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这天傍晚,我们用过晚饭正要返回客栈,不料竟又遇上先前被石在瓶逐出天屸门的几位师兄弟。几人倒是客气,寒暄过后便道明来意——原是觉得石在瓶当初给的遣散银钱有些少了。


    祝山枝当场便骂他们忘恩负义,石在瓶念旧情只逐不出已是仁至义尽,竟还有脸再来讨钱。叶晴也怒斥他们听人挑唆、同门相残。石在瓶紧攥着拳,沉默如铁。


    我略一思索,将手中的龙泉剑抛给他们,“这柄龙泉宝剑价值不菲,你们拿去便是。只一条——若日后还敢来扰,就别怪石掌门不留情面。”


    江湖中人岂不知龙泉剑的珍贵?几人得剑后喜形于色,忙不迭发誓绝不再现,匆匆离去,仿佛怕我们下一刻便反悔。


    祝山枝拊掌笑道,“妙啊!一举两得。还是你脑子活络。”


    还未行至客栈,我便瞧见那顶熟悉的轿子停在外头。祝山枝凑近低语,“他管你管得这么紧?”


    “谁能管得住我?”我轻笑一声,“我先走了,你可别瞎跑。”


    与三人作别后我踏上轿辇。赵泽荫静静打量我,并未急着开口,神情平淡得有些反常。


    我便主动向他交代起了怪人索剑之事——毕竟这是柄名剑,又是盛生门献与他的赔礼,总得说清来历,免得日后追问。


    “鞋袜湿了,头发也沾着雨。”


    “那龙泉剑……你真不要了?若要,我再想办法讨回。”


    “……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既撞见了,岂能不管?我觉得那怪人来历不简单。”


    赵泽荫未再接话,只蹙紧眉头露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我便也噤了声。


    回到朴拙园,我倚坐窗边画起火柴小人自娱。赵泽荫展读着锦州来的密函,时不时提笔批复。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传,说总督大人遣人送礼来了。


    我一时兴起,嚷着想看是什么稀奇物件。赵泽荫正凝神书写,见我起身出门,忽地大步流星追来攥住我的手腕,厉声斥退守卫,并命吴淼即刻将人打发走。


    我挣开他的手埋怨,“什么都还没瞧见呢!你不要的话,兴许我要呢?”


    话音未落我已溜出门外,赵泽荫只得无奈跟上。


    只见门外停着三四顶轿子,我刚欲上前探看,却再度被他拉住。


    “一正,回去。我会处置。”


    我甩开赵泽荫的手,一把掀开轿帘——未见其人,一缕幽香已扑面而来。


    赵泽荫面色一沉,当即令下。吴淼毫无表情也不留半分情面,径直驱走了那群轿夫。


    默默回到屋里,我又开始画小人,赵泽荫并没急着解释,这个时候话说多了也许不是很好的选择。


    而我不过是想借题发挥,挑拨向柏和赵泽荫罢了。


    脑子里回想着小时候看过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做呢。


    比起大吵一架流几滴眼泪,冷处理好像更好。


    画完了画,我起身要走,赵泽荫也跟着站起来挡在门口,不准我出去。


    “一正,冷静点。”


    “我可什么都没干,也没说。”


    “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没有告诉向柏我们的关系吗?”


    “……”


    我绕过赵泽荫,拍拍他的背,“我今天不想和你一起睡觉,请你回自己的房间。”


    有些于心不忍,可没办法,我不能让向柏有一丝得意。我甚至希望赵泽荫能背着我做点什么,好方便日后翻脸,我隐隐觉得那一天快到了。


    次日我正准备出门,徐鸮来了,他几乎与赵泽荫擦肩而过,后者又出门了。


    坐在凉亭下,徐鸮打量我一番,问道,“你们又吵架啦?”


    “小事,你呢这几天干嘛去了。”


    徐鸮打了个哈欠,神色略显疲惫,“去查了盛池灯的底细。她虽姓盛,但因父母曾是门中罪人,早已被私刑处决。”


    “……私刑?”


    “嗯。她由叔父抚养长大,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见我开始长吁短叹,徐鸮连忙制止,“别急着可怜他们。她叔父此前奉命来灭口,你猜为何失手?”


