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家长会

作品:《灰色梧桐

    五一假期前夕,秣陵中学高一年级照例召开家长会。


    红底白字的光荣榜高调地贴在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每日迎来送往,总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或家长驻足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陈乔野素来对名次高低看得不重,但这次却不一样。每次上下学骑车经过,他都会下意识地放缓速度,目光迅速又精准地扫过榜单最顶端的那个名字,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欢喜便像小小的气泡,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


    吴竟考了年级第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原来替别人感到高兴,也可以拥有如此具体而汹涌的实感,甚至带着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也许当事人是这场风波中最平静的那个,但“一个外省转来的插班生,首次大考就拿了年级第一”这件事,对十二班、对班主任张国华,甚至对整个年级的精英班师生而言,都不啻为一颗平地惊雷。


    大刘啧啧感叹,说张国华这几天走路都带风,脸上褶子也笑开了花,连他上课打瞌睡都被难得地网开一面。


    张国华的喜悦之情持续高涨,终于在家长会前夕达到了顶峰。某天课间,他特意将吴竟叫到走廊,语重心长地表达了希望他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家长面前发言的殷切期望。


    可惜,这番期望被吴竟插科打诨、三言两语就给轻松推卸掉了。


    中午放学,两人坐在学校对面的米线馆角落里,头对头吸溜着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陈乔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拒绝啊?上去发言……不是挺好的吗?”


    吴竟从碗里抬起头,无所谓地笑了笑:“又不是高考第一,有什么好讲的?再说了,我真没什么‘学习心得’能分享……”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全靠天赋’吧?”


    陈乔野盯着他那副理所当然又欠揍的模样,慢慢咀嚼了几下,然后认真地评价:“吴竟,你有时候真的……很欠揍。”


    吴竟笑得更加得意:“其实我不上去,主要是怕说完实话,下台就被其他班的同学围殴。”


    “……你的担心,”陈乔野诚恳地点点头,“非常合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在喧闹的小餐馆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傻笑起来,像分享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好不容易止住笑,陈乔野咬着筷子,语气带着点惋惜:“可惜了,你让张国华错过了一次扬眉吐气、大肆显摆的机会。”


    “他也能自己上去发言,这我可没拦着。”


    “你可是他爱徒。”


    “这话说的——”吴竟拖长声音,带着戏谑,“你不是吗?全班第二,陈同学。”


    陈乔野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迅速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米线,声音低了下去:“我才不是。”


    饭后两人溜达着回教室,再次经过那片灼人的红榜时,陈乔野习惯性地抬眼望向榜首。


    他问:“这次家长会……你妈妈会来吗?”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夜晚,昏黄路灯下匆匆一瞥的优雅身影。后来偶尔也在楼道里遇见过吴文瑄几次,陈乔野话少,每次撞见也只是腼腆地低下头,或者挤出一个仓促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吴文瑄总会回以一个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她总是妆容精致,衣着一丝不苟,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擦肩而过后,空气中会短暂地留下一缕高级香水的馥郁尾调。


    她知道儿子考了年级第一吗?当老师和其他家长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时,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会露出怎样骄傲又克制的神情呢?


    陈乔野仰头看着那个名字,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


    她的反应,肯定和叶岚完全不同吧?


    记得那天他小心翼翼地将成绩单递给叶岚,宣布自己考了班级第二时,叶岚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笑得眯成了两条缝,眼尾炸开喜悦的鱼尾纹,捏他脸颊的力道简直比揉面团还狠。


    然而,吴竟却只是抬手挠了挠头:“其实……我还没跟她说成绩已经出来了。”


    陈乔野愣了一下,诧异地转头看他:“啊?”


    吴竟摊手:“她前几天刚从上海出差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昨天又飞北京了。我连她人影都抓不着,哪有时间说这个?”


    “那明天的家长会呢?”陈乔野追问,“她来得及回来吗?”


