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阳黑子
作品:《灰色梧桐》 吴竟斜倚在单元门旁的栏杆上,双手插兜,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目光时不时扫向幽暗的楼梯口。
14:35。
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般掠过,水果摊前围着不少七嘴八舌的顾客,春日的太阳下,显得一切都欣欣向荣。
距离约定的两点半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吴竟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家伙……不会是要放自己鸽子吧?
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发条信息催催时,一阵急促的车铃声突然从转角处响起。
下一秒,陈乔野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他骑着那辆修好的凤凰牌单车,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裤腿卷了一截,额角还沁着薄汗,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冲刺。
吴竟看他喘得厉害,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你这是……去哪儿负重拉练了?”
陈乔野接过纸擦了擦汗,没吭声,而是气喘吁吁地从自行车前筐里拎出一瓶冰镇的、瓶身还挂着冷凝水珠的绿色玻璃瓶汽水,径直塞到吴竟手里。瓶壁的凉意瞬间传递到手心。
吴竟看着手里印着“大白梨”字样的汽水,明显愣了一下:“哪儿来的?”
陈乔野这才喘匀了气,声音带点运动后的微哑:“你上次不是说想喝?”
“……”
记忆倒回周五那个弥漫着机油味的晚上,他帮陈乔野修完车,随口说出的那句“东北人只喝大白梨”,纯粹是句玩笑话,说完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可陈乔野……居然当真了?还专门去买了?
“你……”吴竟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就为了买这个?”
“吃完饭就去了。”陈乔野扯了扯汗湿的领口,“结果跑了三家超市、两家便利店都没有,最后在珠江路那边一家东北烧烤店找到了。”
吴竟张了张嘴,一时失语。视线落回手中这瓶在阳光下泛着绿莹莹光泽的玻璃瓶,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凉的瓶身。
他舔了舔虎牙,没再说什么,只是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气泡炸开,熟悉的甜味顺着喉咙冲进胃里,瞬间唤醒了遥远的味觉记忆。
幼儿园放学时,姥姥总揣着一瓶等在门口,冰凉的玻璃瓶贴上他汗津津的脸蛋,那是童年的慰藉。
后来跟着吴文瑄辗转各地,冰箱里塞满各种花花绿绿的进口饮料,却再没找到那个简单的、带着冰碴儿气的味道。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现在,大白梨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都记得。
吴竟扬了扬瓶子,冲陈乔野一笑:“谢了。”
陈乔野摇摇头,踩着脚踏板掉转车头:“走吧,再磨蹭真要迟到了。”
“等等。”吴竟突然拽住车把,“你坐后座,我载你。”
陈乔野回头,表情有些错愕。
“看你累成这样,”吴竟指了指他额角未干的汗迹,“去学校还得骑十来分钟呢,省点力气。”
陈乔野下意识看向车库:“你车……”
吴竟得意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车库推出他那辆迪卡侬,车尾赫然加装了一个崭新的、银光闪闪的金属后座。
“刚装的!”他“啪啪”拍了两下后座架,脸上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字。
“……”陈乔野看着那个突兀而崭新的后座,迟疑地问,“你怎么突发奇想要给山地车装后座……”
吴竟却顾左右而言他:“快快快!再耽误天文社活动可不等咱们了!”
大腿肌肉确实因刚才的狂奔而酸胀发硬。陈乔野权衡了一秒,利落地翻身下车,将车停稳在车库里。
他接过吴竟递过来的、还剩大半瓶的大白梨,有些迟疑地侧身坐上了那个崭新的后座。
刚调整好坐姿,下一秒,吴竟猛地一蹬脚踏,车轮带起风声,呼啸着冲出小巷,惯性让陈乔野身体后仰,他下意识地更用力抓住了冰凉的金属管。
——
迪卡侬拐上中山南路,车流渐密。吴竟毫无预兆地一个急刹,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陈乔野整个人因惯性猛地往前一扑,鼻梁结结实实撞上吴竟的后背,慌乱间手臂本能地环住了对方的腰。
“你搞什么——”陈乔野捂着鼻子刚要发作,就听见吴竟带着笑意的一声:“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路边支着一个小摊。两个穿汉服的姑娘亭亭玉立,乌黑发髻间簪着精致绒花,正笑魇如花地招呼客人。长案上铺着黑色布料,一排排手工绒花整齐地摆着,红的、粉的、鹅黄的,在日头下染着一层温暖的光。
“小帅哥来看看啊,买几朵送女朋友——”其中一个姑娘冲他们招手,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促狭。
吴竟单手撑着车把,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那些绒花:“欸,你们南京人管这叫——”
他忽然转头,目光落在陈乔野泛红的耳尖上:“你耳朵怎么比这花儿还红?”