    “别卖关子了。”


    徐鸮冷哼一声,“杨颂说,对方既未兑现承诺赢得龙泉剑,盛池灯便该死也该死在宝剑之下——”


    我蓦然醒悟:原来那讨剑的怪人竟是盛池灯的叔父!好一招算计,到了这步田地还在千方百计利用我。那剑既赠予赵泽荫,纵使不在他身,也必在亲近之人手中……好啊,真是把我气笑了。


    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抽打的陀螺,明明说好是出来游玩的,却破事一桩接一桩。


    我气得直揪头发,四下张望却发现玄紫剑又不见踪影,“剑呢?”


    “做什么?我平日不爱佩剑,太重。”


    “我非得去宰了那兔崽子不可!”


    徐鸮一把拉住我,轻笑出声,“早做什么去了?再等等,尚有事情未查明白。”


    我只好强压怒火。好在龙泉剑已不在我们手中,盛池灯的叔父得手尚需时日。只是心中郁结,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今日却有些反常——赵泽荫出去不久便折返,面色阴沉、眼中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一股刚经历恶战般的戾气。


    徐鸮一见这情形,低声道,“自求多福,我先走一步。”言罢竟不从正门,一跃上了屋顶悄然离去。


    我也紧张起来,慌忙起身,惴惴望着赵泽荫步步逼近。


    天气闷热难当,虽无烈日却湿热蒸人。我忙倒了一杯凉茶递上前,“好热,你穿这么正式不热吗,喝口茶去换了吧。”


    “跟我走。”赵泽荫不由分说攥住我的手腕向外拖去。


    我死命抱住凉亭柱子不肯松手,高声叫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去芙蓉府,今日便将一切说个明白。”


    “说什么?放开我,赵泽荫——你弄疼我了!”


    男人突然松手之下,我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揉着发红的手腕连忙后退。


    “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此后你也不必再为此烦忧。”


    我怔了半晌,原来是为这事。看赵泽荫神色严肃认真,并非说笑。


    “不行!得回锦州求皇上赐婚才算。在那之前,还需贵太妃首肯。她既已言明今秋你与遇婉成婚——她才是你名正言顺的王妃。你现在这样,只会让我颜面尽失。”


    我从未见过赵泽荫盛怒至此,确实被吓住了。


    只见他一步跨至我面前,单手揪起我的前襟,双目赤红、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究竟在怕什么?在犹豫什么?还是说——你黄一正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放开我!”


    我用力去掰赵泽荫的手指,却纹丝不动。挣扎片刻,我终是放弃,闭眼叹道,“要杀要剐随你,我打不过你。”


    意料之外,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唇角。赵泽荫抚摸着我的脸,紧紧将我拥入怀中,胸膛剧烈起伏着,周身戾气倏然消散,“我怎么舍得?在你眼中,我便是那般狂暴粗鲁之人么?”


    我只觉燥热难耐,轻轻挣动着,“总之我不去!名不正言不顺……太丢人了!”


    “你耐心些,待回到锦州,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泽荫终是松开我,神色恢复平静,安然坐回石凳上望着水面,端起那杯凉茶缓缓啜饮。


    我将徐鸮所言之事向赵泽荫细细道来,他听罢似是无奈至极,语气里透出几分少见的倦意,“随你们折腾吧。”


    “所以我们还在等什么,赶紧回锦州吧,我出来好久了。”


    “我还有事。”赵泽荫顿了顿,又说,“耐心点等我,不准跑。”


    我隐约知道赵泽荫所忙何事,与新法推行有关。先前曾零星偷听得一二细节,虽未听明途正式提起,却在他与江鸣之的交谈中捕捉过些许端倪。


    我趴在赵泽荫肩上问,“你昨天是不是没睡好,火气这么大。”


    “被你赶出房门,一夜未眠。”


    “……骗人。那为何不来找我?”


    赵泽荫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叹道,“当真。黄一正,你好狠的心。”


    “若是有人送我三四个美男子,你也会如此。”


    “不准作此假设。”赵泽荫骤然蹙眉,眼底涌起薄怒,“想都不准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坐在他膝上,我试图从他眼中探寻那些被精心掩藏的情绪——那微不可察的伤感巧妙遮盖了他的忧虑,以及那一闪而过的脆弱。


    本不该脆弱,也不能脆弱。他生来便注定不能拥有常人所能怀抱的情愫。他必须、也必将成为心若磐石、坚不可摧之人。


    我低头吻他。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潜意识里早已明了,本就抓不住的人,一旦有一丝犹豫,就会再也追不回来。


    “困不困?歇息片刻可好?”


