42章 为臣(42)
殷无烬是在半夜时分彻底恢复过来。
此时横梁正浸在一片淡银月光里, 周遭静谧,唯有寨中的溪流与虫鸣声此起彼伏。
他并未感到周身有何不适,上上下下连同头发都被细致打理过, 要说唯一不足,也不过是穿着的衣料有些粗糙。
殷无烬侧过身, 以手肘撑在床头,就着这个姿势去看身旁睡着的人,目光如水般一寸寸抚过摧信的面容轮廓。
看他略有疲色, 看他神色疏淡,看他呼吸之间的些许起伏, 也看彼此墨发交织,两相缠绕似乎心也随之渐渐沉实下来。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殷无烬抬手取下挂在床边的一个简陋香囊。
样式简单,针脚极为粗糙,胜在里头的气味颇为清淡,却有驱蚊的效用。寨中有不少香草药料,想必这是摧信特意做出来的。
殷无烬将其拿在手里把玩许久, 似有思索,眸光沉沉。
终于,他下定决心欲要起身, 可指尖不过是刚触到竹席的凉意,手腕突然被身旁人攥住了。
力道不重, 却攥得很牢。
殷无烬一顿,侧头看去时,月光恰好落在摧信脸上。对方不知自何时起便已是醒了,眸色显得格外深,似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他的意图见不得光, 却无处可藏。
比起久别过后的互诉衷肠,他现下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另一种方式来确认眼前这一切,那才是真的彼此拥有,真的不可逃脱。
可摧信这样的反应很能说明问题。
殷无烬霎时身体微僵,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他没有试图从对方手中挣脱,只是双眸微眯,透出点偏执不悦的意味来。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当真这般不愿?”
摧信沉静地看着他,从他手中将香囊夺过,扔在床侧另一边。
见此一幕,殷无烬的脸上血色都近乎消失,下唇不自觉被他咬破了些许,比血味更先来到的却是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难堪与苦涩。
他早该知晓这样的结果不是吗?一直以来,摧信都是他的影卫,奉他为主,言听计从,后来会越线与他缠绵,也不过是出于这点。
兴许还有,因他毒发才多生出的一点怜惜和同情,故而才会对他次次妥协。
殷无烬却不能满足,甚至还追求更多,可也并非太过贪心。
他并不奢求摧信对他,有像他爱他那般炽烈浓厚的感情,只要摧信愿意给他一丝回馈便好。
他也不奢求摧信将他,如他视他那般视为生命中的全部,只要摧信心中有他的立足之处即可。
他愿意舍弃任何,愿意放下所谓的身段荣华,更是什么都愿意为摧信去做。
然而,摧信甚至都不肯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也正因此,当妄想破灭后,殷无烬才会这般难以接受。一时间,他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现在的滋味更苦,还是独自关于棺内时的滋味更甚。
摧信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还越攥越紧,却完全避开了伤处,不会真的造成痛感。
再垂眸片刻,他才总算斟酌完字句开了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唯有在细察下方能发现其中端倪。
“你不必对我用香。”
“我从不,耽于放纵。”
闻言,殷无烬麻木地扯了扯唇角,神情已是空白一片,再听下去,也不过是更加残忍地逼他看清事实,更加冷酷地让他接受结果罢了。
可是一贯隐忍冷静的摧信,在此刻却像是比他还要紧张,下颌线绷得极紧,可那目光中没有半分犹疑。
随即,他听见他说。
“也不只是吩咐。”
“我听命于你,无关主从。”
耽于一人,关乎感情,仅此而已。
字句如同轰然雷鸣,可殷无烬此时宛若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极为缓慢地转过脸,费劲地将视线集中起来,脸上先现出的并不是终于得偿所愿的惊喜,而是藏着怯意的不敢确定,又急切地想要得到确认。
哪怕前路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他都想要飞蛾扑火,即使终被燃烧成烬。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试探着想要靠近摧信。
摧信这次依旧没给他继续试探的机会。
因为,对方那温热带茧的手已经直接抚上他的后颈,仅是这般轻微的触碰摩挲就已然令他有些发颤。
紧接着,摧信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几分,就此将他从后扣住拉近,令他仰起脸与之对视,目光再不能偏移半寸,仿若整个人都被牢牢掌控住。
靠近之时,殷无烬终于看清了摧信脸上的神色。
那是先前从未有过的,褪去了恭谨与沉淡,唯透出一种势在必得的危险意味,像是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久困深渊的烈焰乍破封印。
将旧日的那些所谓尊卑,所谓差距所有顾忌全然撕毁,连情愫和欲望都再不能被压制,翻涌出惊涛骇浪。
殷无烬从来都知道摧信的气势很强,但从来都是对着旁人,此刻这样的气势却将他完全包裹,宛若要将他整个人都拆之入腹。
