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是耶非耶
作品:《尽有苍绿》 莫连成回了国。那两天他又找过如棠,如棠没见他。莫连成看着院子的玫瑰花,淡淡想,至少他们不会好过。
andre来看他,没有人应答,他又给如棠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andre骑自行车来的,推着车要离开,又觉得不对。他放下自行车,爬过铁门,推开了没上锁的房门,如棠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扔下书包,连忙看他怎么了,又看到地上扔了沾血的纸巾,乱糟糟一片。如棠只是昏过去了,andre扭头看到一副很触目惊心的画,高大的画板立在窗帘的阴影里,签了名字就代表如棠完成了。
这一幅画了三个月都没画好,偏偏这两天就完成了,看起来是一天一夜没休息才画完的。如棠说过,他想表达一种死亡的冲动,所以他画的是“新娘之死”。
也许也称得上美,可美得很绝望、怪诞,头纱贴在新娘的脸上,飘逸如雾,也冰凉如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又有点眼泪似的东西从头纱渗出来。从四周流动的暗绿色与银色看得出来,那表现的是风雨,袅袅如烟的,长啸如兰的,思之如狂的,美也掩盖不了阴森感,头纱贴得太亲密了,也像是一种聊斋的画皮。
andre立刻折服于那气质,多么惊人的画作啊。他说不上来,虽然画的是穿婚纱的新娘,可气质非常东方。
她像是躺在坟地里一样。
那一天,如棠其实瞥到了一眼,商柘希的妈妈躺在地板上,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商柘希捂住了他的双眼,但他再也没忘记过,后来他也一直想,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怎样死去的,死的时候会不会也那么痛苦。
她们一个穿三千块的影楼婚纱,美得像寒水,一个穿一千万的婚纱,美得像明月。
她们纷纷走向了死亡。
现在轮到他了。
背叛。孤独。遗弃。对爱的渴求与无望。自出生至死亡的阵痛。
轮到他了。
andre叫不醒他,打电话叫家里有汽车的叔叔,两个人联合把如棠送到了医院。如棠醒来发现自己又在挂水。andre不想被护士听到,用中文问:“发生什么事了?”如棠看着他,眼睛空空的。
也许太久没人跟他说中文,他几乎落泪,又哭不出来。
andre扶他坐好,如棠只是说:“我没有力气再画了,我想毁了它们,它们没有一丁点伟大之处。”andre大吃一惊,说:“你病了,所以无法客观看待自己,你不能毁了它们,你要把它们交给时间。”
如棠说:“时间……我已经把我的所有全都交给了时间,但它什么也不是。我仍旧是一片荒芜……”
窗外有树叶的轻响,如棠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去听,他觉得那特别像婚纱拖过草坪的声音,沙沙的。婚礼一直让他感到悲伤,就好像一幢艳阳下的建筑,越是笼罩在白茫茫的阳光里,角落的影子越是阴暗。
那悠扬的管风琴,典雅的仪式,在洁净的天空中飘逸飞舞的头纱,洒下的玫瑰花瓣……交换戒指的男人和女人……那布置好的,等待迎接新生命的儿童房……彩色的小木马,新娘伴手礼里的流行毛绒玩偶……那些刮过胡子的,涂了口红的笑脸……那些交错的、杂乱的草坪上的脚印,奔跑追逐的花童……那一束被新娘握在手里的捧花……一截被父亲挎在手里的新娘的手臂……手里拿着香槟的男人们……蓝色的天空,花瓣又纷飞着……
优雅又美丽的,记忆里的影像,就是艳阳下的建筑本身……如棠颤抖着,觉得好冷,那里是天堂吗……
哥哥他,一直以来追逐的,一直要的。就是那样的天堂吗……
他自己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他们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又是从什么时候痴心的,如棠说不上来,也许没必要说得上来吧。
没有人在乎,如棠想,比婚礼请柬上写了多少人的名字更没人在乎。
就算是一张最精美的婚礼请柬,第二天在新郎与新娘度过了甜美的一夜之后,它也会被人扔进垃圾桶。甜美的一夜也被一起扔进去,结束了。
“小棠,你病了,你要休息。”
andre无不忧心,如棠没有看他,仍旧看着窗外。夏日的风,簌簌发抖的叶子,等待着的透明玻璃杯,依旧向前拖着走的婚纱……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不知道是哪个病房传来的……平静的,艳阳下的建筑,年轻的新郎打好了领结,手上也戴一枚戒指。
“你参加过婚礼吗,andre。”
“小时候去过。”
“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好啊,只要你心情能好一些——去谁的婚礼?”
周欣然一直想,如果不能跟爱的人结婚,也要举行一场她爱的,梦中的婚礼。婚礼那一天,她一大早起床,造型师和伴娘到了,一大堆人簇拥着她,光是头发就盘了半个小时,又要化妆,换衣服,她为了保持上镜状态几乎没吃东西。
她们一起对着镜子忙碌的时候,商柘希过来了,伴娘开玩笑说:“一刻也等不到,现在就要见面啊。”
周欣然回头,商柘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衬衫衣领也熨得平整洁净,胸前佩戴白色玫瑰胸花,他穿西装是很英气倜傥的。周欣然心中得意,大多数女人嘴上说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就好了,可也许不过是没得选。
“你怎么过来了?”
