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眼镜
作品:《灰色梧桐》 周日早上的选拔考试,被安排在一间更大、更空旷的阶梯教室。
乌泱泱的学生像潮水般涌入,又被打乱、分散。座位表贴在门口,几乎每个学生都挤在一起,伸长脖子寻找自己的名字。陈乔野站在人群边缘,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最后一排的角落,靠窗。
而吴竟,被分到了第一排最靠近讲台的中心位置。
隔着几乎一整个教室的距离,陈乔野放下书包坐下,视线不由自主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落在那个熟悉的后脑勺上。
总有那么几撮不听话的发丝支棱着,如同早春荒原上最先冒头的、充满生机的野草。
他就那样盯着出神,直到答题卡和试卷像一阵阵白色浪潮,自前排起缓缓往后传递,才将他从无意识的神游中拉回来。
拿到自己这排的最后一份卷子时,陈乔野垂眸快速扫视。题型大多眼熟,和前几次集中培训课上讲过的题目高度相似。然而,目光触及最后几道难度陡增的大题时,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淹没了他。
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所有人齐刷刷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
陈乔野也拿起笔,在答题卡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笔迹一向工整,这一刻却在“乔”字收尾时顿了顿,留下一个略微明显的墨点。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高中三年真正的战场并非篮球场上的碰撞,也非懵懂青涩的情愫,而是这一间间方寸考场。纸笔是武器,知识点是盔甲,分数是功勋。哪怕只是一场选拔考试,也必须拼尽全力,像赴一场不容退缩、不容失败的硬仗。
陈乔野埋下头,强迫自己进入状态。选择题、填空题、简答题……他一题一题往下推进,笔尖在纸面上划动,发出单调的声响。他的思路机械而清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写着写着,思绪再次飘远。
这不过是高中三年里无数个周日中的一个,不过是无数次考试中的某一场。他们就要这样,一场接一场地考下去,考到麻木,考到灵魂深处只剩下疲惫的尘埃,才能换取一张通往未来的门票。
等到很多年后,他真的还会记得哪一题因为粗心写错,哪一天考了哪一场试吗?
这些此刻看来重如泰山的分数和排名,最终都会在时光的长河里褪色、消解、变成面目模糊的背景板。
他还会记得吗?记得这个春天,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淡淡的哀愁?记得数次失控的心跳?记得……吴竟?
——“好吧,不说也没关系。我要是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一点,记得告诉我。”
眼前又浮现出吴竟说这句话时的模样。惯常带笑的眉眼沉静下来时,眉骨和嘴唇线条竟显出几分锋利,比他笔下任何一道几何辅助线都要清晰深刻。
做什么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那个被竞赛的压抑和考场规则层层包裹的、属于“陈乔野”的声音,在此刻微弱却清晰地呐喊出来。
视线落在最后那道分值巨大、图形复杂的压轴题上。
他知道,如果拼尽全力,或许能啃下几分,但仅仅是“或许”。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绞尽脑汁,去反复演算,去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
他忽然觉得,为了一场他本就不想参与的游戏,为了一个他并不渴望的资格,继续将自己钉在这里,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去搏杀,毫无意义。这并不能让他的心情好一点。相反,这只会让他想起那些不适,那些格格不入,那些在他人耀眼光芒下滋生的、连他自己都厌弃的烦躁。
这一次,陈乔野决定遵循内心那个微弱却真实的声音。
于是,他放下了笔。
他轻轻转动手腕,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侧过头,安静地望向窗外。
四月的天空,云朵像大团大团新弹好的棉花,松软地飘浮在湛蓝的天幕上,自由自在。
他露出一抹微笑。
——
考试结束,众人拿了书包,一边讨论答案一边往各自教室走去。
吴竟单肩挎着书包,站在教室前门口,安静地注视着从最后一排走来的陈乔野。
楼心月轻盈地走到吴竟面前,似乎笑着说了些什么。吴竟也笑了笑,摇了摇头。楼心月没再坚持,转身汇入人流,独自离开。
陈乔野终于走到吴竟面前:“走吧?”
“走。”
两个人并肩往十二班的教室走。
走了几步,陈乔野才开口:“楼心月刚刚……跟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恼。好像问得太刻意,太不合时宜。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这些了?
“她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我在等你。”
陈乔野想起那晚在走廊无意听到的八卦:“你要是想跟她一起……”
话还没说完,吴竟猛地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精准挡住了他的去路,同时毫不客气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陈乔野捂住额头,低低地控诉:“疼死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对嘛!这才是吴竟。那个拽得二五八万、嘴欠得要命、永远在作妖的吴竟。那天晚上在昏暗墙角,温声细语地捧着他脸说“要是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一点”,怕不是被什么善良精灵附体了吧!自己当时居然还被感动得鼻子发酸……简直太不争气了!
他在这儿兀自腹诽,一无所知的吴竟已经抛开了刚才的话题,问:“下午准备干嘛?”
陈乔野回过神:“打算去配眼镜。”
“配眼镜?你近视了?”
陈乔野点点头。
班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已经成了四眼仔,他和吴竟原本都是幸存者,结果从玄武湖回来之后,尤其是晚自习的灯光下,黑板上的粉笔字边缘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像融化了的奶油,糊成一片。有时题目实在看不清,他只能求助戴着厚厚啤酒瓶底的同桌卓彦。
吴竟听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所以你这几天跟你同桌嘀嘀咕咕、交头接耳的,就是因为上课看不清?”
