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对不起
作品:《灰色梧桐》 空气骤然稀薄。
如同冰面被石子击中,陈乔野空洞的表情瞬间裂开细纹。他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暗流。
角落贮水箱里,那些泛着铁腥味的锈水,正沿着管道缓缓滴落。
咚。
咚。
咚。
十一年后?
十一年,足够让梧桐树的年轮多出十一圈涟漪,足够让少年人从校服褪成西装,也足够让无数隐秘的期待在漫长岁月里发酵、变质,最终只剩下酸涩的遗憾。
太久了。久到让人不敢去想。
“那么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他听见自己说。
过了两秒、也许是三秒,吴竟笑着伸了个懒腰:“是啊,谁知道呢?”
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通,陈乔野跟着扬起嘴角,仿佛胸腔不曾有惊雷滚过。
“那时候我们大学都该毕业了。”吴竟顺势换了个话题,手肘撑在栏杆上,托着腮,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线。
“嗯。”
吴竟眼睛突然亮起来:“欸,你以后打算考哪儿?”
陈乔野怔住。强化班那个小小的名利场里,永远飘着心照不宣的恭维。他们互相吹捧对方是清北苗子,却闭口不谈自己的野心。他这种沉默的局外人,似乎连幻想未来的勇气,都来得晚了一点。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吴竟笑得纯粹:“喜欢天文就该去天文系啊!宁大天文专业听说很强的。”
陈乔野沉默片刻,摇摇头,说:“宁大分很高的。”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隐隐带了点自嘲的疲惫。他突然希望对方不要像那些油腔滑调的同班男生一样,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那些轻飘飘的“你可以的”。
还好,吴竟没有。他只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现在才高一,后面时间还很多啊,高考的事谁都说不准。”
陈乔野扯了扯嘴角:“嗯。”
旁边的几个社员不知道在闹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吴竟往那边看了一眼,问:“对了,你怎么会喜欢天文?”
“……因为我爸。”
“你爸?”
陈乔野背过身,上半身完全倚在栏杆上,盯着鞋面缓缓开口:“对。我爸年轻的时候,高考第一志愿就是天文学,可惜没录上……后来他当了数学老师,也一直在负责天文社的活动。”
吴竟也跟着转了半圈,侧头看着陈乔野。他的头垂得低低的,过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以前……他经常带我去紫金山,在晚上看星星。带着望远镜,铺块旧毯子当野餐布,就在天文台附近,架好三脚架等着拍星轨……有时候也会带本星图,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讲,哪里是大熊座,哪里是狮子座。
“他也喜欢给我讲故事,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宇宙讲给人类的故事。
“我小时候其实总听不懂那些神话,但就觉得……很有意思。”
吴竟“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纠缠在一起的泛白的指节,问:“现在呢?叔叔还继续带天文社吗?以后有机会得跟叔叔请教请教,让他看看我这半路出家的有没有慧根。”
风在这一刻静止。
陈乔野垂着头,拇指无意识在手心里碾着,掌心已被抠出一道淡红的痕。
过了很久,久到吴竟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见一个极轻的声音。
“他已经去世了。”
夜空下的故事停在了那一年的春天,再没有人继续讲下去。
——
吴竟的脑子在一瞬间彻底宕机,那几秒钟他眼前一片空白,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只能磕磕巴巴从喉咙里挤出来几句苍白的:“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巨大的懊悔和不知所措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像个闯了错的孩子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莽撞地撕开对方鲜血淋漓的伤疤。
陈乔野重重地吸了吸鼻子,站直身子,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
他胡乱跺了下脚,用力拍打着背后从围栏上蹭到的灰尘,然后快步走向放书包的角落。
吴竟下意识想要跟上去,然而刚走了一步,他就没有办法再动弹,因为陈乔野转过身,和他目光相撞。
他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吴竟没有办法拒绝。
那一瞬间他看到陈乔野泛红的眼尾,那双总是带点冷淡疏离、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清亮的眼睛,此刻写满了疲惫。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追上去?只会让对方更难看。再说几句“对不起”?这话过于无力过于苍白。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那简直是种残忍。
程子望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那边传来:“乔野?怎么突然要走?不舒服吗?”
陈乔野已经拎起了书包,带了点鼻音:“没事。社长,我先走了。”
程子望点点头,没再多问:“行,我们这边活动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吴竟眼睁睁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推开沉重的铁门,消失在昏暗的楼梯口。门板撞上门框,发出一声沉闷的“砰”。
“吴竟,乔野怎么了?”
楼心月的声音把他从恍惚里拽了回来,她走到他身边,眼神里透着好奇。
想来陈乔野应该是没有对其他人透露过。吴竟摇摇头,敷衍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可能……身体不太舒服吧。”
楼心月“哦”了一声,显然不太信,但也没再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乔野性格一直有点……嗯……孤僻?算是吧。”
她笑了笑,像是在帮陈乔野解释:“从上学期开学到现在都这样,话不多,也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习惯自己待着。不过也不是冷漠啦,”她补充道,“天文社的人都说他其实挺靠谱的,问他题目都会讲,就是,嗯……态度有点冷。”
吴竟听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楼心月还在继续说,讲社团望远镜刚修好,计划下个月去郊区观星,又提到哪个老师最严格,食堂的饭菜涨价了,班上有人带电子设备被抓……
吴竟完全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反复浮现出刚刚陈乔野的眼神,心里那点不安被放大了一遍又一遍。
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终于,他抬起手看了眼表——才过去十几分钟。
焦灼感像蚂蚁在啃食他的心脏。
他待不住了。
“抱歉,我有点事,先走了。”
楼心月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转身快步走向铁门。
脚步急促地跨下楼梯,一阶、两阶……鞋底重重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凌乱的回音。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天台,呼吸乱了节奏,喉咙里干燥得像有团火在烧。
他得去找陈乔野。
冲出教学楼,刺眼的夕阳金光迎面扑来,他猛地停住脚步,急切地四处张望。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远处校门口传来的模糊车鸣……一切都和刚才没什么不同。
吴竟茫然地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的方向,穿过稀疏的人影,投向校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空荡荡的。
他来晚了。
陈乔野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