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雨
作品:《灰色梧桐》 陈乔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抬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乌云厚重得几乎要坠下来。
“你确定?这天看起来……”
“百分百确定!”吴竟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校门外走,“走吧走吧,就在学校附近转转,真下雨了立马跑回来,保证不让你淋着!”
陈乔野被他半推半就地带出了校门,心里对暴雨的本能恐惧,奇异地被吴竟身上那种无所顾忌的活力冲淡了些许。
或许……真的不会下?
二人把车随手停到校门口,就这么背着书包,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四月底的南京,街边的梧桐已是枝繁叶茂,绿叶深沉透亮,层层叠叠的枝桠在半空中交错缠绕,织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翠绿穹顶,将灰暗的天空遮蔽了大半。
风大,成群的叶子被刮下来,在空中翻飞打旋。轻盈的梧桐絮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雨,飘得满天都是,粘在衣服上、头发上,最过分的是直往鼻子里钻,惹得两人一路走,一路此起彼伏地打喷嚏。
吴竟一边揉鼻子,一边气急败坏地抱怨:“我真是受够了!天天出门鼻子里都是这玩意儿!早晚我得找把锯子,把这路上的树全给锯了!”
陈乔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正抽了张纸擦鼻子,闻言闷声说:“每年春天都这样,忍忍吧,过段时间就好了。”
正说着,吴竟自然地伸出手,从他额前刘海里轻轻摘下一根纠缠着的白色毛絮。指尖不经意擦过皮肤,带来微弱的触感。陈乔野下意识地低头躲开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小声道了句:“……谢谢。”
这条路上的梧桐絮实在太多,走下去恐怕要打喷嚏打到归天。吴竟实在受不了,拽着陈乔野的胳膊拐进了一条狭窄却相对清净的巷子。脱离了梧桐树的笼罩,空气果然清爽了不少。
巷子虽小,却像条袖珍美食街。上有装修考究的西餐、日料店,下有推车支起的流动摊贩,一应俱全。也许是临近暴雨,街上没什么人气,卖梅花糕的大爷正兴致勃勃地看一部抗战神剧,眼睛一眨不眨。
吴竟被摊子上那硕大醒目的“梅花糕”三个字吸引,拉着陈乔野要去尝尝。大爷从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看到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满脸好奇,立刻撸起袖子,热情地说要现做一锅热的给他们尝尝。
吴竟选了经典的豆沙馅,陈乔野则要了紫薯馅。大爷熟练地倒入面糊,铺上厚厚一层红枣、小圆子和色彩鲜艳的红绿丝。等到手机里片尾曲响起,梅花糕也恰好蒸得热气腾腾。
大爷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利落地用铁钳把梅花糕翘起,装进薄薄的纸杯里递过来。
二人付了钱,吴竟接过来,张嘴就咬了一大口。下一秒,他就猛地跳了起来,倒抽着冷气:“我操!我的舌头!烫死了!”
大爷这才乐呵呵地两手一拍:“哎哟怪我怪我,光顾着看打仗了,忘了提醒你们小心烫了!”
吴竟龇牙咧嘴,伸着舌头拼命扇风,像夏天热得冒泡的狗:“水!有没有水?我靠,我感觉舌头上皮都烫没了!”
陈乔野一边努力忍住笑意,一边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书包,最后犹豫地掏出自己的水杯:“只有我的……哎!”
话没说完,水杯就被吴竟一把抢了过去。陈乔野维持着递杯子的姿势僵在原地,看着吴竟毫不犹豫地、对着杯口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水。
那一刻,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混乱的念头飞闪而过,最后搅成一团滚烫的浆糊,就像手里刚出炉的梅花糕。
他想,一定是太烫了,所以才急着喝水。对,只是因为太烫了,他拼命告诉自己。
吴竟畅快地抹了把嘴边的水渍,把杯盖拧上,这才佯装生气地瞪他一眼:“陈小野你也不提醒我?……咦,你咋了?你脸怎么也这么红?也烫着了?”
