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棵开花的树
作品:《灰色梧桐》 上完两节英语课,终于熬到放学,不出两分钟,走廊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喧嚣混着课桌椅拖动的刺响,在整层楼回荡。
第三节课下,张国华专程跑到教室,满脸堆笑地递给吴竟一张饭卡。
这待遇简直堪比国宾级接待,陈乔野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但转念又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玩“我借你刷卡,你给我砸钱”的游戏了。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食堂,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哎”。
回头,就见吴竟随手把笔往一扔,冲他扬了扬下巴:“食堂又挤又难吃,去学校对面吃吧?”
陈乔野一愣,没反应过来。
去学校对面?
这个选项他从没考虑过。
自打上高中,他就一直在食堂吃饭。赶上打饭高峰,懒得排队,就少吃两口,或者等人少了再去。反正饭再难吃他也能习惯。他甚至从没想过,午饭可以在校外解决。
吴竟见他神色犹豫,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吧,半年了,你天天在食堂吃?”
“……”
他目光在陈乔野身上扫了一圈,像在观察某种濒危物种:“你怎么这么乖啊?”
“……”
陈乔野无从反驳,索性闭嘴不解释。
楼道里人潮汹涌,一波又一波的学生涌出来,一半朝食堂方向走,一半直奔校门口。吴竟见他没拒绝,索性一把搂住他的肩,直接把人往外带:“行了,别愣着了,走吧。”
没等他反驳,吴竟已经勾住他肩膀往外带。踉跄间鼻尖蹭到对方衣服,洗衣液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想挣开,却被更用力地揽住:“磨蹭什么,再晚要排队了。”
正值午饭高峰,学校对面的餐饮一条街早已人满为患。饭馆门口排起长队,热气裹挟着汤面、炒饭、烧烤的香气从店里涌出来,连空气都滚烫起来。
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走出校门,陈乔野忽然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坐在食堂二楼,和一圈埋头扒饭的学生一起速战速决,在午休时间到来之前,要么赶作业,要么偷摸翻两页不能堂而皇之拿出来看的闲书。
可今天,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夜里下雨留下的水痕早已蒸发,耳边是鼎沸人声和锅铲翻炒的声响,所有的一切都热闹得不像话。
吴竟打量四周,问:“哪家好吃?”
陈乔野诚实回答:“……不知道。”
吴竟侧头看他,表情复杂:“你这半年学真是白上了。”
“……”
“算了,随便找一家吧。”吴竟劈手一指,“鸭血粉丝汤,南京特色,总不会踩雷。”
陈乔野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也没底。
二人推门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粉丝汤上得很快。清亮汤底里鸭血切得方方正正,油豆腐吸饱汤汁沉在碗底。吴竟端起勺子,舀了一口汤,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我以前在家吃的好吃。”
陈乔野也开始动筷,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吴竟是从哪里转学来的。
于是他问:“你家在哪?”
“东北啊。”
陈乔野噎了一下:“东北也很大,黑龙江、吉林、辽宁……具体是哪里?”
吴竟嚼着粉丝,若有所思地咂了咂嘴:“算这么细吗?那……哈尔滨吧。”
“哈尔滨。”陈乔野跟着重复了一遍。
“去玩过吗?”
他摇头。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吴竟头顶几缕毛发翘起来,被光染成一圈浅浅的金。
“其实我也很久没回去了。”吴竟随意抓了抓头发,“小时候我妈工作忙,就把我丢姥姥姥爷家,后来就跟着她四处跑了。”他顿了顿,笑了一下,“不过冬天你可以去玩,那边雪大得能把人埋进去,屋檐上的冰溜子能当剑使——南京冬天下雪不?”
“会,但不是每年都下。”
“哈尔滨年年都下,零下一二十度,树都能冻裂开。”
“这么冷怎么出门?”
“裹成粽子呗。”吴竟笑着回忆,“我姥当年给我套五六件衣服送我上学,到了幼儿园,热得脱到只剩秋衣,老师差点以为我家穷得买不起外套。”
陈乔野没忍住,呛了一口汤。
粉丝在汤里泡发得很快,陈乔野吃了半天也不见少,反倒是吴竟,呼噜呼噜连汤带水地往嘴里塞,不到几分钟,碗底已经干干净净。
他看着吴竟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又想起早上物理课,这人自信张扬的样子。
思索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
“早上那道物理题,你之前已经学过那些知识点了?”
桌上摆着包盗版餐巾纸,薄如蝉翼,吴竟抽出一张擦了擦嘴。
“算是吧。”
“你之前在哪儿上的学?哈尔滨?”
吴竟摇头:“上小学之后我就跟在我妈屁股后面东奔西跑了,北京、大连、成都……高一上学期是在武汉上的,班上人还没认识几个,我就走了。”
“武汉?那跟我们教材不一样吧?”
“啊,这倒不是。”吴竟眨了下眼,“不过我基本也不是靠上课来学的。”
“啊?”什么意思?
吴竟斟酌了一下:“就是……我妈她总觉得频繁转学耽误我,就给我雇了个清华的博士当私教,所以……进度可能比老师讲的要快一点。”
清华。博士。私教。
……???