这一认知令他瞬间心跳剧烈,周身有如火烧。
下一刻,摧信的吻狂风骤雨般袭来。
唇齿相碰时带着不容分说的侵略性,只管掠夺,只管放肆,在这样的碾磨吮咬中留下独属于他的痕迹。
而当急促的喘息混着一声压抑的轻吟漏出时,那股狠戾里忽然就缠上了丝黏腻的缱绻。
摧信微退开些许,再低下脸,去亲他的唇角,接着又含吮上他的下颌,脖颈,锁骨,肩头。
格外凶,格外狠,却也显得格外色气。
让人悸动,让人沉溺,亦让人极为难耐。
殷无烬想,他毕竟不是耐心之人,到了这样的关头,衣物毁了也就毁了。
可摧信现下却规规矩矩地按着解衣步骤来,甚至还刻意避开了殷无烬的视线,转过身去,一板一眼地叠着那脱下来的衣服,背影仿若都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腼腆。
他很认真地问:“殷无烬,你要不要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不再是自下而上的称呼,可这不是重点。
殷无烬真的被气到了,他一下扑过去将刚叠好的衣服狠狠扔到地上,整个人倾身而上,跨坐于其腰腹间,目光居高临下。
摧信被他推得往后躺去,随后听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认为呢?”
于是摧信轻轻偏过脸去,笑了。
这笑竟是带上了几分纯粹的欢喜和羞涩。
饶是殷无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差惊得忘了动作。
谁能想到昔日那个过分冷硬的影首会有这样纯情的一面,动情时却又是那般掌控欲极强的模样。
他抬手按上殷无烬的背,再顺势换了个体位,即将直入正题时,他还是贴近其耳畔,有些执拗地道:“要我吧。”
不再只是影卫被动等待主人的命令。
似是觉得不够,他又添了三个字,直白却郑重,“待你好。”
而殷无烬的回应是,狠狠堵上了他的唇。
此前,摧信的所作所为仿佛只是单纯为了满足殷无烬,处处顺应其意,甚至是做到一心二用,精准把控,在感知到危险的瞬间都还能立即抽身离开。
尽心尽力,却也公事公办,仿佛是戴着影卫的面具与他纠缠。
这回倒是全然不同。
从未有人知晓这位影首在床上到底有着怎样的喜好,而殷无烬现下知晓得不可谓不透彻。
他是绝对的掌控者和支配者。
除去动作上的霸道凶狠外,甚至,他还仗着对方的满腔爱意和依赖,无所顾忌地展露出恶劣的一面来。
从三殿下到帝王,殷无烬从来都是矜贵惯了的,现下却因他,往日的威仪荡然无存,于讨饶的边缘摇摇欲坠。
摧信还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在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似要脱离掌控时,殷无烬的神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剧烈地挣扎起来。
可摧信根本不给他说“不”的机会,逼得他终无法克制,至看着眼前狼藉,才反应过来似的,怔然破碎。
偏偏摧信这个时候又温柔起来,令他有心想要抗拒却还是抵不住沉迷其中。
这般不坚定的结果就是,被梅开二度。
有什么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他的视野不甚明朗,连睫毛都沉重得难以抬起,只能清晰地感觉到摧信的指尖轻轻掠过,将之按进他的唇。
饶是如此,殷无烬还是忍不住用脸去蹭了蹭对方的指节,眷恋难掩。
他又怎么可能不要摧信。
他明明爱他胜过一切。
第43章 为臣(43)
寨中生活平凡而安宁。
殷无烬渐渐见识到了真实的摧信, 从“影卫”这一身份的束缚下走出了些许的摧信。
他不是只会杀戮,他还会洗衣做饭,勤劳能干。
他并不是那么冷酷难以接近, 相反,他在面对其他寨民的求助时不会拒绝, 而会一丝不苟地帮对方将事情做好。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气场强大、游刃有余,也不总是面无表情,时常镇定。
摧信短暂地放下了随身携带的兵刃暗器, 换上和当地其他成年男子一样的装束,一同参与围猎和准备寨神拜祭事宜。
他似乎非常轻易地就融入了这里。
不复一身黑衣的冷肃, 那满是配饰的繁杂服饰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突兀,所嵌的银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整个人都不同于以往,显出夺目的俊挺和几分浑然天成的淳朴。
寨民常在黄昏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盛装打扮的姑娘们则常常在旁荡着秋千。
当又一次,被不知何人掷出的鲜花砸中,摧信身形僵直未动, 听闻周遭人的起哄欢呼也未作理会,只那眼神中现出一丝茫然,既而四顾搜寻起一人来。
殷无烬在外围看了半天热闹, 自是没有错过摧信的任何反应。
到了此刻,他才缓缓走出。
哪怕身着最简单朴素的衣衫, 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也不容掩盖,举止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的意态,加之本身那过于优越的长相,几乎是瞬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只见他信步走至场边生长茂盛的花丛旁,抬手看似随意地一拂, 便采撷了几茎柔韧的藤蔓,上面犹自点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其动作优雅而迅捷,指尖翻飞间,那几茎花藤已被连结成一根长长的藤条。
