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中有碧血

作品:《尽有苍绿

    商柘希跟周欣然见面的原因很简单——周欣然怀孕了。周欣然亲自上门,他们站在月季花藤下,商柘希问:“关我什么事?”周欣然说:“我们做一个交易,你跟我约会,帮我瞒过我家里人,我想办法帮你去佛罗伦萨。”


    “你不会要生下来吧?”


    “不,我会打掉他的。”


    “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为什么不找他?”


    “你可以猜得到。”


    周欣然不太受父亲宠爱,但母亲出身外交世家,商柘希信她有这个能力,但他没有接受交易。


    商柘希当然想去见他,想得快发疯了。如果可以出卖自己的生命换取一次见面,他会毫不犹豫,但这样的交易他不能答应,他对如棠求过婚,许过诺,除了如棠他谁也不要,他只要如棠一个人。


    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站在花藤的阴影里,想了很久,内心的声音还是告诉他——既然如棠勇敢选择了这条路,他会跟他一样坚定,一起面对。


    没想到第二天有人好奇问他:“你跟周小姐有什么关系?”商柘希这才知道周欣然还是利用了他,外面传周欣然的孩子是他的。阮秋季挺无所谓的,说:“反正传不到佛罗伦萨,你答应她不好吗?”


    商柘希说:“狗不咬你身上,你不知道痛。”


    阮秋季还笑,过几天,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新闻写他潜规则女星,他笑不出来了,知道是商柘希干的好事。


    如棠又住进了医院,andre拿着花去医院看他,如棠还在睡觉,在梦里也蹙着眉。


    andre找来一个空花瓶放下花,又拿起如棠画了一半的油画看,仿佛是拥抱着的两个人。右下角签着“tang”,如棠说过这是他的中文名,自从发现了这一点,andre只叫他tang,而不是april。


    andre坐了一会儿,两个人保持距离,如棠醒来了,坐起来用法语说:“谢谢。”


    “你没必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我知道。”


    “现在已经夏天了,你说的那个人也没有来过。”


    “我知道。”


    “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你们一点联系也没有,他不会来了。”


    “我并不是为了他才生病。”


    “你说过,你想要办一个作品展。你以为那样他就能看到?所以才拼了命完成这些作品,累成这个样子。”


    如棠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有点伤心地说:“不。就算我完成了,他也无法亲眼看到。我只是……不这样就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如果不把自己投入到创作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聚会,喝酒,跳舞,你可以再谈一场恋爱,我发誓,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才这么说,你是自由的。你还这么年轻,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我们去公园划船,或者去海边游泳。”


    “那些不是我想要的。”


    “你不试怎么知道你不想要?”


    “那些也消除不了我内心对生活的恐惧。就算我们白天一起去划船,我很喜欢那天的云,也喜欢可爱的小船,晚上回到家还是会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遗弃,暴力,分离。”


    andre看了看那副未完成的油画,说:“我简直不想看到它,我从这些线条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情感,它让人不舒服,也很伤感。”


    “但它是真实的。”


    “哪怕你已经失去了他,你也宁愿活在梦里?”


    “他也是真实的,非常真实。我不是完全活在梦里的那种人。”


    “你不是那种人,但现在,如果你想看到他只能够做梦。”


    “我没怎么梦到过他。”


    “你太爱他了,以至于忽视了自己。”


    “不,爱会让人发现自己。”


    “难道你能确定,他仍旧一心一意地爱你吗?”


    “不能确定,但重要的是我会一心一意地爱他。”


    andre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别说这个了,你应该先照顾好身体,收起来改天再画。”


    “我已经花了两周了,应该早就把它画完。”


    “tang!”


    “让我画完吧。”


    “它并不关于□□的美丽。”


    “不,恰恰相反。”


    如棠拿过画板看了看,又接着说。


    “那一天是在浴室,他低着头往我身上擦泡沫,沐浴露是牛奶味的,我看着他的肩膀在心里想,我爱他当然有肉/体的原因,人的肉/体是美的。然后我又想到,肉/体一定是会衰败的,消亡的,我们的爱也有一天会消散,他也会不在我身边,但那一刻我没有被吓退,我反而觉得更爱他了。”


    andre沉默了。


    如棠拿起画笔,又开始画了,andre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他下午还有课,拿起书包跟如棠告了别。andre走出门,戴口罩的护士匆匆走进来,andre回头看一眼病床,他想起了蒙克那副画,《病中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棠变得这么清瘦又苍白。


    门口站着两个医生,其中一个问他是病人家属吗,andre说:“我是他的朋友。”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今天之后,你不可以探望他了。”


    “为什么?他的病很严重吗?”


