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侍卫得令放行,我们三人踏入府中。来到芙蓉府深处偏僻的小院前,杨颂却骤然止步。他面色惨白,浑身微颤,似是蓦然撞破了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杨明辉的书房。
数年前徐鸮盗信之所。草木依旧,陈设如昨,仿佛时光从未流动。
“你们在外等候。”
“万事小心。”徐鸮指节轻抚玄紫剑鞘,目光扫过四周侍卫,神色从容,“即便要杀,我与山枝也杀得出一条血路。”
“所以……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祝山枝茫然四顾,他只知今夜徐鸮唤他来是为打架,却不知究竟要对上何人。
我揉了揉这糊涂蛋的头发,笑道,“放心,办完事还得回去睡觉呢。等我。”
推门独入,满室灯火顷刻将我笼罩。
上首坐着两人:一位坐姿如松,俨然武将风范;另一位则神色肃穆,姿态更为拘谨。
“黄大人,请。”
我拱手一礼,含笑开口,“向总督、杨大人。既为密谈,丑话说在前头——今夜所言,概不对外。若二位无异议,我们便开门见山。”
向柏并不急于应答,只瞥了一眼案上信函,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黄一正,想同二位做一笔交易。以杨颂、杨易、盛池灯三人的性命为注——我要用一桩秘闻,换他们活路。”
“黄大人,我的两个儿子,从未有人欲取他们性命。”
“闭嘴!”我冷声截断,“将亲子交予他人如驱犬马,与要命何异?”
“呵……黄一正,且说说你的筹码。”
“以长生殿为换。”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江湖上掀了些风浪,早已剿灭殆尽。这筹码……是否太轻了?”
“长生殿为祸数十载,盘踞越州深山,却能建起那般恢宏殿宇——总督大人,难道那一砖一瓦,是变戏法变出来的不成?”我步步逼近,声转凛冽,“盛生门多年来一直为长生殿输送金银,两大江湖门派勾结荼毒百姓、祸乱一方——事发蜀越之地,你觉得这是小事?”
杨明辉始终垂眸不语,如石雕般稳坐凳上。
向柏却骤然大笑起身,朝我踱来,“黄一正,是又如何?剿灭长生殿之事我早已上奏圣听!便是有罚,也轮不到你这蝼蚁在本督面前放肆——”
我迎着向柏居高临下的逼视,他眼中杀意凛然,仿佛下一刻便会扼断我的咽喉,“哦?莫非总督大人连长生殿乃是前陈余孽之事,也一并上奏了?”
阴影之中,向柏瞳孔微缩,闪过一丝惊诧,旋即又恢复那副鄙夷玩味的笑容,“信口雌黄,你有何证据?”
“想不到堂堂两州总督,竟会被一群丹士玩弄于股掌。什么长命仙——不过是前陈覆灭后遗留的残党,一群做着复国痴梦的蠢货。更可笑的是,那根本并非陈哀帝的血脉,甚至不姓陈!只不过漫长岁月里,他们自觉得称帝也无不可,姓什么早已无关紧要。听着,向柏,昔日陈朝皇帝尊丹士朱厌为国师,并非因其真有长生秘法,而是朱氏一族罹患一种名为‘早老症’的遗传恶疾。患者出生便如老者,十几岁即发白齿摇、佝偻蜷曲,直至衰亡……可惜在那庸帝眼中,这帮病虫却成了长生使者……”
“……”
“纵容太宗皇帝最痛恨的前朝余孽在你的辖地挖心炼丹,总督大人——你不仅助纣为虐,默许恶行,更操纵杨颂、杨易与盛生门为你行尽肮脏之事,还妄图借逆贼丹药求得长生!光凭此一条,你便已触犯天颜。如何,如今这筹码,可还够分量?”
向柏坐回案前,并不急于应答,反而似笑非笑地看向杨明辉,“明辉,终究是你的家人。你觉得呢?”
“下官……但凭总督决断。”
向柏嗤笑一声,“黄一正,你看清了?即便我应了你,过了今夜,他们不还是我向柏的狗?我若叫他们立时便死,他们也不敢多活一刻。”
我踱至杨明辉身侧,轻笑,“总督大人御下之术,实在令人叹服。你能将杨家死死拿捏,凭的……是这封信吧?”