陈乔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强作镇定:“……太阳晒的。”
“是吗?”吴竟笑得揶揄,“要不要哥买两朵最红的送你?衬你这脸色。”
两个姑娘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陈乔野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拳不轻不重地砸在吴竟后背上:“快走!”
车轮重新转动,风掠过耳畔,吴竟的声音混在风里:“真不要啊?我觉得那花挺配你的。”
“我个男生要花干什么?”陈乔野没好气地揉着发酸的鼻梁。
前方红灯亮起,这次陈乔野学乖了,一只手紧紧攥住金属管,另一只手还护着那大半瓶大白梨。
吴竟单脚撑地,后脑勺翘起几根发丝。
“吴竟。”
“嗯?”
“你刹车能不能注意点?我鼻子差点交代在你背上。”
吴竟扭头,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行,下次一定注意。”
绿灯再次亮起时,陈乔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来的下次?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
——
三点,通往天台的厚重铁门被推开。
楼顶空旷,鲜有人至。生锈的门锁散发着淡淡的铁腥味,空气中悬浮着无数金色的尘埃颗粒,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无声舞动。
程子望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调试着三脚架。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逆着光眯起眼,随口招呼了一句。
“来了,乔野。”
陈乔野对他点点头,正要往前走,程子望的目光突然落到他旁边的高个男生身上,语气带点意外:“这位是?”
“吴竟,我同学。”陈乔野介绍得简短,语调里带着一丝不太自然的僵硬。
没提前打招呼就带人过来,社长不会介意吧?
“哦,新朋友啊!”程子望倒是很热情,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冲着吴竟伸出手,“欢迎欢迎,我是程子望,高二的,目前是天文社的社长。”
吴竟笑着和他握了握手:“社长好,我是吴竟,今天来开开眼界、蹭个热闹,不会打扰你们吧?”
“怎么会!人多才热闹嘛!”程子望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随即又蹲回去继续捣鼓,“你们先随便看看,我这儿马上收尾。”
陈乔野暗自松了口气,走到一旁空旷处,打算把书包放下。
还没站稳,一道清脆悦耳、带着点张扬的女声便在旁边响起:
“吴竟?你就是吴竟?”
尾音微微扬起,透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活力。
吴竟闻声抬眼。面前的女生穿着一件修身短款卫衣,牛仔裤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和笔直的长腿,黑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五官明艳、笑容灿烂。
在周围大多还带着稚气和书卷气的同学中,她身上那种扑面而来的自信与鲜亮,确实耀眼夺目。
“前几天就听晓萌说,她们班转来一个又高又帅的男生。”她眨眨眼,语气俏皮,“我还不信呢,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
旁边一个男生笑着打趣:“心月又发现新目标了。”
“去你的!”被喊做“心月”的女生回过头笑骂了一句,转回来时落落大方地冲着吴竟伸出手。
“你好呀,我叫楼心月,‘舞低杨柳楼心月’的楼心月。”
吴竟手掌与她轻轻相握,一触即分:“吴竟,竟然的竟。”
楼心月咯咯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我知道呀,我们班女生都知道你的名字。”
“是吗?”吴竟笑笑。
“当然!”楼心月语气肯定,“我在你们班隔壁的十三班,咱们物理都是老胡教的。那天上课,他把你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旁边那个男生跟着补充:“你是没看到啊哥们儿,老胡那天夸你夸得红光满面,我看你马上就要成他嫡传大弟子了。”
高中生活死水无波,豆大的石子扔进去也能漾起一圈一圈的水纹。吴竟只当是客气话,一笑而过。
楼心月话锋一转,带着点探究:“吴竟,你怎么会想到来天文社?”