    “我不睡。若我睡着,你又要走了。”


    “我不走,今天我不出去玩,或者等你休息好了我们一起去玩。”


    “真的?”


    任由赵泽荫将我抱起来,我笑道,“真的,骗你是小狗。”


    去冲了个凉,赵泽荫带着倦意躺下。


    我趴在榻边为他讲故事,今日说的是蛛神娘娘的秘辛——不同于史书所载的神话色彩,我讲述了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传说。


    征服与战争,永远是一部鲜血写就的历史。若要驭使万民,非以锋刃,便以土地。


    世间众生只要活着便要吃饭,纵然自诩长生不老的长命仙也离不开盐粮之需,与凡人又有何异?


    赵泽荫静静听着,只是听着,直至握紧我的手沉入睡眠。


    我端详他平静的眉眼,仍清晰记得初闻他时的情景——明途曾手舞足蹈地向我描述他二哥如何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他那么崇拜他,喜欢他,令我也不禁想亲眼见见,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会不喜欢太阳呢?耀眼而自信,拥有那般蓬勃的生命力。旁人只需放心追随,无需忧虑其他。


    可命运偏偏不允许。


    一时间想了太多,等赵泽荫彻底睡沉,我才轻轻合上门。


    我缓步来到后院,推门便见那沉睡的女子静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药粉交织的气息。


    杨颂未料到我突然前来,慌忙起身,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


    我俯身仔细检视盛池灯的伤处,见创口已开始愈合,不由轻叹:活下来真是命大。


    “她叔父叫什么名字?”


    “……盛征。”


    “身手很厉害?比之徐鸮如何?”


    杨颂思考片刻,低声道,“极盛时亦不如。”


    我不禁困惑:徐鸮当真如此深不可测?这究竟是怎样的天赋异禀?


    “杨颂,你父亲待你,就这般漠不关心么?”


    “不过是件工具罢了,不好用便换一个。”


    “你知道塔拉族吧,他们习俗怪得很,一旦成为寨中之人,世世代代便皆是如此。自然,他们自身势微力薄,所谓‘归属’不过是名义上的宣称,并无实际约束之力。”


    “……你想说什么?”


    “家仆的后代,世世代代皆为家仆;生而姓盛,即便父母死于族人之手,她依然只能是盛家人。”我凝视着杨颂,见他垂眸不语,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你可以,也不必要了解这些事。你完成了你轻易能办到的事,可以离开了,剩下的种种皆与你无关。”


    “轻易啊……”我喟然长叹,多少有些无奈,“我也很累,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赵泽荫昨日许是真的彻夜未眠,直至傍晚时分方才转醒。我正托腮趴在床边端详他的睡颜,见他醒来时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而后才转头看向我。


    “喝些水吧,天热。”


    他接过茶盅饮了两口,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闷坏了吧?”


    “才不会,”我眨眨眼,“我给你编了小辫子,一点都不无聊。”


    他一怔,急忙低头查看,只见长发两侧已被细细编了数条发辫。又迅速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与脚趾,确认无恙后方才松了口气。


    “几岁了恶作剧。”


    “关起门来何必总绷着脸?放松些嘛。将来的男子都不留长发了,好多人只留短短一层,比和尚的发茬长不了多少,却也清爽利落。”


    “急什么?若下次再欺负我,我便出家去。”


    “堂堂大将军,谁敢欺负你呀。”我笑着拉他起身,“快起来,我都饿坏了。”


    夜间独处时,我们各做各的事,赵泽荫不时抬眼看我。


    我闲来无事,坐在窗下翻看一本托医师带来的医书——字字认得,却总难记牢,许是因从未系统习过。


    细细想来,我竟无一事真正擅长,思及此不免有些怅然。又想起长命仙那些伤天害理的行径,那满池黏稠腥秽的残躯与血水,只觉胸中一阵翻涌。


    赵泽荫阅罢手中文书,走来将我揽住,下颌轻抵在我发间,声线低沉,“在想什么?”


