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欢迎来到炼狱

作品:《灰色梧桐

    预备铃响起时,陈乔野还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


    草稿纸压在脸下,半张脸被印出一道道浅浅的褶痕,午后的阳光烘得后颈微微发烫。


    张国华夹着一摞试卷迈进教室的瞬间,教室里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叹。


    “桌子都拉开!”他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往下落,“下面两节课连考,都别搞小动作!”


    陈乔野被卓彦用笔戳醒,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前桌反手递来的试卷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他机械地抽出一张,正要往后传,吴竟的指尖抵着试卷边缘,食指关节不轻不重地从他手腕处擦过。


    “陈小野同学。”吴竟压低声音,“睡这么香,梦见什么了?”


    陈乔野没回头,眼皮半耷拉着,手腕一抖把试卷甩到后面:“梦见你数学考零蛋。”


    身后传来一声闷笑,试卷被抽走的窸窣声中混着吴竟的调侃:“那您可得保佑我,考零蛋我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大刘在后排拽着桌子,铁质桌角蹭过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靠!老张是不是更年期啊?上周刚月考完,又来!”


    “嘘——”卓彦紧张地回头,“他往这儿看了!”


    张国华站在讲台上,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过后排。抱怨声戛然而止,教室里只剩下试卷在众人手中传递、翻折的哗啦声。


    陈乔野拧开笔帽,盯着卷头“高一年级3月学情调研测试”那几个冰冷的黑体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认命地写上学号姓名,开始机械地读题。


    “这是我从附中弄过来的的卷子,难度比较大,”张国华走下讲台,踱着步子四处巡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教室里陷入一片寂静。


    填空题一共14题,陈乔野刚准备看第一面最下边的第12题,身后传来清晰的翻页声,他笔尖一顿。


    这人已经写到第二面了?


    陈乔野摇了摇头,把无关的思绪甩到脑后,继续投入到试卷中。


    两节课的时间转瞬即逝,下课铃响起时,整间教室一片哀嚎。


    “好了,都停笔。”张国华敲了敲讲台,“最后一排的同学,下来收答题卡。”


    陈乔野合上笔盖,把答题卡递出去,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注意到吴竟的答题卡。


    最后一题的最后一小问,赫然填着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数字。


    他心下一滞,微微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收卷的同学把答题卡抱走。


    “这什么吊试卷啊!”大刘抱着头哀嚎,“最后三题简直要我老命!一个都不会!”


    卓彦泄气地放下草稿纸,转头看向陈乔野:“你最后一题算出来了吗?我最后两小问都不会。”


    陈乔野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点迟疑:“算出来了,但是……”


    他顿了顿,忍不住看向讲台上张国华手里的答题卡,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答案不一样。


    到底是谁算错了?


    如果是别的同学,陈乔野或许不会犹豫,可对方是吴竟……


    经过早上那一出,陈乔野突然就有点不确定了。


    “但是什么?”卓彦催促道,“你怎么算的?”


    陈乔野回神,拧着眉在草稿纸上重新验算了一遍,笔尖快速滑过演算过程,确认无误后,才低声道:“我是这么算的……可吴竟的答案,和我不一样。”


    卓彦愣了愣:“啊?他错了?”


    “……或者是我错了。”


    卓彦似乎也想起吴竟早上的惊天之举,一时间闭了嘴。


    陈乔野没说话,只是指节轻轻抵住额角,低头盯着草稿纸,眉心的褶皱迟迟没有舒展开。


    教室里闹哄哄的,一半人都起身离了位置,要么去上厕所要么去小卖部,还有些人在位置上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陈乔野回头看了一眼,吴竟正低头写着什么,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表情松弛,完全看不出刚考完一张高难度卷子。


    陈乔野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还是收回视线,低头重新验算。


    一秒,两秒,三秒——


    陈乔野顿住。


    他算错了。


    吴竟是对的。


    卓彦在旁边看他神色不对,小声问:“你不会真算错了吧?”


    陈乔野没吭声,回头又看了吴竟一眼。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吴竟刚好抬起头,目光懒懒地扫了过来。


    两人视线交汇。


    吴竟似乎早就知道他会看自己,手肘撑在桌子上,笑得意味深长:“怎么?发现自己算错了?”


    ……这家伙。


    陈乔野闷闷地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吴竟笑嘻嘻地:“也不算早,刚刚看你验算了两遍。”


    “……”


    陈乔野泄气地扔下笔。


    吴竟凑过来,变魔术一样从桌洞里掏出一罐曲奇饼,单手打开盖子,推到他面前:“考都考完了,纠结这个干什么?”


    金属盖子扣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黄油香气弥漫开来。


    陈乔野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了一块:“谢谢。”


    “客气。”吴竟又把罐子递给大刘和卓彦,大家一人拿了一块,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嘴里塞。


    前后两排一时间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莫名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咬了一口曲奇,陈乔野瞥到吴竟桌上的那张纸。


    之前以为他在奋笔疾书,此刻凑近一看,发现除了寥寥几行数□□算,旁边空白处竟龙飞凤舞地画着一只戴墨镜、吐舌头、神态极其嚣张的小狗。


    “……”


    他忍不住把纸抽过来看了一眼,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考试的时候……就画这个?”


    “嗯?”吴竟嘴里嚼着曲奇,含糊不清道,“是啊,答完卷子太无聊了,就随便画了两笔。咋样?画得不错吧?”