    “病人确诊肺结核。”


    andre意外又震惊地看着他们,他有一个小阿姨就是死于这个病,小时候他站在门口看小阿姨咯血,她被蒙在白色的纱帐里,手伸出来一把纤瘦的骨头,没有人进去照看她,每一天外婆会把饭放在门口。


    医生说她没救了。她还很年轻,才十八岁就死掉了。


    商柘希是在如棠确诊两个月之后才知道他得了肺结核,才知道他像刚去佛罗伦萨一样孤零零住在医院。阮秋季那边的人出于各种原因在六月才把消息传过来。


    商柘希找阮秋季的麻烦,但阮秋季去了大溪地度假。他还有心情度假,商柘希就摆他一道,让他没心情待着。


    台历上的一个日期用笔圈了出来,那是如棠的生日,每天醒来离那个日期近一点,商柘希的心就更痛苦一点。商柘希想给如棠打电话,哪怕发邮件也好,可律师警告过他,如棠是外逃,检方那边也还没放弃调查,他什么也不能做。


    等阮秋季从大溪地回来见他,商柘希说:“我要出国一趟。”


    “医生不是说了,他的病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放心不下。”


    “别发疯了,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这种事甚至过了一个月才告诉我,任何人和事都只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


    听他这么说,阮秋季并不怎么开朗,阴沉着脸说:“就算早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我明天就走。”


    “你去吧,跟他一起被一网打尽。”


    “你也只会说风凉话。”


    阮秋季又点一根烟,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过了半晌才说,“之前我说过一个办法,但你不乐意。你可以跟周欣然结婚,正好她的身份帮得上你,你借着度蜜月的名义出国,再转去欧洲。”


    “你也清楚我不乐意。”


    “又不是真的跟她在一起。”


    “我不会结婚的。”


    阮秋季冷笑一声,“结个婚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活着就有无数可能,死了才什么都没有。”


    商柘希冷冷看着他,并不松口。


    阮秋季好像也觉得了自己的冷漠残忍,又问:“你不会向他求婚了吧?让你违背自己的誓言是太不好受。”


    “你当然不知道被选择是什么感觉。”


    阮秋季笑容淡去,空气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他知道商柘希一直在找他的把柄——也找到了那个把柄。


    “商柘希,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选择吧。路已经摆在你面前了。我不是上帝,也救不了你们。”


    他们一个站在窗边,一个站在沙发旁,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阮秋季冷静了片刻,偏头看他一眼,商柘希的脸背着光,看不太清,他站在窗子那里,仿佛没有路可走就会跳下去一样,也只是仿佛。


    阮秋季走了。


    商柘希看窗外,如看洪流。他从来没指望过任何人,他也并不把谁放在眼里,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幸福都可以牺牲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如棠,他什么都可以舍弃,都可以拿来利用。他答应过如棠,一定会去找他。


    太阳落山了,商柘希开车回家,经过商业中心远远看到婚纱广告牌,梦幻又华美,太过奢侈了。他透过窗子看了好一会儿,打方向盘换个方向,又往前开,来到了那家高定婚纱店。在上海的时候,他跟前女友去过一家婚纱店,他记得自己那时的心境。


    一进门,女侍者上来招待,明眼人看得出是大主顾,年轻英俊的男人,穿得体剪裁的西装,一看就不缺钱,不一会儿经理也出来亲自接待。商柘希没说什么,只是走一走看看,每一件都极尽虚幻美丽。


    商柘希停在其中一件面前,纯白又华丽的裙摆下是层层叠叠的纱,碎钻晶莹如水,头纱飘逸如雾。


    经理介绍了设计、价格,商柘希有一些想笑,那天他们参加莫家的婚礼,如棠就对他说,如果设计有口袋的婚纱,新娘可以揣着兜发呆,还可以在口袋里装小电击棒、车钥匙、泡泡糖。商柘希问他,“装钥匙干什么?”


    “可以逃婚啊,如果后悔了,她可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如果还要停下来找钥匙,那也太不潇洒了。”


    “那么装电击棒又干什么?”


    “如果新郎不让她走,可以对着他的脖子来一下。”


    商柘希又向前走了,冰凉而雪白的,一件又一件。也许阮秋季说得对,人活着就有无数可能,死了才什么都没有。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如棠不一定会有事,可是,万一他病痛缠身、心郁难解,又得不到好的照顾,真出了事又怎么办。


    人的呵护是钱买不到的,不然这世界上的有钱人个个都健康长寿得不得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图财害命的事。


    商柘希对他的思念到达了顶点,忧虑也到了顶点。他想到,也许这一刻如棠孤零零在医院躺着,与人隔绝,比他被监视居住的那段日子还要难过。他只想再看他一眼,再说一句话,他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想拥抱他、照顾他。


    那个病也不算什么,他不怕。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新娘不在任何一刻后悔,偏偏在婚礼的那一刻后悔,不顾一切甩下身后事;就像他也明白,为什么穿西装的新郎在任何一刻都后悔,偏偏在婚礼的那一刻最静默,最不后悔。


    他站在那里,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命运。


    商柘希拿出手机,玻璃橱窗上的另一个他也拿出了手机,他的影子与婚纱交叠着,也是虚幻缥缈的。


    钢琴曲在半空流淌,他等待电话接通,千错万错也是他的错,他不在意,千错万错,他也要回头看一眼。


    直到周欣然说了一声,“喂”。


    如棠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过了生日,也熬过了病痛。


    andre发给他看自己跟同学在海边的照片,如棠给andre发的信息写,“不用担心,我还没过今年的生日,也没等到展出,我不想要死。”没有传染性了之后,他又回家静养,andre来看他,夸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气了。


