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困兽

作品:《灰色梧桐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车棚碰面时,吴竟正仰头打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下巴都快脱臼。


    陈乔野见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裤子呢?”


    吴竟哈欠打到一半,下意识低头确认:“……穿着呢啊?”语气带着没睡醒的茫然。


    陈乔野着急:“我是说你昨天被弄脏的那条!”


    吴竟生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恍然:“哦,扔洗衣机了。怎么了?”


    陈乔野目光如炬地追问:“洗干净了吗?”


    吴竟被他问得一愣:“呃……我没注意……”


    一股莫名的焦躁瞬间攫住了陈乔野。他恨不得命令吴竟现在立刻转身上楼,把裤腿举到鼻子底下狠狠闻一闻,确认那股锅贴味是否真的彻底消失。


    可惜早读时间临近,事有轻重缓急,他只能把这股冲动死死压下去。“算了。”他声音闷闷的,泄气似的跨上自己的老凤凰,“上课要紧。”


    月考余温未尽,四月便悄然逼近,期中考试也紧锣密鼓排上了日程,各科老师耳提面命,激情高涨,好像即将到来的不是期中考试,而是高考前的最后冲刺。


    这股高压气氛像病毒迅速感染了教室,早读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隔壁班也似较劲般不甘示弱。校长背着手满意地踱过走廊,仿佛已看见未来状元在此冉冉升起。


    唯独陈乔野,像置身于一场喧嚣的默片里。他依旧维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早读的声音只够自己听见,文科课上眼皮打架,理科课上神思恍惚。


    他和卓彦这对同桌,堪称教室里的两大孤岛,脸上常年挂着无悲无喜的“入定”表情——这话其实出自大刘之口。彼时,他那位不安分的同桌又一次在课间骚扰陈乔野,把人强行拽起来,生拉硬拽地拖去小卖部。


    大刘目睹这一幕,悲愤填膺,转头向后桌控诉:明明他才是更适合一起去小卖部大采购的黄金拍档,为什么吴竟就只黏着陈乔野不放?!


    小卖部走一趟,吴竟不知道自己被形容成了痴心错付的苦情人,陈乔野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出世老僧。


    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反对这个说法,因为他清楚自己内心绝非古井无波。


    春天本就是个容易让人焦躁的季节。白昼一寸寸拉长,夜晚悄无声息地缩短,气温慢慢升高,人心也变得浮躁。


    连续几天的数学作业,他都错了一些愚蠢透顶的题目。


    张国华那支不知什么牌子的红笔,落下的叉号又粗又重,像一道道新鲜的伤口,刻在卷面上,也烙在陈乔野眼底。鲜艳得刺目,残酷得心惊。


    头顶的白炽灯在晚自习射出惨白的光线,将陈乔野的脸也映得毫无血色。


    他死死盯着讲义,目光几乎要将纸张点燃。下唇被咬得生疼,舌尖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课上张国华讲题时,那意有所指的“个别同学”,那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像冰冷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不要因为一次两次考得好了就自鸣得意”……他有吗?他真的有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进步就忘乎所以吗?


    陈乔野不知道。他只知道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焦躁感正从心底蔓延开来,像藤蔓缠绕住他的五脏六腑。这感觉让他失控、让他不安,是一种拼命想抓住什么,却最终徒劳的无力感。


    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风暴,将他自以为坚固的堡垒掀得天翻地覆。他宁愿要那潭死水般的沉寂,也不要这翻江倒海的烦乱。


    十几岁的身体困在逼仄的课桌前,心事却像困兽,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这焦躁的源头,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指向同一个人。


    ——


    焦躁感延续到了周三、周五的集中培训。卷子上密密麻麻的题干突然变得陌生又遥远,像是某种外星语言。他盯着第一题的题干,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遍又一遍,来回三次,大脑却一片混沌。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厌倦感席卷而来。他“啪”一声将笔扔在桌上,颓然伏下身子,将脸埋进臂弯。耳边的喧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卷子的哗啦声,甚至身旁吴竟均匀的呼吸——都成了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讲台上的老师来回踱步,注意到异状,脚步声停在桌边,食指指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同学,有事吗?怎么不写题?”