我自怀中取出那封四年前的信函,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杨明辉,令尊曾是珠正王乐正宁启的门客。珠正王兵败被诛后,你们举家逃至越州,沦为越正王的家奴。你勤奋苦读,与白屈庶妹两情相悦,考取功名,一步步坐上这父母官之位——可你从未忘却父辈嘱托:生是珠正王的人,死是珠正王的鬼。这封信,便是你们这些前朝残党密谋集会的铁证。我说得可对?”
杨明辉并未显露惧色,反似卸下千斤重担般长舒一口气。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我,“仅凭一封信,即便有我的名讳,又能证明什么?”
“这是蜡笺。寻常看去并无异常,不过——”我将信纸移近灯烛,温热的烛光漫过纸面,隐藏的字迹逐渐浮现,“‘一正天下,共贺甲楼’。这个证明,可还足够?”
当“共贺甲楼”四字现出时,杨明辉释然一笑,靠向椅背不再言语。
向柏却饶有兴味地睨着我手中信纸,“真是无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当年杨明辉本该上京出任工部侍郎,而你为继续操纵他,暗中将其身世透露给其子杨颂,命他盗出此信交予你处置。杨颂为袒护父亲铤而走险,而你转头便将盗信之事告知杨明辉,胁迫他自请留在蜀州——你将这对父子玩弄于股掌,利用他们彼此担忧牵念,牢牢缚住杨家命脉。自此,杨颂只能对你唯命是从,替你干尽见不得光的勾当。”
“哈哈!确有几分本事,黄一正。可即便你手握密信,又能如何?”
“总督大人,你与越正王早知杨明辉出身却隐瞒不报,反而一再举荐重用——此事可大可小,不是么?恰巧我黄一正别无长处,最擅在御前搬弄是非。若将这段往事好生‘润色’一番,纵使定不了谋逆大罪,也足够令二位焦头烂额了。”
“说吧。这第二样筹码,你又想换什么?”
“新法推行之事——请总督大人主动上奏陛下,就在芙蓉府试行新法。并由杨明辉立下军令状:若办砸了,便自缚入京请罪。如何?”
听闻此言,向柏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愠怒。他眯起双眼,声线压得极低,一字一句道,“今夜……你很是得意啊,黄一正。”
我拱手应道,“既来蜀越,自不能空手而归。希望总督大人信守承诺,现在你们彼此之间都握有对方的把柄,最好的选择就是相安无事。按照承诺,将杨易从越州大营送回,并命盛生门停止追杀盛池灯,洗清其盗枪的莫须有之罪,还她自由。至于杨颂,我将请大将军经由兵部调往他处。今夜之后,二位所有秘辛皆一笔勾销——如何,总督大人?”
向柏目光死死锁在我手中的信笺上,终是抬手一挥。
火焰如舌,一寸寸舐尽过往残痕。这或许是那个隐忍多年、不惜代价的儿子,所能赠予父亲最后的一份礼物。
杨颂当年本可悄然取走密信,却偏要大费周章伪造窃案,将自己摘出局外——只因他深知,一旦失窃,父亲首疑的必是自己。
何其相似的一对父子,这些年为护彼此,竟皆忍辱至今。
“杨大人,暂请回避,我尚有话同黄大人说。”
待杨明辉拖着僵硬的步子离去,屋内只剩我与向柏。
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皆卸下了姿态,气氛反而松弛下来。向柏拎起铸铁茶壶,斟了一杯清水,亲自端至我面前,“润润嗓子吧,黄一正。”
杯中水色澄澈无味,却令我脊背骤寒。
向柏眉眼间仍凝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径自仰头对着壶嘴灌下两大口,继而俯身逼近我耳畔,“怎么,可怜的小蚂蚁……不敢喝?”