    如棠在医院里无聊,也不能雕刻,所以画了很多画。andre问:“这个人就是他吗?”年轻俊朗的男人,黑色头发,有一种古典的忧郁。如棠说:“是。”andre说:“希望他能卖个好价钱。”


    带点醋意的调侃,如棠只是笑。


    如棠又买了大理石,好不容易等到送上门,夏天越来越热,工作的时候要开空调,不然简直热出幻觉。他动工的那一天,家里的门铃响了,他错愕地去听,没有立刻开门,门铃又响了一遍。


    不是andre,他来的时候从来不按门铃,而是高声喊“tang”。


    如棠走过窗前,隔着玫瑰花盛开的院子,铁门前依稀有个年轻男人的身影,穿了雪白衬衫,黑色头发。


    如棠愣在原地,锤子也从手里脱离,直直掉下去。


    是他——


    如棠反应过来了,跌跌撞撞去开门,又走下台阶飞快穿过了院子,年轻男人以为没人,转身要走了,如棠心跳得快要死了,他扑上来拉住铁门打开,男人听到声音也回了头。如棠被太阳晒得晕眩。


    莫连成说:“小棠,你在这。”


    “怎么是你?”


    如棠梦游一般地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当然是我,你有没有空,请你喝咖啡?”


    十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家咖啡店,莫连成给他点了冷萃咖啡,自己点了拿铁。如棠没什么心情说话,莫连成凝视他一会儿,说:“半年多没见,你变了很多。”如棠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又放下,也看着他。


    他的骄傲、任性被打磨掉了很多,可取而代之的,仍旧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东西……莫连成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是坚忍吗。而且,他仍旧很漂亮。


    莫连成关切询问他的近况,两个人聊到咖啡也喝完了。一开始如棠以为他只是来旅行,顺路看看,到了后面却感觉出,莫连成有别的话要说。莫连成不切入正题,又要了一杯咖啡,如棠说:“你为什么来,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第二个问题没得到回答,莫连成只回应了第一个,“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


    “商柘希要结婚了。”


    咖啡厅人声嘈杂,又有人在弹琴,如棠好一会儿没动,眼神也没什么变化似的。莫连成看着他,还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说一遍,“你哥哥向周欣然求了婚,他们两个要结婚了,就在下星期。”


    如棠还是没说话,他看着莫连成,没听见一样。莫连成却拿出一张红色的结婚请柬,放在他面前。


    “他们都在说,原来接捧花真的有用。上次你们来我家参加婚礼,他接到了新娘的捧花,下一个结婚的就真是他了。求婚用了十克拉的钻石戒指,也定好了galialahav的婚纱,婚礼应该也一定会很大方漂亮。”


    如棠还是没说话,打开那张请柬看了一眼,当他看到商柘希的名字,仿佛才意识到是真实的,瞳孔也紧缩了一下。


    有人对他开了一枪,他根本没听到声音,也没感受到子弹穿过身体,低头一看才知道心口有个流血的洞。如棠抬头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开枪,难道这场婚礼需要一个人用来染红婚纱的裙摆吗。


    “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棠,他变心了。”


    “你骗我。”


    “难道我特意做一张假的请柬来骗你吗,你要证据,我可以给你看。他的确要结婚了。实不相瞒,是你外公让我来找你的,他身体不好了,很想你,他想办法要接你回家——只要你放弃商柘希,跟他一刀两断。”


    “你们骗我。”


    “不是我骗你,是他一直在骗你,说不定这一切是他设的局,为了瞒天过海,侵占遗产。小棠……我这两天会住在酒店,我把地址和电话给你,你做好了决定就来找我,我带你回国。”


    如棠站起来,不回头地离开了咖啡厅,莫连成追上来把名片塞给他,如棠不要。莫连成只好把名片硬塞进了他的口袋,又跟着他,如棠从树下走过,又走了好久,回头一看莫连成已经不见了。


    他把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如棠回到家,才发现大门没关,他回到房子,开了门,地板上躺着一封请柬。如棠弯身捡起来,他在医院认识的那个佛罗伦萨女孩给他留了言,他看完了,又打开精美的请柬。她要结婚了,邀请他下星期参加婚礼。


    他终于如梦初醒……


    请柬是真实的,婚礼是真实的,十克拉的求婚戒指是真实的,鱼尾婚纱是真实的……他绝不相信商柘希会变心……这个小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角落的油画色彩暗淡,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苹果氧化,也是真实的。


    如棠来到沙发坐下,俯下身,头抵着沙发布上的蕾丝刺绣,好一会儿。他不信……死也不信……他变了心也一定是有苦衷的……他对他求婚的时候没有戒指,所以才算不得数吗,如棠哽咽了两声,忽然号啕大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