随即,他转脸望向摧信,唇边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摧信若有所感。
他没躲,也没问,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靠近,将那根藤条紧紧缠绕上他的腰间。
殷无烬拽了拽那截花藤。
藤蔓带着韧劲,微微绷紧,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他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可以跟我回去了么?我的影首大人。”
摧信垂眸,重重点了一下头。
周围骤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方才掷花的姑娘们纷纷别过脸,几个年长寨老的眼里满是了然。
殷无烬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牵着摧信离开,一路回到他们现在所居住的木楼,进入里面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中。
几乎是刚踏进房门的一刹那,殷无烬就迫不及待地欺身将摧信抵至墙边,眸色沉沉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摧信被他这直白的目光盯着,略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
就这一偏,将殷无烬这些天积攒下的情绪一下点燃。
这人明明在床上凶得要死,偏偏下了床又纯得要命。
摧信总会在床边等着他醒过来,可他一睁眼瞧见的,就是对方那堪称严防死守的穿着,衣扣系到最顶上,腰腹和手臂全都被包裹得严实。
而只要在不经意间一和他对视上,摧信就会迅速别过脸去,唇线紧抿,仿佛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在被他诱得胡作非为一通又一通后,摧信这几天干脆减少回来的次数,要是殷无烬不去找,他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是待在外边。
殷无烬不能不气。
论起来,他被摧信弄到那般境地都没有想着要躲,摧信又凭什么先躲?
思及此,他报复性地扯开摧信的衣领,可还未等做上些什么,就先看到了不知何时落进去的一片花瓣,他瞬间被气得不轻,低头在其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摧信一动不动,任由他咬出个红印来。
可在殷无烬将他推至梳妆台的铜镜前,正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时,他还是出言制止了,声音竟是带着些做错事般的无措。
“我们在这里不太好。”
殷无烬冷笑一声,不管不顾地想强来,却被摧信的下一句话给彻底定住了。
“这原是,我长姐的房间。”
殷无烬猛地后退几步,到了这时才仔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布置很是简陋,没什么像样物件,处处透着年月的老旧,却干净得让人心里发静,显然是在最近被摧信认真清扫过的。
唯有那铜镜依旧,仿佛能让人从中窥得从前的画面来。
她平日里许是像这里那些平常的女子一样,总有许多的琐事需要操劳,但在难得的空闲里,许是也会对镜描眉点脂,使镜里人影带上点烟火气的俏。
有什么恍然变得明晰起来。
殷无烬紧紧盯着摧信,等着他的回答。
果然,他说:“这曾是我的家。”
而他现今把殷无烬带回了这里,带进了自己的领地,也带进了旁人不可触及的内心深处。
摧信的经历不可谓不坎坷,可在这世道里倒也算作寻常。
收成因恶季而大打折扣,又遇上官兵的暴力征收,这原本还算安宁的一家人被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讨生。
尽管如此,他也是被家人尽力保护的那一个。
可后来,那个比他大上许多岁、总是笑吟吟为他缝补衣服的长姐再也没有出现。
父母悄悄拭去泪水,告诉他,长姐这是嫁人了。
当时的他,尚不能看懂他们神情中的酸楚,轻易地就相信了。
他蹲在溪边挑捡出最灵透莹澈的石头,采了把开得最艳的鲜花晒干,又把几颗他攒了半月的野栗子一块塞进木盒里。
这是给长姐准备的礼物。
却只是送进了四处抓人的官兵衣袋里。
直到遭受流寇掠杀,父母接连丧命,此后他的身旁再无家人。
曾无比期盼回归故土,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中,可现在什么都已散去,也再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他几经流离,终入影门。
除了当下根本没别的选择外,他又何尝没有藏着对拥有武力的渴望,若是他足够强大,便不会那般的无能为力,可以护住自己想护之人。
令人闻之色变的影首,曾是被家中呵护的弟弟。