    “赶得上就开,赶不上就算了呗。”吴竟无所谓地笑了笑,长腿一迈,轻松地跨上三级台阶。


    全校最该期待家长会的人,此刻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


    陈乔野停在台阶下,仰头望着他洒脱不羁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


    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并不仅仅是四目相对时那份心如擂鼓的悸动,还包含着无数个像此刻这般,看着对方仿佛置身事外时,自己心头涌起的那种无端的、细细密密的,替他感到遗憾和心酸。


    ——


    第二天下午,家长会如期举行。


    流程依旧是那套陈旧的模式:第一步,所有家长被集中到学校大礼堂,聆听校领导们冗长的发言、慷慨的吹嘘和关于未来宏伟的蓝图描绘;第二步,家长们再分流至各自孩子所在的班级,接受班主任和各科老师更为具体、也更为唠叨的轮番“轰炸”。


    第一阶段进行时,学生们被留在教室自习,由值日生坐在讲台上“维持秩序”。但这基本只是象征性的——班主任不在,又恰逢假期前夕,躁动兴奋的情绪像不断充气的气球,几乎要将教室的天花板顶破。


    天气预报早已频频预警,五一假期期间将迎来一场强降雨。此时,窗外的天色正肉眼可见地沉黯下来,大片厚重铅灰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风声渐紧,呼啸着掠过树梢,带来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极端天气的临近,似乎给教室里的躁动提供了更名正言顺的理由。吵嚷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值日生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嗓子“安静”,便迅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拎着作业本回了座位,加入了闲聊的大军。


    各科假期作业像雪片般被课代表分发下来,各科试卷和练习册摞起来,厚度颇为可观。陈乔野埋头写完一份英语卷子,刚放下笔,大刘就立刻凑了过来,像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双手张开,眼神热切。


    陈乔野递过去,问:“怎么不跟你竟哥要了?”


    “嗨。”大刘摆摆手,“竟哥养精蓄锐呢。”


    “养精蓄锐”的吴竟,从自习课开始就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脸朝下,彻底埋进臂弯里,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乔野转过头,只能看见他脑后那一撮不听话的头发,随着他平稳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


    这证明他还活着——并非悄无声息地没了气,而是确确实实、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补觉大业中。


    他桌角那摞刚发下来的新卷子被来往的同学蹭得乱七八糟,眼看就要滑落一地。陈乔野默默看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试卷一张张理齐,按科目分门别类叠好,重新稳妥地放回他桌角内侧。


    早上出门骑车时,吴竟就哈欠连天,抱怨自己昨晚通宵打游戏没睡好。别人说这种话,十有**是在装模作样,背地里不知刷了多少题。但吴竟这么说,陈乔野却莫名地相信——他就是真的玩了个通宵。


    家长会第一阶段终于结束,广播里传来散会的通知。家长大军如同开闸的洪水,从礼堂浩荡涌出,说说笑笑地朝着各班级教室移动。班长林晓萌用力拍着桌子,高声招呼大家出门排队,准备去礼堂参加第二阶段的学生大会。


    巨大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沉睡的人。吴竟猛地抬起头,额头上被袖子压出几道清晰又滑稽的红印,眼神迷茫,睡意惺忪,陈乔野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忍住,低头抿嘴笑了起来。


    ——真傻。考了年级第一的人,没站在台上享受掌声和瞩目,反而缩在教室角落里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傻透了。


    ——


    走廊上,散会的家长和正准备集合的学生迎面撞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认亲”现场。此起彼伏的“爸!”“妈!”声中夹杂着兴奋的挥手和夸张的拥抱,场面热烈得堪比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


    叶岚特地请了半天假赶来。陈乔安安静静地走在班级队伍里,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急切地东张西望寻找家长的身影。他知道叶岚会看到他,这就够了。


    校领导不愧是校领导,同样内容的鸡汤,对着家长慷慨激昂地灌完一遍,换几个数据案例,又能对着全校学生再热血沸腾地演绎一番。


    然而任凭台上讲得如何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内容终究乏善可陈,无非是罗列各校数据对比,强调竞争激烈,再熬煮一锅黏嗓子又千篇一律的成功学鸡汤。


    暴雨前的闷热空气凝滞在紧闭门窗的礼堂里,像一块厚重的湿布包裹着每个人,压得人昏昏欲睡。


    一位头发稀疏的副校长正举着话筒,第无数次声情并茂地讲述他女儿当年如何悬梁刺股、逆袭考上宁大的“光辉事迹”,说到动情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湿话筒。


    陈乔野正神游天外,就听左边一个男生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低声吐槽:“这么拼命最后也就上个宁大?那要考清北不得直接通宵啊?”