    陈乔野缓缓睁开眼睛,声若蚊蝇地解释:“对不起,老师。我……不太舒服。”


    左半边脸贴着桌面,传来凉意,他的视野里只有老师铅灰色的裤腿。他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好在他也不想看。


    两秒后,老师说:“行,那你歇一会儿。”然后脚步声移开。


    陈乔野重新闭上眼。难得的喘息,代价是一个小小的谎言。


    课间,教室的讨论声顿时拔高,争论题目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仿佛被点燃,燥热难当,不断挤压着陈乔野的神经。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教室,躲到走廊拐角冰冷的墙根处蹲了下来。夜色浓稠如墨,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只有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旧灯泡,投下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


    他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下去。


    直到一道阴影遮住了那圈微弱的光晕。


    他抬眼,一双蓝白色的运动鞋出现在视线里。


    那人在他面前蹲下——是吴竟。


    “怎么了?蹲这儿当蘑菇?”


    陈乔野讷讷地回答:“没什么。”


    吴竟的眉头拧了起来,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逡巡。


    “刚才在教室,”他顿了顿,“我听见你跟老师说你不舒服?”


    没等陈乔野编出借口,一只温热的手掌已经不由分说地覆上他的额头。那触感干燥而温暖,指节修长有力,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刻,陈乔野浑身微微一颤,就像一盆温水兜头淋下,温柔地将他包裹住。


    不是张国华那种冷得像冰碴的目光,也不是教室里那些人热得近乎沸腾的吵闹。只是这样刚刚好的温度,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哪怕只有片刻。


    吴竟仔细感受着手下的温度,确认没有异常的热度,这才松了口气。


    第一节课他就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盯着试卷长久发呆的侧影,恹恹趴伏的姿态,都让他无法忽视。


    一下课,看见陈乔野脚步虚浮地走出教室,他几乎是立刻就跟了出来。身后楼心月要跟自己聊什么?竞赛、英文歌、还是哪家好吃的餐厅?都无所谓了。


    额头上残留的温热触感让陈乔野有些发怔,鼻腔里那股酸涩又涌了上来。


    “傻啦?”吴竟冲他摆摆手。


    陈乔野眨了两下眼睛。


    下一秒,吴竟的双手直接捧住他的脸颊,像在揉捏一块刚发酵好的面团。陈乔野的身体僵住,却没有躲闪。


    “是不是心情不好?”吴竟凑近了些,直视他的眼睛,“我看你这几天都不太对劲。”


    陈乔野自诩是个经验丰富的骗子,活了十几年撒过无数回谎。


    小时候父母回南京,把他留在外公外婆家里,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你们快点走吧”,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时,他才猛地扑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哭到喘不上气。


    小学刚到南京被同学孤立,体育课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看男同学踢球,看女同学跳皮筋,回家后被叶岚问有没有和同学好好相处,他回答“我和大家玩得很开心”,回到房间锁上门,一边写作业一边流眼泪。


    父亲去世后,葬礼上爷爷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他扶着几乎晕厥的妈妈,答应亲朋好友“要坚强振作”,后来几乎每晚都从噩梦中惊醒,枕头湿成一片。


    陈乔野自诩是个经验丰富的骗子,这一刻却不想撒谎。


    他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嗯,心情……有一点不好。”


    吴竟看着他的眼睛:“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乔野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了这个让人无端烦躁的春天?为了那条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的昂贵裤子?为了那些愚蠢的红叉?还是为了……那个总在他思绪里横冲直撞的身影?心底似乎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摁了回去,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却一无所知。他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不说也没关系。我要是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一点,记得告诉我。”


    上课铃打响,起身之前,他摸了摸陈乔野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