陈乔野瞠目结舌。
吴竟被他这表情逗乐了,低低笑出声:“你这什么表情?”
陈乔野回神,迅速收敛表情,摇了摇头,闷不吭声地喝了口汤,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人真的有钱烧得慌。
他消化了一会儿,过了几秒,若无其事地说:“我还以为你刚转来会不习惯。”
“确实不习惯。”
“?”
吴竟叹了口气,语气一本正经:“你们数学卷子居然没有选择题,蒙都没法蒙。”
“……”
陈乔野敷衍地“啊”了一声,心想你都有私教了,还怕没有选择题?
“对啊。”吴竟耸耸肩,“以前做数学卷子,A、B、C、D四个选项,看着就很踏实,现在好了,填空题直接上来,让人毫无安全感。”
陈乔野扶额,不打算跟他较真,换了个话题:“既然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转到更好的学校?”
他掰着指头举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学校名字。
吴竟又露出和物理课上一模一样的那副表情。
“没必要,我在哪儿都一样。”
“……”
陈乔野也从那包盗版餐巾纸里抽出一张,慢吞吞地擦了擦嘴,心想这人真是臭屁得理直气壮。
吃完饭,两人推门离开,对面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走进学校大门。
吴竟往两边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旁边一家生意很好的奶茶店。
“奶茶要不要来一杯?哥请你。”
为什么这人这么执着于给其他人花钱呢?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了。”
吴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
两个人肩并肩过了马路,踏进学校大门。阳光泼洒下来,校园陷入短暂的安静时刻。陈乔野正要抬脚继续往教学楼走,忽然察觉吴竟停下了脚步。
顺着吴竟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校门口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枝干遒劲,花瓣结白,迎风颤动。不时有学生路过驻足,看得出神。
吴竟突然感叹:“南京真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陈乔野愣了一下,偏头看他:“啊?”
吴竟仰头看着玉兰:“东北三月还光秃秃的,这儿已经开花了。”
陈乔野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我今天第一次注意到这棵树。”
上学期语文课,老师给他们念过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念完后指着窗外笑说:“咱们学校门口就有一棵会开花的树,明年春天你们就能看到了。”
春天已至,他却直到今日才真正看见。
“什么?”吴竟挑眉,看向他。
“中午去食堂吃饭,不会路过这里。早晨上学、晚上放学,我都只顾着骑车赶时间,也没注意过……”
他错过了多少沿途的风景?
哪怕是路边的梧桐,春天抽条,夏天繁盛,秋天落叶,冬天凋零,四时的景色不同,他却从来都没注意过。
陈乔野忽然开口:“我小时候……也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
吴竟原本正用右脚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顿:“嗯?”
“我爸妈工作忙,小时候把我送到苏北老家,一直在外公外婆身边,待到幼儿园毕业才回南京。”
话一出口,连陈乔野自己都有些意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从小学到高中,他遇到过那么多人,从来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可他才认识吴竟一天,居然就说了。
真奇怪。
“所以你昨天才说,你不是南京人?”
——“我不是南京人。我分得清前后鼻音。”
陈乔野有点意外:“这你都记得。”
吴竟翘起嘴角:“我记性好嘛。”
陈乔野挠挠头:“可能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刚来南京的时候,又听不懂南京话,学拼音也没有本地小孩快,总挨老师骂……所以我对南京一直没什么归属感。”
“那现在呢?”
“什么?”
“现在你对南京,有归属感了吗?”
春天的光透过玉兰树的枝桠落下来,在吴竟的侧脸上投下些许阴影,眼神沉静。
归属感?
他现在当然习惯了在南京的生活,习惯了南京大爷大妈在街头巷尾吵架斗嘴的大呼小叫,习惯了从小区门口到地铁站的路线,习惯了夏天热得不行、冬天冷得刺骨但还得骑车上学的日子……可是“习惯”和“归属感”是一样的吗?
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
许久,他摇摇头:“……不知道。”
吴竟笑意浮在嘴角:“怎么连自己有没有归属感都不知道?”
“这玩意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吧。”陈乔野语气有些敷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反正我对南京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吴竟忽然笑了一声:“所以你昨天才看我不顺眼?”
“……啊?”
“是不是因为我说你普通话不标准,勾起了你一年级上拼音课的阴影?”
“……”
他当时的确有点生气,不光是因为吴竟那句不咸不淡的调侃,更因为那句话无意间戳到他不愿回想的过去:刚入学时,每次拼音课被点名朗读,老师都会长叹一声。
哪怕后来他的语文成绩后来追上,课上读课文也会被老师表扬,陈乔野也不愿意回想起那段惨痛经历。
结果昨天,吴竟一句玩笑,又让他把这茬翻了出来。
他盯着吴竟,脸有点僵:“……你有病吧。”
吴竟笑得更欢:“还嘴硬?”
“懒得搭理你。”
陈乔野哼了一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回教室,该午休了。”
吴竟低笑了一声,迈步跟上。
“行,午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