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作品:《灰色梧桐》 六点三十八分,陈乔野走进教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而轻柔的洗发水香气,几个前排的女生刚洗完头发,长发披散着,发尾还带着未干透的潮意。
学校规定不允许女生披头散发,但周日的晚自习,总比平日松懈几分。趁着班主任没有现身,她们小心翼翼地解开发圈,把那头长年累月束起的头发放下来,享受片刻难得的自由。
陈乔野穿过这片沁鼻的香气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落在桌上的一杯纸杯奶茶。
不必猜是谁放的。
从他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带着些试探,又带着点期待。
他回过头,吴竟果然看着他,笑得有点局促,像是一层摇摇欲坠的玻璃。
陈乔野望着他,片刻后,轻声道:“谢谢。”
吴竟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是我的错。”
毫不知情的大刘正争分夺秒地塞下最后一口鸡排,腮帮子鼓囊囊的,说话显得口齿不清:“你俩咋了?”
话音未落,上课铃响起,教室里的嗡嗡低语戛然而止。陈乔野收回视线,转了回去,吴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抬手锤了大刘一下:“吃你的鸡排去。”
第一节晚自习,没人巡课,值日班长坐在讲台上盯着纪律,教室里倒也安静。
陈乔野低头写着一张苏州的数学月考卷。难度不大,他一路顺畅地写到第十八题,只有填空题最后一题稍微花了点时间。正凝神往下读题,桌上突然天降一个小纸团。
准确地说,并不算“天降”。从抛物线轨迹来看,显然是来自后方。
思路被硬生生打断,陈乔野盯着纸团,和它大眼瞪小眼几秒,最终伸手捏起来,展开。
纸上印着淡蓝色的横线,一看就是从某本作业本上扯下来的,字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奶茶最好趁热喝,冷了就不好喝了:)】
陈乔野这才想起桌角那杯被遗忘的奶茶。他拿起来,纸杯上的logo一看就知道是校门口那家。那天中午吃完饭,吴竟问他要不要,他明明拒绝了,结果兜了一圈,这人还是把钱花了出去。
大杯,芋泥奶茶加珍珠,三分糖,热。
陈乔野的指尖摩挲着杯身,塑封膜上那个橙色的卡通笑脸正对着他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杯子放回原处。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瞬间恢复喧闹。
大刘大概是吃鸡排闹了肚子,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从桌肚里掏出一包纸巾,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卓彦放下笔,双手用力揉搓着脸,一脸被数学折磨到神志不清的表情。
陈乔野翻了两页卷子,试图找回被打断的思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杯奶茶。
就在这时,后背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怎么不喝啊?”
陈乔野没回头,只是伸手拿起奶茶,拆开吸管外层塑料膜。他用大拇指盖住吸管口,对准塑封膜中心,用力一戳。
“噗”的一声轻响,在嘈杂的课间并不算太突兀。
他含住吸管,轻轻吸了一口。温热的、带着浓郁芋泥香气的甜味瞬间充盈口腔,几颗珍珠跟着滑进来,嚼得腮帮子都发酸。
他慢吞吞地咽下去,才侧头半个身子看着吴竟,一本正经道:“上课戳吸管,声音会很大。”
吴竟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片刻后,他笑出了声。
这次的笑,终于不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戴着玻璃面具的笑容。
陈乔野的嘴角也跟着弯了弯,垂下眼,慢吞吞地又吸了一口。
星期天的晚自习提前半个小时结束,高二高三还没下课,学校比往常要安静许多。从教室去车库的路上,稀稀拉拉亮着几盏路灯。
出了教室的门,吴竟问:“还是我载你回去?”
三月下旬,气温已经逐渐回温,但早晚还是透着凉意。
陈乔野拢了拢摇粒绒外套,拉链拉到顶,下巴埋进去:“不用,我把车骑过来了。”
——下午回家拿车了?
吴竟脑子里转了一圈,怪不得下午几乎转遍了整个学校,连教室旁边的男厕所都晃了一圈,也没看到陈乔野的影子。
两辆自行车停得不远,两人沿着车库旁的小径穿过寂静的校园,汇入校外的车流,朝着秣陵新村的方向骑去。
进了小区,两人把车停在单元楼下,锁好。
吴竟抬头看了眼陈乔野家里的窗户,屋里亮着灯。他把钥匙塞进口袋,准备抬脚上楼,身后突然传来一句:
“吴竟。”
他回过头,陈乔野站在车库的棚子下看着他。
“能不能……陪我待一会儿?”