商柘希把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说:“项链给你。”商柘希又走了,周欣然打开盒子看了看,钻石光彩照人。旁边的人十分羡慕,说她嫁了一个好男人,周欣然要这份声势就够了。
前一天,他们对坐在桌子两边,签了一份长长的婚前协议。两个人一起离开,周欣然坐在他的副驾驶,半开玩笑说:“人也不是没可能日久生情。”商柘希看了看她,淡声说:“你过界了。”
婚礼办得有点急,但大小流程还是妥帖的。唯一的意外是,临近宾客到访的时候商柘希丢了戒指,周欣然嗔怪他不细心,商柘希没说话也一起找,没一会儿在洗手间找到了。
周欣然来到门口,看他找到戒指松了一口气,她要说话又停住了,商柘希很沉默地低头看着戒指,他看起来不像一个要结婚的新郎,反而像油画上的悲剧性的形象。
那新娘的戒指,戴起来也许像心一样沉甸甸的。
周欣然说:“honey,我希望你开心一点,哪怕是装出来的。”商柘希终于扭头看她,啪嗒一声,合上了盖子。他没有表情,周欣然又说:“毕竟你是我的丈夫,明天我们要去度蜜月了,飞去巴黎,再转机去你心心念念的佛罗伦萨。”
商柘希看着她,笑了。
那个笑是好看的、表面的、有攻击性的。周欣然觉得不太舒服。
商柘希说:“这里没有别人。你留一点力气,等会儿还要穿高跟鞋。”
他走了出去,从她身边。周欣然抱起了手臂,不一会儿,她看到商柘希出现在草坪上,回到了男人之中。
大好的日子不聊公事,郑昆玉站在角落里跟人聊电影,莫连成看见了,对阮秋季说:“传闻是真的了?”
阮秋季说:“什么传闻?”
“他得罪你了。”
阮秋季没接下去,反而说:“你最近在忙什么?”莫连成也没接下去,看了看四周,说:“你聪明一世,为什么要插手商家的事呢?”阮秋季说:“我不知道,什么事?”莫连成说:“有一句话叫,雁过留痕,风过有声。”
莫连成举一举香槟,走开了。
阮秋季想了想,拿出手机走到一旁,有人过来敬酒他也做一个拒绝的手势,他打了个电话,挂断了还有点走神似的。
可那边钢琴曲响了,婚礼开始了。
andre的叔叔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一大早,andre穿了西装,在门口等如棠出来。如棠带了一幅画,那是送给新人的礼物,两个人上了车后座,车子往前开。andre高兴地说起了葡萄酒,新娘告诉他们,酒来自当地最好的酒庄。
车子开出去不久,如棠看了一眼后视镜,andre也跟着看了一眼,远远的,好像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如棠家门口,andre把头探出窗子看,看不出什么,车开出太远了。andre问他认识吗。
如棠也回了头,看不出什么,说:“可能走错了。”
“或者又要偷院子里的玫瑰花。”
如棠笑了笑,笑意很单薄,但总算是笑了。他见过好几次偷花贼了,路过他家大门口,伸手就摘。
他们坐火车去科莫湖,andre还没去过,听说风景十分秀美。火车上没什么人,两个人坐一起说话,没一会儿andre睡着了,如棠扭头看风景,andre的脑袋滑下来枕在了他肩上。
火车轻晃着,阳光也很明媚。
如棠不知道他有心还是无意,但不重要了。
其实为什么要自苦,andre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等待多无望,明明可以把过去忘记,跟阳光开朗的男孩子约会,明明可以享受眼下的人生,两个人牵着手散步,接一个吻,在苹果树下爱抚。
一个人度过的夜晚,他用手指慢慢抚摸自己的嘴唇,来回忆吻的滋味,他不是也在渴望,也在受煎熬吗。
可他没办法忘记,那个人……一想起他的眼神还是很想哭……他会不会一个人站在草坪尽头,抬头看过来……
在满座的目光中,盛开的鲜花中。
商柘希。
当你看着洁白头纱下的新娘走向你,是什么感觉。
他们下了火车,坐出租车到婚礼举行的地方,在路上,andre说:“你看!”如棠扭头看过去,人、房子、树,匆匆地过去了,一刹那间,梦幻又湛蓝的科莫湖出现在了视线尽头,湖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时间仿佛拉长了、放慢了,小船摇摇摆摆下了湖水,游向碧蓝的天空与湖水。
走向你,是什么感觉。
走向你……
“april!”
美丽又热闹的草坪上,新娘热情地欢迎了他,也开心收下了他的画。他们一起拆了包装纸,那是新娘穿绿色连衣裙时的一张画像,她感动地捂住了心口,说自己一定会挂在客厅,两个人互相吻了吻脸。
他好像终于开心起来,笑了。
新郎也走过来,两个人般配又合衬,幸福得很具象。新娘开了家咖啡店,新郎在大学教书。andre好奇听他们初识的经历,他每一天都去店里喝咖啡,终于在三个月之后,路人一撞,她不小心把咖啡泼到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那一杯咖啡,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对我开口,说你早就爱上了我?”