“……我没有。”陈乔野猛地回过神,一把夺回自己的水杯,声音发虚,“我……我是笑你笑的!”
两人一边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的梅花糕,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仅仅走出巷口两步,一道刺眼的闪电骤然划破灰蒙蒙的天际,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
轰隆——!
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落。陈乔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震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半分,对暴雨和雷声的恐惧瞬间被激活。那个暴雨倾盆、充斥着混乱与绝望的夜晚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雷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在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雨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密集、凶猛。
“我靠!真来啊!”吴竟惊呼一声。
看到陈乔野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身体,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把用力攥住陈乔野的手腕:“别怕!快跑!前面有个公交站台!”
手腕上传来的有力触感,猛地将他从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拽了出来。陈乔野几乎是懵然地被吴竟牵引着,在骤然倾泻而下的暴雨中拔足狂奔。
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身上,衣服很快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耳边是密集的雨声、炸开的雷声,和自己失控般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
两人狼狈不堪地冲进了不远处一个公交站台的遮阳棚下。小小的站台已经挤了几个躲雨的人。他们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吴竟第一时间扭头看向陈乔野,雨水顺着他发梢不断滴落:“没事吧?是不是跑得太急了?我看你脸都白了。”
陈乔野摇了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借机平复呼吸和心跳。
站台外,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狭窄的遮雨棚下,他们挤在人群中,肩膀挨着肩膀,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
狂奔时的肾上腺素缓缓褪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悄然弥漫开来。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整个听觉世界。
陈乔野低着头,假装专注地拧着衣角的水,心跳却依旧很快。吴竟靠在冰凉的广告牌上,目光扫过陈乔野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咳,”吴竟清了清嗓子,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那个……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这天气预报这么坑爹。”
“……没事。”陈乔野低声回应。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站台上其他躲雨的人渐渐不耐烦,有的打电话叫家人送伞,有的咬咬牙冒雨冲了出去。
世界仿佛被急速收缩,最后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潮湿的、与世隔绝的公交站台。
吴竟忽然开口,声音几乎要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陈乔野动作顿住,他迟疑地、慢慢地抬起头。
吴竟望着棚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侧脸线条在雨天的晦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就我们俩,”他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这儿躲雨。谁也找不到。”
雨水疯狂敲打着棚顶,那颗被恐惧和悲伤层层包裹的心,在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里,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仿佛真的产生了些许松动。
过了许久,雨声稍稍缓和了一些,吴竟换了个话题:“哎,马上放假,有什么打算?我刷到天文台那边有个新展览,好像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陈乔野摇了摇头:“假期……我有点事。”
“怎么又有事?”吴竟眉毛一挑,“又是你们天文社活动?这都放假了还不消停?再这样我可找别人去了啊。”
陈乔野顿了一下,轻声说:“……不是社团。是去给我爸扫墓。”
吴竟脸上的笑容和那点佯装的抱怨瞬间凝固了,眼神里的戏谑迅速褪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后颈:“哦,哦……这样啊。没事,那……那展览不急,我不找别人,等你有空了咱们再去。”
——
五月的第一天,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
厚重的云层将白昼染成昏黄,陈乔野蜷缩在飘窗上,下巴抵着膝盖,出神地望着窗外被狂风撕扯得东倒西歪的梧桐枝桠。未开灯的卧室里,只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雨水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那段他拼命想要封存的记忆闸门。
也是这样的暴雨天。
也是这种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轰鸣。
急救车刺耳的鸣笛声穿透雨幕,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哭声,医院走廊冰冷刺目的灯光,还有那张被白布覆盖的床……
每一声雷响,每一场骤雨,都能轻易地将他拖回那个冰冷绝望的漩涡。
可是昨天……
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暴雨,昨天那一刻,在极致的恐惧和狼狈中,竟然……竟然会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扭曲的安全感?
就因为吴竟在身边吗?