吴竟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点点头:“能,当然能。”他几步走回陈乔野身边。
二人沿着单元楼走远了一些,绕过一排停车位,走到一片小小的空地。这里摆着几台老旧的活动器材,扶手上的漆早已斑驳,锈迹沿着金属纹路一点点蔓延。
夜晚的秣陵新村很安静,不远处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楼上有住户推开窗户,传来模糊的电视对白和小孩短暂的嬉闹声,没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陈乔野走到一架秋千前,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生锈的铁链随之发出干涩的“嘎吱”声,他转身坐了上去。
吴竟默默坐到旁边的秋千上,手掌撑在粗糙的木质垫板上,指尖摩挲着上面剥落的旧漆。
秋千轻轻晃了两下,陈乔野伸直双腿,脚尖点着地面。半晌,缓缓开口:“下午的事……你真的不用道歉,我没有怪你。”
“我……我就是觉得抱歉。”吴竟声音有点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陈乔野偏过头,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弧度。
“如果是故意的,那才奇怪吧?”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不用道歉,真的。”
吴竟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没心没肺活了十几年,习惯了插科打诨,可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比哑巴还无能为力。
“以前,我爸老和我在这里玩。我坐在秋千上,他推我,能把我推得好高好高,好像要飞到天上去。后来……他不在了,我也上高中了,就再也没来这里玩过。
“你说,像我这种乖学生,应该只会埋头写试卷。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当时社团招新,其实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随便转一圈就回教室。但是走到最后,我突然就看到天文社的横幅……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状况了,只记得那一瞬间,我特别、特别想我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稀里糊涂填了报名表。
“我爸去世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提他……所以下午我提前走,不是因为生气,我当时……”他抿了抿唇,“……只是想一个人冷静一下,缓一缓。你知道吗,吴竟?”
吴竟用力点头,动作幅度有些大,牵扯到铁链,发出一阵响。
陈乔野吸了吸鼻子:“那天上晚自习之前……在求知园,你说……想跟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吴竟看着他:“是真的。”
陈乔野自嘲地笑笑:“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跟我做朋友,我很没意思、又孤僻……”
话没说完,吴竟忽然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陈乔野猝不及防地对上吴竟的目光,心口猛地一滞。
吴竟仰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里面倒映着路灯,也映着他自己。
“谁说你没意思呢,陈乔野?
“什么才算有意思?装逼、打架、抽烟、喝酒,你觉得那叫有意思?
“至于孤僻,”他嗤笑一声,“那更是扯蛋。谁规定人必须得合群,必须得话唠?你想说话就说话,想不说就不说,别人都管不着!”
“我……”
“我想跟你做朋友,没有为什么。”吴竟勾唇一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这么想了。”
前一秒还在翻涌的那些犹豫、迟疑、不安,在吴竟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捞起,抛向遥远的天际。
心口翻涌着什么,像夜空深处沉默燃烧的星星,像丰水季轰然坠落的瀑布,亿万颗水珠翻滚不休,在坠落的瞬间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出这句话。
拳头被他攥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呼吸也乱了节奏。
父亲过世以后,他原本沉闷的性子变得更加封闭。叶岚总让他和同学多多来往,可他只会一次比一次沉默。即使有人试图靠近,他也总会在第一时间竖起无形的屏障,把安全距离拉到最大。
可今天下午,他茫然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时,脑子里盘旋的,是吴竟笑起来的酒窝和虎牙、摆在桌上的美年达、午后阳光下的玉兰花、还有骑车时迎风鼓动的衣摆。
他忽然就有些害怕,害怕下午的失态,会让那道刚刚萌芽的、名为“朋友”的桥梁就此断裂。
陈乔野把背上的书包卸下来放在腿上,拉开拉链,摸出一个方形小盒子递给吴竟。
“这什么?”
“你打开看看。”
吴竟疑惑地接过,掀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朵小小的绒花。蓝白渐变的花瓣,花蕊处嵌着小小的莹白珠子,安静地躺在天鹅绒衬布上。
“这……”吴竟看看盒子,又看看陈乔野,“你下午买的?”
陈乔野点点头,耳尖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有些泛红:“嗯。回去的路上看到她们还在卖,就……买了一朵,想送你来着……”
吴竟看看手里这朵明显是女式发饰的绒花,一时啼笑皆非:“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我又不用别头上。”
“那你下午还要买来送我!”陈乔野音量陡然拔高,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反正,我送你了,你得收着。”
“行行行,”吴竟忍着笑,连忙应道,“我收着,我收着!”
陈乔野泄气似的揉了下脸:“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朋友,反正,你给我买了那么多零食了,我就先送你一朵花……”
吴竟拉开书包夹层,郑重其事地把盒子塞了进去,还用力拍了两下书包:“放心,回去我就找个风水宝地深切供起来,以表对咱们陈小野同学的感谢之情,成不?”
陈乔野觉得有点不自在,低头揉了揉鼻尖:“那也太邪门了。”
吴竟倏地一笑,猝不及防抬手,胡乱揉了把陈乔野的头发。
本就微卷的发丝被他一揉,直接炸成了鸡窝。
“吴竟!”
陈乔野腾地一下从秋千上站起来,涨红着脸就要追打过去。
吴竟早有防备,大笑着往后一跳:“诶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别打别打!嘶——”
“干嘛?”陈乔野狐疑地看着他。
“蹲久了……”吴竟呲牙咧嘴地扶住膝盖,表情痛苦又滑稽,“腿、腿麻了——”
“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