看似无所不能的影首,其实有个简单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有一个家。
等听完摧信这近乎剖白的字字句句,殷无烬心神俱震,久久不能言语。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退出这个房间。
摧信下意识地抬步跟上去,随即便见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殷无烬竟是不顾地上尘土,一掀衣袍跪在正堂的祭龛前,紧接着便是极为郑重的三次叩首,像是要把半生锐气都磕进这方寸之地里,极尽恭敬,极尽虔诚。
他想起和摧信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时满含兴味,仿若对待一样稀罕物件,只想要将这个孤狼般的男人收为己用,任为驱策。
到后来,是他先动了情起了念,想要不顾一切将对方牢牢锁在自己身边,缠绵占有。
这都是出于他自身所想,而非摧信。
而现在,见了这镜前尘、檐下痕,殷无烬的心中被一种不知名却无比深沉的情绪填满,让他卸去了所有自傲,只想成全,只想令其得到圆满。
他曾以陛下的身份,给了摧信所谓的荣宠权势,所谓的珍宝厚待可那些都远远不够,他要给,就得给摧信真正想要的。
殷无烬叩首完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在抬起脸时,对着这方龛台露出一个无比干净灿烂的笑容来。
他唤的是:“爹,娘。”
仅这两个字,就将摧信固守多年的厚重心防全然击溃。
他猛地上前,将殷无烬死死扣入自己的怀中,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从未想过,殷无烬会这样唤他们。
那毕竟是自小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天潢贵胄,哪怕遭受了朝臣非议,也是被真真切切千捧万护着的。
别说旁的什么人,就连他的父皇母妃都未曾让他这般跪下叩过首。
而他此刻竟在自己早已化为尘土的父母灵前,脊梁弯得那样低,仿佛要把这些年亏欠的敬重都一一补还。
只因摧信,只为摧信。
殷无烬感受着这个不同于以往的拥抱,感受着对方过于激荡的胸腔震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并非只有他完全离不开摧信。
摧信亦是绝不可能离得开他了。
他已在其心目中有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是他跨过漫长的刀光与剑影,越过无数的崎岖与孤寂,终能卸下所有盔甲,安然眷恋的心之归处。
殷无烬伸出手去,同样紧紧地环住对方。
这样的怀抱太过温暖,可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语中,被官兵碾碎的天真,被流寇斩断的牵挂搅得他的心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楚来。
因为怜惜摧信,被视作暴君的他头一回真正地生出了怜惜万民的想法,也真正地为自己当时的失控而忏悔。
“摧信,我那日,真的错了。”
“朝堂更迭,皇城战起,不论谁胜谁负,对百姓而言都是祸事,也幸得后来被阻止。”
“若有另一人比我更仁善为民,励精图治,将我取而代之,或许亦是一件好事,哪怕要我此后面对极为狼狈的局面。”
“可我有你,这就足够了。”
殷无烬是当真这般想的,愿意将过往地位权势全然抛却,唯伴一人,哪怕是一无所有,浪迹天涯。
摧信一怔,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
第44章 为臣(44)
其实摧信很明白。
有些事情如果不解决, 去到哪里都会是被通缉追杀的死路,殷长澜定然不会轻易放虎归山,就算躲得过一时, 也很难躲得过一世。
而若是等到对方登基过后,政权稳固, 势力愈强,他们面临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寨中生活越是美好, 便越是要尽快离开,不然迟早会给这里带来灾祸。
他心下已有决断, 必须要做些什么去为他们的今后谋一条路。
经过这段时日,伤势已基本恢复,而禁药的副作用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完全显现出来,到那时他的状态必定又是再度陷入低迷。
若要有所行动,就得趁现在,不能再拖。
于是,摧信做足了准备, 毅然离寨赴京。
他到皇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宵练。
哪怕是同门师弟,可对方毕竟在背后阴了他, 他如今便要同样以阴招报复过来,同时也是向殷长澜示威。
随后, 他提着这个已不成威胁的师弟,突破层层把守,一路大刀阔斧地闯到霁王暂居的宫殿前,态度极其强势,如入无人之境。
饶是殷长澜一向平和镇定, 此刻也不由得面色难看。
因边疆突发战急,先前借来的精兵已离京回援。而禁军在与鬼狼军的厮杀中损失惨重,导致宫廷守卫有所松懈,拦得住寻常刺客却拦不住堂堂影首,才会有了摧信今日的闯宫会面。
这是在明晃晃对他亮出锋刃,展露威胁。
殷长澜眼神沉冷,没去看被他扔在一边的宵练,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含喜怒道:“影首此番不请自来,所谓何意?”