    我向他细细描述了长命仙那罪恶之池的景象——他自然也曾亲自见到了。当时走得匆忙,手边又无引火之物,否则定该将其焚为灰烬。


    “比这更惨烈的场面还有许多。”赵泽荫语气平静,说道,“战场清扫之时,尸积如山,那才叫触目惊心。”


    “人命如草芥,众生若蝼蚁。”


    “若逢国事蜩螗、兵荒马乱之年,莫说吃糖葫芦,似你这般白白嫩嫩的姑娘,只怕要沦为‘菜人’……幸而如今大梁国富民强,纵有战事,倒不至于动摇根基。”


    我放下医书,指尖轻抚过他的眼睑,终于问出那句如刃悬颈的问题。


    “你想当皇帝么?”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捂住了我的嘴,目光警觉地扫向窗外。赵泽荫起身走出书房,四下察看片刻,方回身紧闭门窗。


    “一正,慎言慎行,不然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笑了笑,说道,“这么紧张,有宫里的眼线?”


    “……你应明白,有些人留在身边,未必是因为得宠信重。”


    “所以,你的答案呢,荣亲王?”


    赵泽荫极少这般审视我——眼中凝着疑虑与探究,负手久久注视着我。良久,他别过脸去,似陷入往事之中,指尖在案几上规律地叩击。


    “一正,是皇上派你来的么。”


    “不是,我不是皇上安插到你跟前的人,更不是高佑派来的。”


    “那么我告诉你,”赵泽荫抬眸直视我,“从未想过。我讨厌锦州。”


    “纵然是你,亦有身不由己之时,不是么?”我含笑走至他身后,双手轻搭在他肩头,“你厌恶锦州,不正是因太多人逼你去争、去抢,去坐那天下至高的位子?你不想,你讨厌有用吗?”


    “一正,远离这些是非,牵涉进去可能会死得很惨。”


    凑近赵泽荫的耳朵,我低声道,“有你在,我死不了。”


    赵泽荫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身前,“乖乖等我娶你。之后我们便去曲州定居,远离一切纷扰,避世隐居。”


    “好啦,早些歇息吧。”我未直接应他的话,只掩口打了个哈欠,“别忧心,至少我绝不会让你出事。别太小瞧我的本事。”


    这一夜赵泽荫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这个无法逃避的话题一旦被提起,就意味着某些暗流在加速涌动了。


    又过了两日,随着徐鸮的到来,故事终于接近尾声了。


    清晨细雨迷蒙,潮湿的雨雾笼罩着整座芙蓉城,院中石桌沁着水光,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在无声蒸腾。


    “所有能查的、该查的,基本上就这样了。”


    “那便定在今晚吧,将一切彻底了结。”我用指尖在桌面上画下一个大大的笑脸,轻快说道,“然后我们就回锦州,不等赵泽荫了。”


    徐鸮攥紧拳,声音低沉,“值得么?为了保住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比起家国大事,他们的一切本就不值一提。”我走至他身侧,递出一封信函,声线转轻,“真正的暴风雨,还在锦州等着我呢。”


    “我明白了。今夜老地方汇合。”徐鸮起身一叹,“给山枝也找些事做罢,否则他没有参与感,又要阴阳怪气抱怨个不停,实在让人头疼。”


    “咦?叫得倒亲热。”


    “宋鹤倒是很喜欢他,难得有人愿听他那些唠叨。”


    送别徐鸮,我信步至后院探视盛池灯。她已转醒,只是仍虚弱得难以起身。这些时日以来,她与杨颂皆消瘦得厉害,二人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房中气氛不再如往日凝滞,我径直对杨颂道,“今夜随我赴约。池灯行动不便,便留下休养。”


    杨颂似早有所料,颓然跌坐于木桌前,哑声道,“若可以……我愿以命相换,求你放池灯一条生路。一切皆由我策划,她不过是被迫卷入……”


    “你该庆幸赵泽荫并未追究白小白失职之过——在他身边当差,却将我们的事讲给你听,留下他也不过是念在他不谙世事、心肠不坏。”


    “是我对不住他……我甘愿以死谢罪。”


    “黄大人,求您饶过颂哥!”盛池灯挣扎欲起,气息微弱,“我们会彻底消失,永不再出现……”


    我按住盛池灯的肩膀,阻止她起身,“好好养伤吧,基于你们帮助了承文的份上。”


    静待夜幕垂落,我给赵泽荫留书一封,随即带着杨颂悄然离了朴拙园。与祝山枝汇合后,我们一行四人终抵约定之地。


    芙蓉府。


    仰首望见那方熟悉的匾额,我不由一阵恍惚——故事从这里开始,或许,也注定要在这里终结。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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