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月十五日
作品:《灰色梧桐》 清晨,陈乔野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床头柜的闹钟显示五点五十八分——距离闹铃响起还有两分钟。
五月的南京,此时天光该是大亮了,只是厚实的窗帘将一切光线严实实地隔绝在外,让人恍惚间分不清是深夜还是黎明。
又做了一夜的梦。雨声、鸣笛、医院走廊刺目的白光、惊惶的面孔……所有记忆碎片在梦中搅成一团,挥之不去。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出神,直到六点整闹铃炸响,才机械地伸手按掉,起身下床。
屋里静得反常。经过叶岚卧室时,敞开的房门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显然一夜无人使用。
陈乔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床头墙面。四周墙纸已然泛黄,唯正中央留着一块格外醒目的方形浅印——那里曾挂着父母的结婚照,如今只剩一片突兀的空白,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疤。
十分钟后,洗漱完毕的陈乔野站在餐桌前。空荡荡的桌面上,一张红色钞票格外刺眼。
昨晚的电话里,叶岚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刻意维持的轻快:“明天早上记得去楼下面馆吃碗面,知道啦?哦对,要不要订蛋糕?要的话……”
“不用了妈。”他当时几乎是仓促地打断,在电话这头闭上眼,声音发紧,“我真的不想吃蛋糕了。”
玄关处的挂历是医院发的年货,土气的设计每一页都印着医院logo和冗长的介绍。往年,5月15日这天总会早早被红笔圈出,旁白工整地标注“小野生日”。今年的红圈依旧,却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陈乔野把钱塞进书包夹层,弯腰换鞋时,最后瞥了那挂历一眼。
今天比往常早出门十分钟。陈乔野拧动门把手时还在盘算,要不要先去早餐铺买了早饭,再回车棚等吴竟。然而防盗门推开的瞬间,对门锁芯也传来转动的细响。
吴竟站在晨光微熹中,衣领歪斜,头发翘起一撮,显然也是仓促出门。两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陈乔野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吴竟几乎同时开口:“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陈乔野低头转动钥匙,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脆:“我妈不在家,没早饭吃当然早了。”
“阿姨不在家?”
“嗯,去苏州开会了。”
二号那天从墓园回家的路上,叶岚握着方向盘斟酌许久,才轻声说接下来要去苏州出差三五天,正好赶上他生日……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她说她可以请假,如果他需要的话。
陈乔野坐在副驾,扭头看窗外飞逝的街景。梧桐树的影子一道道掠过他年轻的脸庞。他不合时宜地想,现在终于没有梧桐絮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事的,妈,你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陈乔野问:“你呢?平常不都踩点出门吗,今天怎么回事?”
“我……我今儿想早点去学校好好学习,不行啊!”吴竟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背影透着可疑的慌乱,“饿死了,陪我去买早饭!”
于是又去了那家卖油条蒸饭的小店。自从陈乔野带他来过一次,吴竟便成了常客。老板娘远远看见他,就开始熟练地铺糯米、夹油条。
春夏之交,南京常常下雨。出门时天色已隐隐发灰,老板娘一边用力卷着糯米饭,一边嘀咕得早点回去收衣服。
接过热气腾腾的早饭,陈乔野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
也许因为一夜乱梦,他整日昏沉。英语课上走神被点名,幸好答对了问题才免于受罚。
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升旗仪式刚结束,吴竟就拉着陈乔野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可乐。
陈乔野将沁着水珠的易拉罐贴在左脸上,靠着墙发呆。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吴竟咕咚灌下大口可乐,突然把冰凉的罐子贴到陈乔野右脸。
陈乔野拍开那只作怪的手,不说话。
“上课上傻了?中午吃什么?我怎么现在就饿了。”
“不知道。”
“吃面吧,好不好?”
陈乔野觉得奇怪:“你不是不喜欢吃面?”
吴竟顿了一下,又摆出那副硬拗的表情:“我今天突然想吃,不行?”