那道背影和他曾经在城门前安抚灾民时有所重叠。
这位大殿下好似变了,又好似并没有变。
摧信收回旁的思绪,朝他缓缓单膝下跪。
他前来并不是为了触怒对方,只有一个目的,周旋谈判,令其不要对殷无烬赶尽杀绝。
经过先前一遭,殷无烬已然彻底与当朝臣民走到了对立面,复位无望,断不能对他的上位有所阻碍,日后也很再难构成威胁。
但凡有能让对方松口的契机,摧信都会把握住,先示威再示弱,继而展露诚意——交玉玺,毁皇诏,呈名录,清余孽,助上位。
这些想必会是此刻的殷长澜所需要的。
最后,摧信再加砝码,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臣摧信在此立誓,愿于战乱之际奔赴北境,此后受四殿下辖制监视,再不返京。”
“惟以此身,抗御外敌,镇守疆野,换边陲百姓安定,助吾皇国朝安稳!”
话罢,摧信毫不迟疑地对殷长澜行见天子之重礼,以示效忠。
他曾在被带回王府时,应允在不伤害殷无烬的前提下会为之做事,可那不过是其故意设的局,自然也作不得数。
现今此举,另有所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这种关头要护着殷无烬,他就必须得臣服殷长澜,心甘情愿为之卖命,奉献价值。
话中虽未有明言,却必定也是带上了殷无烬,他既是其最锋利的刀刃,封住他,就等于是封住了殷无烬。
自入牢笼,换另一人的相对自由。
殷长澜沉默良久,方不冷不热开了口:“你能为他做到这一步,看来,宵练此前所见非虚。”
摧信微怔,想起曾在陛下寝殿中发生过的事。
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无非也可被当作利用的把柄。
殷长澜在当初离京之时,未必没有存过与他们谈一谈的想法。
可那也非必要,毕竟是敌非友。
他那时选择了以退为进,一来是不愿借着先生的死上位;二来也是为了暗中谋算,好彻底消除来自殷无烬的威胁,且尽量避免双方正面碰撞造成的伤亡,待再过些时日,崔氏军威散尽,四皇弟那边对他的助力就会更大。
事实发展也确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以护卫姿态再入京城,无数臣民定然心向于他,登位再无阻碍。
可殷长澜却仍会觉得遗憾,对自己有所憾。
他问:“你怀疑本王,无可厚非,不过迹从何来?”
摧信:“来自阿谣。”
殷长澜终于回过眸,静静凝视他。
摧信:“我见过他尽心为王爷做一件事。”
搓洗熬煮、滤浆加糖,阿谣做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只因在午后偶然见到了王爷手记提到的“冰鉴沁梅露”。
再后来,阿谣高兴满足地端了空碗回来。
被记挂的枝头傲梅,于霁王而言,不过是可消耗的战利品,从此可窥得其心一二。
殷长澜缓缓笑了,说:“你觉得本王不该利用他?”