“你不也是吗?”
如棠笑了笑,为那依旧红着脸的,心动着的幸福。
参加婚礼的有很多年轻人,他们不用感到拘束,他们交谈,跳舞、唱歌,如棠很久没那么自由快乐过了。有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留在车上看科莫湖,所以忘记了自己在婚礼上。
是什么感觉。
当你看着洁白头纱下的新娘走向你,是什么感觉。
如棠坐在宴席上,看着新娘从草坪远处走过来。
「我现在就要问那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还是要我跪下正式求你?」
「你愿意吗?」
在所有人祝福的注视中,她穿着婚纱走过来了,手中捧花也是雪白的。那么圣洁,那么美丽,也那么幸福……眼中含着一点泪……
他西装翩翩,站在那里……
等。
停。
十六岁,他举相机对着自己,商柘希俯下身,搂住他的肩膀,贴住了他的脸。
他们一起出现在镜头中,世界的最中心。
她走到了尽头,来到他的身边,声音温柔而坚定。
“si!”
他们交换了戒指,新郎向后掀开了纯白的头纱,两人接了一个很浅的,又很幸福的吻。所有的人一起欢呼鼓掌,andre也微笑着,扭头看了一眼如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腮边的一滴泪。
「哥哥,我愿意。」
人很容易为别人的幸福动容,所以andre这一天也过得很幸福。他们喝了不少酒,如棠还跟伴娘一起跳舞了,夜幕降临之后,他们一起坐火车回佛罗伦萨,回程的路上,如棠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下了火车之后,两个人打了出租,在还有一站公共汽车的距离下了车,他们在附近的河边走了走,andre送他回家,说:“如果每一天都像这样快乐就好了。”如棠看起来很平静。
到了门口,月光正好,andre问:“今天,我可以不回家吗?”
如棠听得懂。
如棠说,“faisdebeauxrêves。”
晚安,好梦。
andre有些失望,但还是后退一步,招手走了。如棠转身开门,andre走出去一段又回头问:“你会放下的吧,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人有追逐幸福的权利。”如棠看着他,笑一下。
在路灯下的身影吹着欢快的口哨,走远了。
如棠穿过院子,走上台阶,打开客厅的灯,又关了门。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冷寂的小房子,夏夜炎热,画、石头、泥土是冷的,他打开冰箱,开了一瓶中国茶,喝了没几口,又在沙发上休息。
他本想收拾一下房间,又觉得没什么好收拾。
他放了一部电影,当背景音。
如棠站起来,拿了浴巾去洗澡,洗完澡他又喝了一口水,他想看一眼自己的雕塑还有画但他已经忘了。他刷了牙,又把浴缸放满了水,然后走到明亮的客厅,从桌子上拿起水果刀。
走向你……
是什么感觉。
他走向了浴室,躺进浴缸里。
水漫上来,漫过了美丽又赤裸的身体,也漫过了脖子,那很舒服。手里的刀,雪亮又湿润。
一把苍白的手腕,垂在浴缸边上。
浴缸的水面荡漾着,也有钻石一样的光。他想起,自己坐在家里的桌子前写计划的样子,六点半起床,八点上课,一刻不停,也想起自己匆匆穿过草坪上的小路,看到门口等待自己的汽车,索性飞奔起来的样子。
他们一直在追赶着什么,当停下来看一看对方,就好像是接球时被绊住了脚,踉跄扑在地上。
如棠的心撕裂一样难受,头也一阵一阵钝痛,又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他拖着大理石雕像走向泥坑,滚下去。可都过去了,那个令人伤心的夜晚过去了,大理石的雕刻过去了,如梦如醉的恋爱,寂寞的等待,梦幻又幸福的婚礼,也都过去了。他已经把自己的所有全都交给了时间但它什么也不是。
他把自己扔了下去。
他躺在那个挖好的坑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胸口,打湿了那颗怦怦跳的心。他拿着刀雕刻……对他自己也是。
一下……
他想起有一次,他和哥哥一起在京都的日料店吃生鱼片,玻璃后面是开放的后厨,如棠看过去,一条活生生的鱼被拎了上来,在洁净的案板上拍打,刀插进了它的下巴,鲜血流淌出来。
像喷涌的泉水,鱼肚白把血衬得更艳丽。
两下……
鱼还在拍打、挣扎,在汩汩的鲜血里跳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它已经死了,脊柱被切断了,□□只是在条件反射。
红色血水漫延到地板上……
手臂也重重跌进水里……
「你一丁点也不爱我了吗?」
「我恨你。」
风呼啸而过,吹拂着发丝,草丝,他一直跑到那颗高大的橡树下,树上扎的秋千在风里摇晃。每经过一柱路灯,如棠看到商柘希漆黑的短发被照出绒绒的质感,好像也在发着光,他们的影子合在一起,沿着马路向下走。
不是,我不是,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哥哥,请当我已经死了,我一直一直,我爱你,你亲手扔掉的东西,要把它亲手捡起来,捡、起、来。
给你的新婚的礼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