我捏紧茶盅,一饮而尽,“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向柏沿着盅纹一点点向上抚摸,“见过银珠,终于认命了吧。”
“经过今晚,你应该学会不要轻易宣布胜利不是么。”
“优柔寡断的废物……那么多机会竟未能杀你,实在可惜。”向柏一把将我拉近,无视我的挑衅,“不过莫慌,该来的总会来。任你今日多得意,天命……终不在你一方。便在锦州乖乖等着吧——耐心候死,于你已是最好结局,黄一正。”
“我从不信命。纵有天命,不在我处,也绝不会在你处。”我奋力挣开他的钳制,退后一步笑道,“你最好谨记:他不是陈哀帝,而你——也永无可能成为下一个梁太宗。”
向柏闻言竟仰首大笑,背过身去不再看我,“皆愚不可及……去吧,黄一正。”
行至门边,我再度驻足,“还有一事,想必总督有兴趣知晓——我在越州,遇见了乐正玄知。但愿他只是恰巧路过,而非……专程为见你而来。告辞了,总督大人。”
随着门闭合,刺眼的光被隔在了夜色另一端,仿佛势不两立一般,等待着时机攫取先机至对方于死地。
走向三人,我望着无月的夜,长叹道,该回家了。
在门口作别,徐鸮带着仍旧一头雾水的祝山枝返回客栈,而我却想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独行片刻。
杨颂默然跟在我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久久未发一语。若他此时欲取我性命,我大抵只能束手就戮——可偏偏无数次机会近在眼前,他却始终未曾动手。
不肯向命运俯首,他选择了倾尽全力,殊死一搏。
“黄一正。”
我回过头,见他仍如初见时那般,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与迷茫。因这可悲的出身与难以挣脱的枷锁,他无法像小白一样成长为一个单纯快乐的人。
“你当真决定放过我们?你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千方百计要借我之手铲除长生殿。说起来,你与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依你所言,幼时甚至曾被他们治愈疾患、捡回性命。”
“……”
“仍不肯说么,杨颂?”
“我不能说。”
我长叹一声,“也罢,与我无关了。”
回到朴拙园,我颇觉意外——此处的守卫撤走了大半,而我留给赵泽荫的信仍原封不动置于案上。我心生困惑,转向一向在外值守的吴淼。
“王爷呢?”
“属下不知。王爷尚未归来。”
心中蓦地掠过一丝不安,我又追问,“何人随行?”
“属下不知。”
我急欲出门寻人,却被吴淼横身拦住。他面不改色,只平静问道,“大人的事可已办妥?”
我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赵泽荫人在何处?别让我再问一次!”
这个素来寡言少语、几无存在感的男子眼珠微转,拱手道,“大人请随我来。”
我心怀忐忑地登上马车,惴惴不安、心乱如麻。
这段时日赵泽荫行踪诡秘、难觅其踪,如今忽然音讯全无——莫非出了意外?会是向柏所为?不,应当不会,他断不敢对赵泽荫下手。
难道……这是个陷阱?我心下一悸,猛地掀帘望去,只见马车已行至城门。
吴淼亮出令牌,策马引车径直向城外驶去。遭了,不会是他们联合起来要围剿我吧,向柏不忿今夜被我将了一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了我?
恍惚间,赵泽荫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某些人之所以留在身边,并非因为重用。
吴淼,难道是向柏安插的眼线?
我叫住吴淼,命车夫停下,强装镇定借口要方便进了树林便往回跑。可恶,疏忽了,我该在客栈等着度过这不安定的夜才对!
身后脚步声急促,几乎下一瞬我便被人擒住。吴淼拧紧眉头,低声道,“大人,请稍安勿躁,以免伤着您自己。”
他再次将我塞入车内,取来一截粗糙麻绳,将我双手反剪缚于身后。马车颠簸,不知行了多久,方戛然停驻。
下车抬头,只见一座古寺森然立于眼前,匾额上题着“证心寺”三字。寺门前立着两名侍卫,目光凶戾、膀大腰圆,腰间佩刀泛着冷光。
吴淼上前交出令牌,守卫仔细验看后,方才缓缓推开了沉重寺门。
吴淼替我解了缚手的绳,语气恭谨却不容置疑,“大人,请紧跟着我。”
寺内灯火幽微,只勉强照见脚下石阶。四下侍卫肃立,杀意弥漫,竟让这佛门净地染上几分凛冽之气。穿过正殿行至后院,我远远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赵泽荫正立于阶下,同另一矮胖之人低声交谈。
我再按捺不住,疾步奔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转身见是我,眼底霎时涌上惊诧与忧切,低声唤道,“一正!你怎么会来此处?”
那矮胖之人亦回过头来,面露笑意,“哎呀,真巧,黄大人这就赶到了。”
我几乎难以置信,竟会在蜀州这深夜里,见到最意想不到之人,“李泉公公?你、你怎会在此?”