    想象了一下副校长听到这话可能气到跳脚的样子,陈乔野赶紧抿住嘴唇,努力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


    坐得太久,腰背开始隐隐发出抗议。陈乔野刚想悄悄活动一下僵硬的脊椎,右肩膀却猛地一沉。


    一股温热而真实的重量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吴竟不知何时又陷入了瞌睡,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毛茸茸的发丝蹭过陈乔野颈侧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痒意。他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脖子,结结巴巴地低声喊道:“喂!你、你干嘛……”


    吴竟眼睛紧闭,眉心微蹙,声音含混低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嘘……别吵……困死了……借我靠会儿……”


    陈乔野瞬间噤了声,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右肩那一小片区域,清晰地感受着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和重量。


    漫长的领导发言终于熬到了尽头,众人却并未获得解放,被迫继续留在座位上观看一部爱国教育宣传片。


    音响功率开得极大,雄浑的配乐和激昂的解说轰隆隆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也一下下撞击着陈乔野紧绷的神经。


    礼堂的灯光彻底暗了下来,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前方那块巨大的荧幕。光影在荧幕上变幻流转,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整个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唯一清晰可辨的,是自己胸腔里那失了节奏、疯狂擂动的心跳,以及脖颈侧边那缕温热、平稳、却足以燎原的呼吸。


    吴竟靠得很近,呼吸轻轻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他全身僵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扰了肩上的人。


    一个荒唐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如果他现在轻轻一动,吴竟就会醒来,然后立刻直起身,离开他,也许再也不会这样自然而然地靠近他。


    那就……别动了。


    就这样吧。


    就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再久一点,再久一点点也没关系。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远处天际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鸣,分不清是积攒已久的春雷终于要炸响,还是音响里模拟的炮火声,亦或是他自己躁动不安、无处安放的心跳,正试图破胸而出。


    ——


    教育片终于放映结束,灯光大亮,人群喧闹着离场。


    陈乔野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僵坐,整条脊椎像是生了锈的铁板,动弹不得。他试图起身,刚勉强站到一半,后腰处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感,让他瞬间僵在一个极其别扭又尴尬的姿势上,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吴竟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见状下意识伸手想拉他一把,却被他猛地一嗓子打断:“别动我!”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底气。吴竟刚从睡梦中彻底回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愣愣地问:“……怎么了?”


    陈乔野咬着后槽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我腰、腿……麻了……”


    哪还有什么暧昧旖旎的气氛,早被这生理上的折磨驱赶得干干净净。


    回教室的路上,吴竟一反刚才睡眼惺忪的模样,精神抖擞地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吵着要帮他“活络筋骨”、“按摩一下”,被陈乔野当众严词拒绝了不下三次仍不死心,声音洪亮得恨不得让整个年级都听见。


    陈乔野臊得满脸通红,耳根更是烫得像要烧起来,恨不得立刻化身短跑冠军,一口气冲刺回教室,彻底摆脱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家长会到此基本算是彻底结束,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人,大多同学早已背上书包,喜气洋洋地奔赴期待已久的假期。


    陈乔野走进教室时,里面空空荡荡。班主任张国华还站在讲台上,身边依旧围着几个意犹未尽的家长,七嘴八舌,喋喋不休,恨不得将张国华掰成几瓣,事无巨细地打听孩子在校的每一分表现。


    陈乔野目光快速扫过教室,没有看到叶岚的身影。昨晚临睡前他特意叮嘱过,开完会可以直接回家,不必等他。想必她已经回去了。


    他背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等吴竟那个讨厌的家伙收拾书包,看他把自己叠好的卷子一下子全塞进包里,抬头时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相撞,吴竟朝着陈乔野眨眨眼睛。


    陈乔野迅速移开视线,心里忍不住“切”了一声,故作不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本打算就此各自骑车回家,吴竟却俯身趴在自己的车把上,歪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哎,陈小野,难得放学这么早,天气……也还行,咱们出去玩一会儿呗?”


    陈乔野皱眉,担忧地看向愈发低沉的天色:“都快下雨了,你没听见天气预报吗?”


    吴竟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掏出手机晃了晃:“放心!我查过最新预报了——信我,今天,绝对,下不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