摧信未答,因他只是个局外人。
有些真心,并不因痴傻。
有些赤忱,却可容利用。
阿谣有所不知,但也有所知。
室内香炉的一缕烟贴着梁枋上升,聚不起,也化不开,令得周遭无端沉闷。
“七日后,本王会给出答复。”殷长澜下了逐客令,最后扫了宵练一眼,“且带你的师弟一道退下。”
这便是要弃刃的意思了。
宵练眸中仅剩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唇角牵起一抹弧度,像是在笑,又像在嘲讽。
他没等摧信靠近,自己用残余的力气踉跄站起,一步步向外走去。
温润如玉的大殿下曾赐给他一瓶伤药,他感念于心,好不容易才把握住了那次难得的机会,可机会也就仅一次。
他怪不了任何人,甚至也怪不得自己。
毕竟,没人知晓他曾为争影首到底付出过多少,拼尽全力却连第二都排不上,结果如何也只能认。
摧信神色有些复杂,终是没说什么,很快也随之身影消失在殿前。
一时间,唯剩寂静。
殷长澜立于案旁,指尖捻起支紫毫笔,却未有动作。许久过后,他终是俯身,笔尖在砚台上晕开浅墨,这才落向素宣。
先是远山。
勾勒出起伏的轮廓,线条沉稳,不见半分虚浮。
六岁那年,先生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走笔,声音冷沉:“君子落笔,当如金石刻碑,错一字,便是误国之根;山河轮廓,当如王法森严,错一笔,便是疆域失守。”
可那时他腕骨尚软,稍一偏斜,戒尺便会狠狠抽在手背,疼得他指尖发颤,却只能咬唇隐忍。
任漫山新绿泼洒,他却不敢掀帘看,因被提醒时时刻刻注意仪态。有柳丝误闯帘中,却也难逃被折断的下场。
他此后便明白,有些柔软,断不是他所能触碰。
接着是近水。
殷长澜换了支兼毫,侧锋扫过,便有了粼粼波光,像精致灯盏反射出的华彩。
他曾在宫宴上见三皇弟把玩琉璃盏,不由多看了两眼,当晚母后便召他前去,指着满架的器盏问:“长澜,你想要哪个?”
他早知不该,目光却仍是在某一处不自觉停留了一瞬。
母后顿时冷斥道:“储君当有囊括四海之心,而非盯着一盏一碟。若连这点定力都无,将来如何执掌天下?”
他此后便懂得,有些向往,是万万不能有的。
接着是繁花。
要做那托住花的枝,而非随波逐流的瓣。
最后是燕雀。
若是误入笼中,哪怕是笑也要分场合,分时辰,分对着谁。
烛火忽然跳了一下,将殷长澜从沉想中拽回。
宣纸上的春景已然完整,远山含黛,近水含烟,花叶相映,燕雀衔泥。
布局严整,笔触精准,连朝向都透着刻意的和谐,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他望着画上那浓浓春色,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着。
因他从未真正地走进那片春。
因他是那个从小就被当作储君严苛培养,每迈出一步都要算着尺度的大殿下。
父皇、母后、先生、朝臣,甚至是身边的宫侍,皆要他刻苦勤勉,要他心怀天下,要他学识渊博,更要他高洁傲岸。
殷长澜一一照做。
可随着母后病逝,变故急至。
时势又逼得他生生将那君子骨折成掌中刃,去设局,去算计,去一步步夺回那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位置。
明明,唯他舍多,最为相配。
摧信不会成为变数,却令他有过迟疑,之所以给对方一次次机会,也许是在给当初的自己多一份同情。
尚籍籍无名的小影卫和众星捧月的大殿下自不会有多的牵扯,可他们确确实实在许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曾因摧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殷长澜少时仅有的一次逆反,是在冬夜里哀求宫侍带他去外面堆雪人。
那宫侍自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可实在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战战兢兢地松了口,但到底是不敢让殷长澜亲自动手,怕冻伤了他。
因而,他便只能在旁观看那雪人渐渐在宫侍手中成形,内心藏着雀跃。
可这样的雀跃没能持续多久,不知从哪起的气劲将之冲散成了雪碎。
小殷长澜呆立良久,哭得无声无息。
他却未能料到,随后能有意外之喜。
那个只是路过却不小心做了“坏事”的小影卫折返而回,三两下用剑削出个小雪人,放于他的掌心。
明明很冰,却仿佛让他感受到了灼烫的温度,惊喜万分。
可小雪人很快就融化了,当他完成课业再回来看时,只剩下一滩雪水,让他始终心心念念。
雪人不仅仅是雪人,影卫不仅仅是影卫。
是不期而遇的温度,是他的向往而未得。
然至今,有什么已然不一样了。
他立于最高位,先入目的,是万民的雪。
他要冰霜消融,万物复苏。
第45章 为臣(45)
罪帝已被处决的消息在不日后传出, 满朝欢庆。
与此同时,无数臣民奏请霁王继位,镇抚乱局。
摧信知道, 这即是对方的答复了。
殷长澜终是退了一步,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也许这只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目前立足未稳,面临的挑战与事情太多,日后或有可能反悔。
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离开的那一日, 城门外的风吹得很急,锟锏等人不约而同地前来相送, 亦是代表了其余那些常隐于暗处的影卫们的心意。
先前,他们被擒获而未被处死,这与宵练的求情不无关系。
对其结果亦有唏嘘,但锟锏心里明白,摧信之所以下狠手废了宵练,又何尝不是在给他们铺路?