李泉微微躬身,伸手一引,“黄大人,请吧。”
我正要抬脚,赵泽荫却暗暗攥住我的手腕。他眉眼间凝着担忧与急切,声音压得极低,“一正,谨言慎行。”
李泉带着我行至一间侧室门前,他轻推门扇,“大人,请进。”
心如擂鼓,我一步步踏入室内。从庄严菩萨像旁绕至后方,只见侧屋灯火朦胧,暖光流淌。
我缓缓走近,直至看见那道熟悉身影——温柔而坚定,仿佛永远都会率先向我敞开怀抱。
再顾不得其他,我飞奔上前,径直扑入那怀抱之中。刹那间眼眶发热,所有紧张与恐惧皆化作无声湿意,融进他衣襟之间。
“玥儿,你来了。”
“明途……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做梦吧?”
“傻瓜,不是梦。”他抬手,指腹轻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灯火映照下,他注视我的目光专注而温存,“你瘦了,玥儿。”
“吃不太习惯,但逐渐在习惯了。”
“饿不饿,要吃点什么么。”拉着我来到角落里坐下,明途递给我一块牛乳桂花糕,“吃吧,你最喜欢的。”
我小口吃着糕点,一边拭泪,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生怕这是一碰即碎的幻梦,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慢慢吃,吃完了记得睡觉前刷牙,不然会疼。”
“外面那些人……是金吾卫吗?”
“嗯,这儿是姑姑经常来祈福的佛寺,我觉得清静便住在这里。”
“你怎么突然来了?何时到的?锦州又该如何?现下是谁在监国?”
明途含笑将一盏热茶推至我面前,语气平和,“别急,是瑞亲王在监国。”
“宫里那么多事,你乱跑什么,这里很危险,真的。”
“放心,不要怕。”明途轻轻拂去我唇边的糕屑,低声道,“其实前几日便想见你,但你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
怪不得方才吴淼曾问我事情做完了没有,原来话中有话。
我将今晚与向柏的交易尽数说了出来。明途听罢,含笑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二哥说你心里总装满了大事小事,本想带你出来散心,你却比谁都忙碌。”
“我们回锦州吧。”
“不急,先回去睡觉,很晚了。”
我猛地站起身,“我不走!你在这里,我怎能去别处?”
“别担心。”明途轻轻抱了我一下,说道,“明天我们再好好聊天。去吧,二哥等着急了。”
赵泽荫一直在外踱步,一见我出来便大步上前,并不多问,只对李泉道,“本王先行一步。”
“王爷慢走。”
沉默地出了证心寺,上了马车,赵泽荫命人驱车离去。车轮转动良久,他忽然抬手轻抬起我的下巴,凑近细看,“哭过了?”
“见到皇上……一时有些激动。”
“……没早点告诉你。其实上次我去看望玉琮姑姑时就知道皇上要来蜀州。”
“这几日,你一直在此议事?”
赵泽荫向后靠向车壁,长叹一声,“嗯。毕竟远离锦州,纵有要事加急传报,仍须谨慎处置。”
“向柏不知情?”
他摇摇头,“此行极为隐秘,除姑姑外,无人知晓。”
时已子夜,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只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
“所以,你独自去见了向柏?傍晚时分皇上将我留在此地,原是为了替你腾出时机。”
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赵泽荫早料到我在离开蜀州前必会去了结某些事,而他本一定会与我同去。徐鸮此前已见过明途,方能如此默契地在今夜“恰好”牵制住赵泽荫。
“黄一正,”赵泽荫指尖微微用力,迫使我看向他,“你究竟有何事,不能让我知晓?告诉我。”
“……此前你让我查谢必安非死不可的缘由。”我握住赵泽荫的手腕,他反手将我的手攥入掌心,侧首静待我继续,“谢必安虽非乐正宁启直属部下,可二人往来甚密,他曾参与珠正王的密会。‘一正天下,共贺甲楼’——他并非无辜。”
“……”赵泽荫垂眸静默,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幽沉,“父皇怀柔,当年杀得不够狠,不够快。”
“云娘娘去世后,先帝心神几近溃散,已无余力肃清六王余势。”
“夷蔺尚未完全归化,西域混战,六王虽被明面削权,却仍盘踞大梁最富庶之地,根系错综、彼此勾连,更不必说——”
“更不必说他们与封疆大吏关系千丝万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轻声接话,“正如越正王与你舅舅一般。”
揉了揉眉心,赵泽荫侧过身靠在我肩上,“往昔纠缠不休,皆因犹疑。”
我抱住赵泽荫,轻声道,“只要你是坚定的,就够了。”
[吃瓜][吃瓜][吃瓜]绝不吃瘪的黄大人,要你们好看!!![熊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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