他厌恶这天气,厌恶它带来的一切痛苦回忆,可它却又偏偏成为了他和吴竟共享的、一段带着奇特温度的共犯记忆。
那份因吴竟而生的细微松动,在此刻独自面对暴雨时,让他产生了一种背叛了过往痛苦的愧疚感。
震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班级群早已被他设为免打扰,在这个社交软件里,会主动找他的除了吴竟,恐怕就只有微信支付和微信运动的系统提醒。
【外面雨好大,跟天漏了似的!】
【好无聊啊,你在家干嘛呢?】
【你中午打算吃啥?】
【这种鬼天气还能点外卖吗?我会不会饿死在家里啊T T】
陈乔野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你妈妈还没回来?】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乎是秒回:【回个屁!原本说是今天的航班,直接取消了,滞留北京了】
隔着一扇房门,他听见厨房传来油烟机的嗡鸣。叶岚今天休息,昨晚特意冒雨去超市采购,为这场预料中的暴雨做足了准备。
陈乔野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终于发出邀请:【要不要来我家吃?】
消息发出去后,聊天界面陷入了静默。陈乔野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就在这时,门铃突然炸响,手机屏幕同时亮起:
【开门!】
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他的眼角眉梢,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陈乔野赤着脚跳下飘窗,匆忙间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却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冲向了玄关。
——
午餐远不如上次特意招待吴竟时丰盛,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吴竟这个不速之客倒吃得格外香甜,连添了两碗米饭。
叶岚看起来很高兴:“小吴啊,多亏有你,小野这些日子总算长了点肉。”
陈乔野闻言立刻放下筷子,手指不安地抚上脸颊:“我胖了?”
“哪儿胖了?你看你这下巴,都能当开瓶器了。”
“就是的。”叶岚默契地接话,“之前瘦得哟,骨头都要凸出来了,现在这样刚刚好,还得再多吃点。”
陈乔野都明白。当时父亲猝然离世,中考压力接踵而至,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具空壳,每天浑浑噩噩,失眠成了常态,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折磨得精疲力竭。食不知味的日子里,他曾在教室突然眼前一黑。而叶岚,白天要在医院强撑笑脸,夜里才能独自宣泄悲伤。
看着埋头吃饭的陈乔野和吴竟,叶岚眼角细微的皱纹舒展开来,那是发自内心的、久违的宽慰。
——
五月二日,暴雨过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穿透云层,为万物镀上金边。陈乔野怀抱着一束龙胆花,和叶岚并肩走向墓园。
墓碑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陈乔野俯身将花束轻轻放下。清明时跟着爷爷奶奶来扫墓,老人们的絮叨让他只能沉默以对。今天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叶岚带了瓶丈夫生前爱喝的白酒,倒了一盅,放在墓碑前。
酒香被风吹散,飘在湿润的空气里,带去生者的思念。
叶岚轻轻抚摸着墓碑上丈夫的照片,用指尖描摹熟悉的轮廓。那张照片曾经出现在秣陵中学优秀教师展览的名列中,如今在墓碑上渐渐褪色。
“你爸要是知道你这次考的这么好,一定很高兴。”叶岚偏头看向沉默的儿子。
陈乔野盯着墓碑上的名字发呆。他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带他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山风微凉,父亲耐心地帮他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指给他看天琴座。那时候他只觉得困倦,想赶紧回去睡觉。
而现在,他多希望那一夜能再长一些,能记住父亲说的每一句话,看清夜空中每一颗闪烁的星辰。
“妈。”他突然开口,“我昨天梦到爸了。”
叶岚神情讶异:“梦到什么了?”
“就是……很普通的梦。”陈乔野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他在阳台上调试望远镜,喊我去看木星。我说太冷了不想去,他就笑着骂我懒虫。”
叶岚笑了,眼眶有点红:“你爸以前为了看星星能在阳台冻一晚上,第二天感冒了,还嘴硬说是洗澡水太凉。”
陈乔野也跟着笑。梦里父亲的声音很遥远,像是从星球另一端传来。无论他怎么伸手,都触碰不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从梦里惊醒时,窗外星光依旧,只是再也没有人兴致勃勃地喊他去看木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