要想活命,今后就只能于殷长澜麾下效力。宵练若在, 他们便很难得到重用,价值越大,才会越安全。
到了这样的关头, 他们就算有心,亦是说不出多好听的话来, 只会默默行动。
锟锏第一个上前。
他递过去的是块被磨得极薄的护心镜,边缘打了细密的孔,能穿绳系在衣襟里,很是精巧实用。
再是折钺,他笑嘻嘻地往摧信怀里塞了一本风月册子。
摧信不过是瞥了一眼封面, 脸色登时有了些许变化,但到底是师弟的心意,他还是没直接扔掉。
接着是独鹿,他手里拿着个小陶罐,罐口用红布扎得紧实,说:“去年秋里腌的肉干,用松烟熏过,搁半年也坏不了。路上烧锅热水,泡软了就能吃,顶饿。”
摧信将之接过时,罐身还留着些许温度,晃一晃,还能听见肉干碰撞的响。
最后是纯钧,送出的是两枚平安符。
他神情有些局促,似是觉得这并不够,随后再拿出一个样式简单却分量颇重的行囊。
其实那是摧信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他帮他从影门内室整理好带出来了,连带先前摧信借给其他影卫的那些,也都给一并讨回了。
摧信微顿,将收到的东西都放好,很郑重地看着他们。
道谢与告别都卡在喉头,他最终说出口的,唯一句“珍重”。
此别无期,愿你们日后。
剑锋所指,皆能得偿。
险局之中,自有退路。
摧信话音刚落,众人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的人玄袍猎猎,墨发亦被风掀起,正是殷无烬。他的袍角还沾着些尘土,却丝毫掩不住周身的洒脱恣意。
马蹄在离众人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黑马前蹄立起,又很快稳稳落下。
殷无烬的目光扫过锟锏几人时,微微顿了顿。
四下忽然就静了。
锟锏几人的神情都略有些僵硬。
他们曾是殷无烬麾下锋刃,影卫的烙印里,刻着的第一重效忠便是他,如今却要改换门庭,这份尴尬就像根细刺,说不得,也咽不下。
殷无烬自是能看出其心中所想,却像是没察觉到这份凝滞。
他目光掠过他们,最终落在摧信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冲淡了眉宇间的冷意。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姿态自然得仿佛只是寻常邀约,“走了。”
摧信没多言,握住了他的手,再顺势翻身上马,坐在殷无烬身后。
黑马似乎通人性,轻轻打了个响鼻,不安分地刨了刨蹄子。
直到这时,殷无烬才终于侧过脸,望向立在原地的影卫们。他没提过往,也没问将来,只扬了扬眉,声音里带着点戏谑却又坦荡:“无碍。”
黑马长嘶一声,旋即疾驰而去。
风卷着他的话音,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将你们影首赔于我就是。”
锟锏几人都是一怔,随即像是被这句话松了绑,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下来。
折钺率先笑了一声,又忍不住冲他们的身影扬声喊道:“我们影首轻功了得,可得看好别让他跑了!”
殷无烬没回头,笑声散在风里。
待马蹄声远了,影卫们仍未立即离开。
那些复杂的暖意,仿佛也融于心,尽数淌往彼此的前路去了。
*
前往边疆的路途实在遥远。
可战不容缓,他们必须尽快到达,便不能游山玩水。风尘仆仆,殷无烬就只剩下逗弄摧信这一大乐趣。
要说影首什么都好。
人帅能打,硬实力更是强到没边。
唯有一点就是,表达过心意后的影首变得更容易害羞,虽然看他的神情基本上是看不出来。
做事照旧强势,很有实干派的作风,却难抵言语上的撩拨。
而他一直都是只会否认,不肯承认。
殷无烬:“可曾厌?”