陈乔野简直佩服他抓重点的能力:“什么叫嘀嘀咕咕啊!你会不会用词!”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两眼视力5.1,隔壁班黑板我都能看清。”
“你觉得我上课能回头找你说话?”陈乔野没好气地反问,“你是想让我被老师点名,然后站起来表演个‘回眸一笑’吗?”
吴竟耸耸肩,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接着又追问:“那你打算一个人去配?”
陈乔野嘴上“嗯”了一声,脑子却开始转——叶岚早上说院里要接待领导视察,回不了家。第一次独自踏进陌生的眼镜店,面对那些复杂仪器和可能出现的推销,他确实有点发怵,心里打鼓。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抠着卫衣抽绳,最终还是抬眼看向吴竟:“你、你要是下午没事,就……一起去呗。”
吴竟挑眉:“这可是你主动求我的啊。”
——
中午放学,两个人在学校对面简单吃了碗麻辣烫,然后走进旁边一家打着丹阳直销旗号的眼镜店。
这家店开在学校附近有点年头了,红底黄字的招牌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褪色。店面不大,装修也朴素得近乎简陋,但胜在靠着学生客源,价格比那些光鲜亮丽的连锁店实惠不少,生意一直不差。
正值饭点,店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正挤在靠着门口的一张折叠小方桌旁吃饭。男人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女人一边吃一边刷着短视频,外放的背景音乐聒噪地响着。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老板娘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抽出纸巾胡乱抹了把嘴,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目光在吴竟和陈乔野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两个小帅哥,啊是要配眼镜啊?”
吴竟朝陈乔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向老板娘示意谁才是真客户。陈乔野拘谨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玻璃柜台琳琅满目的一排镜框,已经开始眼花缭乱:“麻烦……帮我验个光。”
“好嘞!往这边走!”
老板娘引着陈乔野向店铺后方走,那里用半截布帘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验光仪就摆在里面,帘子拉了一半,勉强算是个隔断。
老板娘一边熟练地调整设备,一边招呼道:“最近来配眼镜的小孩多得没得数哦,你们现在上学辛苦,眼睛都给用坏掉咯……”
陈乔野按照指示在凳子上坐好,有些僵硬地把下巴搁在验光仪的托架上,额头抵住额托。老板娘的絮叨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周围光线昏暗,他只觉得昏昏欲睡。
验了光,老板娘又不停地在试镜架上插入、更换着不同的镜片,让他看着视力表上颠来倒去的“E”字指认方向。
片刻后,老板娘眉头微蹙:“小帅哥,你这不是近视啊,是远视!”
陈乔野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糊涂:“什么?……远视?那不是……老花眼吗?”
“不是的哎,老花眼是老花眼,远视是远视,不一样的哎!”老板娘摇摇头,“你这应该是先天性的,眼球发育的问题。小时候没检查过啊?”
小学以前都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人们哪里知道这些呢?陈乔野摇头:“没有……我以前看得挺清楚的……您是不是搞错了?我看黑板都模糊了,怎么会是远视?”
“机器测出来的数据,不会有错的哎。”老板娘咂嘴,“你看不清黑板是因为还带点儿散光!远视加散光,看近看远都容易模糊。”
陈乔野只觉得脑袋发晕,小声道:“可是……机器会不会测得不准?怎么会是远视……”
话没说完,一直在外面吃饭的老板端着饭碗走过来,嘴角还沾着饭粒和油光。他嗓门洪亮,语气带了点不耐烦:“哎!小伙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跟你讲,我们家干这一行十几年了,从来没出过错!你要是不相信,那你去大医院查,好吧?别在这儿耽误功夫,这不是瞎搞吗!”
陈乔野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红,尴尬和无措让他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仿佛背景板的吴竟突然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陈乔野的手腕,将他从验光椅上用力拉了起来:“走。”
可能是吴竟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和周身散发出的“不好惹”的气场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迈步的动作过于气势汹汹,原本横在过道中间、挺着啤酒肚的老板也下意识收腹让路。
陈乔野被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吴竟拽着出了眼镜店。
没了油烟味和韭菜味,户外的空气显得格外香甜。离眼镜店门口几米外的公交站台边,吴竟用力碾着脚下一颗无辜的石子。
陈乔野看着面露不虞的吴竟,小声问:“你怎么……拉着我出来了?”
“不然呢?”吴竟没好气地反问,声音有些大,“那老板什么态度你看不出来?摆明了看你是小孩儿好欺负,这能忍?”
陈乔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会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别人投来的、或明或暗的轻视与不耐烦。以为面对这种不友善,除了默默忍受,就别无他法。
可怜的石子在吴竟脚下粉身碎骨。吴竟看着他这副样子,重重叹了口气:“硬气一点啊,陈小野。咱们是去花钱的顾客,又不该他的,凭什么受这种狗气?”
陈乔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知道了。”
硬气完了,然后呢?
陈乔野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脸上又浮现出愁容:“那……我现在去哪里配眼镜?重新找一家眼镜店吗?”
吴竟下巴点了点眼镜店的方向:“那老板不是说了!让咱们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