吴竟很自然地朝身侧正低头检查目镜的陈乔野努了努嘴:“陪他来的。”
被点名的陈乔野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吭声。倒是旁边的程子望打趣道:“乔野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带朋友来社团。”
“是呀。”楼心月笑眼盈盈,“吴竟,你面子真不小呢。”
吴竟没接话,转身两步走到陈乔野面前,朝他摊手。
“……什么?”陈乔野有些茫然地抬头。
“汽水,”吴竟提醒,“你给我放哪儿了?”
“哦。”陈乔野恍然,目光有些慌乱地四处搜寻,这才发现那瓶绿色的大白梨就安静地立在自己书包旁边。刚才走神,居然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他仓促地弯腰,抓起瓶子塞到吴竟手上,目光躲闪:“已经、已经不冰了。”
吴竟却似乎并不介意,仰头灌了一大口。
阳光勾勒出他微微扬起的下颌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陈乔野站在他对面,下意识地微微偏开目光,视线却不经意撞上楼心月投向吴竟的目光。
明亮、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好奇。
风从护栏的缝隙里穿过,卷起地上的纸屑和浮尘,天台上一片明亮开阔。
“搞定!”程子望拍了拍手,把螺丝刀往工具箱里一丢,招呼道,“调好了,谁先来试试?”
几个男生立刻窜过去,一窝蜂挤到望远镜前。
“今天看什么?”吴竟抱着手,饶有兴致地问。
“太阳。”程子望指了指头顶那轮耀眼的光球。
“啊?”吴竟一脸不解,“太阳不是每天抬头都能看到?”
“……是观测太阳黑子。”陈乔野道。
“太阳黑子?”吴竟努力回忆,“地理课上是不是讲过?可惜那会儿没怎么听。”
陈乔野放下手中的巴德膜盒,轻轻拉了拉吴竟的衣角,将他带到望远镜前:“今天给你补个课。”
周围社员默契地让出位置。吴竟俯身,眼睛凑近目镜。
他看到一轮熟悉又陌生的太阳。
它不再是高悬于天空、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源。在特殊滤光片的作用下,那灼人的光芒被驯服,变成了一轮橙黄色的圆盘,表面细腻,边缘微微泛着暗红,仿佛一团沉静燃烧着的火焰。
望远镜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点突兀的黑斑。它形单影只地附着在明亮的日面上,深色的核心像一块墨渍,四周的半影呈现出稍浅的阴沉色调,边缘柔和地晕开。
“就一个?”吴竟盯着那颗略显孤单的黑子。
“太阳活动极小期嘛,能观测到一个已经很不错了。”程子望笑着说。
相比极大期成群结队的庞大黑子群,现在的太阳显得安静许多。没有复杂的磁场纠缠,也没有耀斑的剧烈喷发,整个太阳似乎都处于平稳的呼吸之中。
吴竟站直身子,笑着看向陈乔野:“这么看……还挺神奇的。”
楼心月已经等不及,兴奋地凑上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人群又围了过去,楼心月趴在望远镜前,程子望在旁边科普,其余社员排队等着轮流观测,天台上又热闹了起来。
吴竟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却发现陈乔野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到了天台边缘的围栏边,悄无声息远离了喧闹。
他垂着眼,站在春日的微风之中,像一片落单的云。
光影落在他清秀的侧脸,略略翘起的鼻尖上跳跃着光斑,额前的几缕被风吹乱的碎发拂过眉眼。
吴竟迈步走过去,双手撑在围栏上,偏头看着他:“躲这儿参禅呢?怎么不去看看?”
陈乔野没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向远处,可能是在看不远处林立的高楼,也可能是在看某棵正在抽芽的梧桐,也可能只是纯粹地放空。
风带来楼下小卖部泡面的香气,混杂着淡淡的植物气息,偶尔经过的学生的欢声笑语隐约可闻。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前……看过很多次了。”
“以前?”
“嗯……”陈乔野眼神悠远,“大概三年前吧,那时候是极大期,太阳黑子比现在多很多。”
吴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太阳黑子爆发周期……是多久来着?考完试我就还给老师了。”
“十一年。”
吴竟“哦”了一声,低低地笑了一下。
“十一年啊……”
他微微侧头,眼底映着一个小小的陈乔野。
“那……等下次太阳黑子爆发的时候,咱们还会一起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