    “……”


    陈乔野一时语塞,不知该评价他画技传神,还是该佩服他在高压考场上的这份闲情逸致。


    他把草稿纸扔回去,正打算喝口水,吴竟伸了个懒腰,胳膊肆意地搭在椅背上,长叹一声:“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明天终于能睡个懒觉、喘口气了。”


    话音刚落,旁边三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同情、怜悯和“你太天真了”的复杂目光,牢牢盯着他。


    吴竟被他们盯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陈乔野淡淡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地宣布:“告诉你一个非常沉痛的消息。”


    吴竟警觉地皱眉:“什么?”


    “我们上课,一直要上到星期天上午。”


    “……?”


    短暂的寂静之后,吴竟脸上的表情迅速裂开,一副如遭雷劈的震惊模样。


    “啊???”


    他猛地直起身:“不是吧?你们……周六周日也上课?!”


    大刘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沉痛:“兄弟,欢迎来到炼狱。”


    卓彦推了推眼镜,深表同情:“从星期一早上六点四十开始,连轴转上到星期天中午,每个星期都是这样,风雨无阻。”


    “……”


    吴竟瞳孔地震,嘴里的曲奇差点呛出来:“……你们早不告诉我?!”


    陈乔野镇静地喝了口水:“你也没问。”


    吴竟:“……”


    他仰起头,绝望地盯着天花板斑驳的纹路,仿佛在思考宇宙的终极真理和人生的荒谬性:“所以……我得再熬一天半,才能过周末?”


    “准确来说,”大刘补充,“你只有不到六个小时的周末——星期天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


    吴竟缓缓低下头,眼神逐渐死寂,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残酷的现实。


    他沉默了足足三秒,最后捂着胸口倒在桌上,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悲愤欲绝的哀鸣:“……我要退学!”


    ——


    吴竟怀着沉痛的心情,蔫头耷脑地熬完了剩下的两节课和晚自习,放学时,整个人还笼罩在“周末幻灭”的低气压里。


    两个人并肩骑车回家,初春夜晚的风拂过街道,树影绰绰,偶尔传来路边小摊的吆喝声。


    吴竟踩着脚踏板,嘴里还在哀叹:“这破学校,连个喘气的机会都不给……”


    他正兀自嘀咕,旁边的陈乔野忽然慢了下来,声音带点疑惑:“奇怪……”


    “嗯?”


    “车子……好像越来越难蹬了。”


    吴竟侧头瞥了一眼他明显吃力的动作:“你这架势,像在健身房跟椭圆仪搏命。”


    陈乔野喘着气停下来,发现后轮已经瘪了,蹲下去按了按,果然在慢慢漏气。


    “爆胎了。”他无奈地弹了下毫无生气的车胎。


    吴竟也停下来,单脚支地:“还能凑合骑吗?”


    陈乔野摇摇头:“够呛。你先回去吧,别管我了。”


    “说什么呢,我能干这事儿?”


    吴竟长腿一迈,从车上跳下来,扶着车把:“走吧,一块推回去。”


    “这还有一半的路呢。”陈乔野觉得太耽误他,“你还是先……”


    话还没说完,吴竟已经推着车,率先迈开了步子:“走吧,小区门口不是有个修车摊吗,去看看。”


    夜色下,两人推着车慢慢往前走,橘色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然而,希望很快破灭。走到小区门口时,那个小小的铁皮棚早已漆黑一片,锁链把门死死拴住,棚子前摆着的破旧轮胎倒在地上,无声地提醒他们晚来一步。


    陈乔野扶着车,垂头丧气:“明天早上我得早点出门了。”


    吴竟没说话,直接蹲下身去检查车胎。


    “你干嘛?”


    “还能干嘛,给你修啊。”


    “你会?”


    “嗯,看我爸修过。”吴竟解开车闸,把车侧翻放倒,随手把书包扔到一边,动作干脆利落。


    陈乔野一怔。


    吴竟提过他姥姥姥爷,提过他妈,这还是第一次提到他爸。


    陈乔野心下虽有疑问,但也按下不表,毕竟他从来都不喜欢打探别人的**。


    吴竟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打开手电筒,递给陈乔野:“帮我打个光。”


    陈乔野“哦”了一声,依言蹲下,手机的光源照向自行车,同时也照亮了吴竟近在咫尺的脸。


    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鼻梁显得更挺,眉眼、睫毛、甚至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吴竟抿着唇,模样格外认真,低头拆开外胎,一边翻着修车摊旁留下的工具箱,一边随口道:“以前我骑车老摔,车链子掉了,我爸不让我去修车铺,说非得自己动手。”


    他找出补胎工具,又从书包里摸出多功能小刀,熟练地割开一片补胎片,指尖被机油蹭黑了一片。


    “后来我妈嫌他修得不靠谱,让我去找外面师傅。”吴竟短促地笑了一下,“结果我爸觉得自己被质疑了,第二天在家里拆了半辆车出来研究。”


    他一边说,一遍拆开内胎检查破损的地方,确定漏气点后,开始贴补胎片。


    陈乔野蹲在旁边,听着这话,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些很久远的画面。


    小小的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紧紧攥着前面男人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衬衫衣角,宽阔的后背像一座山。


    他爸的声音带着笑,左手稳稳扶着车把,右手指着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车牌,告诉他哪个字母对应着哪座城市。


    他爸的车技很好,骑得又稳又快,每次拐弯的时候,还会刻意放慢速度,生怕把他晃下来。


    风吹在脸上,耳朵贴在他爸背后,能听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也能听见他爸沉稳有力的心跳。


    后来呢?


    后来,他再也没坐过自行车后座了。


    陈乔野回过神,耳边突然传来吴竟的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