陈乔野心里烦闷得厉害,懒得争辩,只草草丢下一句:“随你。”
中午,两人走进面馆。吴竟去点单,陈乔野说了声“随便”,就找位置坐下。
两个比脸还大的碗端上来,都是大肉面,唯独陈乔野那碗多卧了颗卤蛋。
他食欲恹恹,筷子戳进蛋里,勉强吃了,又挑了两筷子面,就觉得胃里堵得发胀。
吴竟大约是看出他心情不佳,搜肠刮肚地讲着冷到极致的笑话。
尽管一点不好笑,陈乔野还是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扫了别人的兴,尤其是吴竟的。
午休时,陈乔野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只好侧头盯着窗外发呆。云层堆积得越发厚重,雨意悬而未决。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下雨、不要下雨。
但他知道,这种时候,雨多半是要下的。
行尸走肉般挨到晚自习结束,天空果然飘起细雨。走出教学楼时,雨丝已经织成密网,在昏黄路灯下泛着冷光。
校门口挤满了撑伞的家长,各色伞面在雨中开出一朵朵黯淡的花。陈乔野和吴竟都没带伞,骑着车冲进雨幕。
抵达秣陵新村时,两人早已湿透,头发黏在额前。陈乔野机械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他木然地想。然而当他拖着沉重步伐走到家门前,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猛地僵住——
一个方正的蛋糕盒子,正静静地躺在他门前。
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生日快乐,陈小野。”吴竟的声音在空旷楼道里格外清晰。
陈乔野缓缓转身,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如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吴竟的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被他随意向后捋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发梢犹带着水珠,在昏暗光线下像跳动的黑色火焰。
“……你怎么知道……”陈乔野的嘴唇开合几次,才挤出这句破碎的问句。
吴竟笑得坦荡:“上次陪你配眼镜,不小心看到你身份证号了。”
原来如此。陈乔野恍然:“所以中午……”
“我以为你早上会吃长寿面。”吴竟咧嘴,“过生日怎么能不吃面呢?”
陈乔野轻叹一声,弯腰拾起蛋糕盒递给吴竟:“谢谢,不过,你还是拿回去吧。”
“那怎么行?”吴竟急忙摆手,“特意给你买的奥利奥口味,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手中的蛋糕突然重若千斤。窗外的雨势渐猛,哗啦啦的雨声填满两人之间的沉默。
吴竟突然揽住陈乔野的肩:“快开门,我陪你切蛋糕。一个人过生日多没意思。”
肩上传来的温度让陈乔野无法拒绝。他颤抖着掏出钥匙,却在开灯的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屋内一片漆黑,反复按动开关都无济于事。
“停电了?”吴竟探头张望。
陈乔野茫然摇头。楼道灯明明还亮着。
吴竟二话不说冲回对门检查,很快折返:“我家有电。”
他打开手机照明,反客为主地招呼陈乔野换鞋,“是不是欠费了?”
“我妈刚交过电费……”
“给物业打电话问问。”
几经周折,在吴竟的电话催促下,物业终于答应派人来修。挂断电话,陈乔野瘫在沙发上,像被抽走所有力气。
吴竟挨着他坐下,扯着半干的T恤笑道:“再坐会儿衣服都能晾干了。”
没有回应。
吴竟转头,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看见陈乔野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那分明是泪水,在昏暗中闪着细碎的光。
陈乔野紧闭双眼,却止不住泪水的决堤。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吴竟好心给你过生日,你凭什么哭?可越是这样想,眼泪就流得越凶。
“擦擦。”吴竟递来纸巾,什么都没问。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良久,陈乔野轻声开口:“吴竟,我是不是特别倒霉?”
“怎么这么说?”
“每年生日都下雨……去年也是。”
记忆中的暴雨比今夜更凶猛,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的轮廓。他守着蛋糕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明明说好要一起过生日的……
他在电话里难掩雀跃,催父亲赶紧回来,妈妈买了奥利奥的蛋糕。
电话那头,父亲笑着说下了晚自习就回来。可后来,无论怎么拨打,都只有冰冷的忙音。
“我本来……再也不想过生日了。”陈乔野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可是你买了蛋糕……又是奥利奥的……”
吴竟怔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乔野。那个总是沉默克制的少年,此刻泪流满面。
“去年……”陈乔野的喉结剧烈滚动,“那天雨太大,我催爸爸回家……结果……”最后一个字已化作呜咽。
积蓄一整年的愧疚与痛苦终于决堤,泪水比窗外的暴雨更汹涌。
“是我害死了他……我永远……没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