摧信:“无。”
殷无烬:“可会嫌?”
摧信:“不会。”
殷无烬:“可有爱?”
摧信默默地看他一眼,竟是直接红了耳尖。
殷无烬:“”
其实答案已经很是明了,可他就是想多做确认,感受得更深刻几分。影首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殷无烬想听,哪怕只是其表达出的只言片语。
闲着也是闲着,他还就非要逼得摧信破功不可。
过经一处佛地时,殷无烬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支祈福竹签,据说是开过光的,极为灵验。
他向来是不敬神佛的,可这回,他恭恭敬敬地上阶请香,守足了规矩,才堪堪领到这一支。
殷无烬是给摧信带的,为其长姐而祈。
哪怕明知她被官兵抓走后凶多吉少,可又怎么会不存有一丝希冀?
他知他深藏的记挂与奢念。
摧信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这才极为专注地在签上落笔。
殷无烬只看了眼最下边的名字——尉荷衣。
原本姓尉。
他说:“长姐的名字真好听。”
摧信点点头。
于是他又说:“那你觉得,是叫殷无烬好听还是尉无烬好听?”
声音压得很低,透出若有若无的缱绻。
他现在是早已“身死”的罪帝,断不能再以原本的身份名讳出现在人前,恰好要冠个合适的姓氏。
还有什么能比“尉”更加合适?
而摧信的回应是,手中的笔“啪”一下落了地。
此后,摧信常常戴上面具。
殷无烬不可避免地被气到了。
以前摧信都是在出任务时才会戴面具,在他面前并不如此。
现在却偏偏相反,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生气归生气,置气却是不可能的。
当再次看到摧信在河边一丝不苟地给他洗衣服时,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倾身靠近。
殷无烬想,自己色迷心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这样一位杀伐果断的影首,却给了他细致万般的柔情。
摧信的动作被迫中断,接受起来自心上人的热情。
殷无烬搂着他,慢慢将他面具下隐藏的绳扣含咬了个遍,手逐渐滑向他的衣服下摆,随即,似是不经意地笑了一声说:“影首大人,你在上面戴个面具能管什么用?”
摧信身体骤僵,下一刻竟是直接落荒而逃。
速度极快,霎时只留林叶摇晃和水流潺潺之声。
折钺居然一语成谶。
殷无烬再次不可避免地被气到了。
而另一边,摧信离至五里外才堪堪停下。
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片景象。
漫山桃花灼灼,粉白绯红铺了半坡。风过时花枝轻晃,落瓣簌簌飘,像是揉碎的云霞在飞。
无边艳色都被锁在了这里,再无半分路上所见的肃杀。
任谁也没有想到,影首有朝一日会在一人面前丢盔卸甲,会这般轻易地不战而逃。
摧信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心口处,那里跳动得极为剧烈,如同失了控般,令他感到有些惊异无措。
与殷无烬那热烈到近乎灼人的感情不同,因长久以来身处影门,他习惯了克制隐忍,再深厚的感情都会慢慢归于沉敛,更是能将情绪一贯保持平稳,在外人眼中便会显得冷漠。
他经历多了厮杀争斗,可从未像当前这样,只觉每时每刻都在兵荒马乱,定力摇摇欲坠,让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却也完全无法割舍,几欲沉迷。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摧信本以为这样一位金枝玉叶跟着自己会受委屈,常觉亏欠,总想弥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殷无烬是当真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不论是在寨中还是在这一路上,越来越有年少被帝王和贵妃深深宠爱时的样子,无忧无虑,肆意爱笑。
他与寨民交谈毫无架子,去请教以往从未接触过的干活技能,因笨手笨脚被不含恶意地埋汰几句,亦是笑脸相迎。
摧信将自己攒下的所有银钱都给了他。
可殷无烬却将之先花在了他身上,给他添置了各种东西,从衣物到配饰,无一不精。
就连权势地位全无,他都没在摧信面前表露出任何沉重的情绪,只是戏说:“那就不做暴君,只给我们影首当妖妃。”
曾只是听闻“暴君”和“妖妃”这样的称谓,他都会心下难受几分,现今却似当真放下,洒然面对,甚至是自嘲。
尽管如此,摧信也仍是会为他感到心疼,恨不能对他更好。
至此方觉,这份感情没有尽头,只会历久弥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