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我呷了一口温酒,故作轻松地笑道,“别总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明日就要咽气了呢。”
徐鸮伸手轻捏我的脸颊,无奈叹息,“别说不吉利的话,总是口无遮拦。”
“抱歉,敢问可是黄一正黄大人?”
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陌生青年立在几步开外。因皆身着浴服,男子结实饱满的胸膛在领口处若隐若现,颇为惹眼。
“你是何人?”
来人含笑抱拳,“在下越州大营杨颂。方才到府上拜会,贵府管家说大人尚未起身,不想竟在此处偶遇。”
我歪头思索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半晌才恍然记起,不由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倒是个眉目周正的男人。
“有事?”
酒盏刚送至唇边,还未来得及饮下,便被来者的下一句话惊得呛咳起来。
“并无要事。只是在下对大人仰慕已久,此次随总督返京述职,特来拜见。”
我环顾四周,幸而无熟识面孔。也是,这等场所,达官显贵向来不屑踏足。
我再次端详这个目光灼灼的男子——明威将军,不过四品,无须太过客气,不如快刀斩乱麻!
“你可是有什么毛病?我与你素不相识,是谁派你来的?够了,真是没完没了!”
杨颂显然未料到我这般反应,刚要开口,徐鸮已起身挡在我面前,声音冷冽,“杨将军,请自重。”
我扒着徐鸮的手臂,没好气地嚷道,“快走快走,烦死了!”
打发走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我仍是气闷,又想起季寒山那个混蛋——虽听闻他已被免职,仍难消我心头之恨。
偷眼瞥去,见杨颂与几个同僚坐在不远处交头接耳,愈发觉得碍眼。
离开汤屋,与徐鸮并肩走在街上。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今日不该就此浪费,便提议去胜春苑寻些乐子。
徐鸮当即沉声喝止,“不准去!”
真是扫兴的一天。
我坐在珍馐楼里喝着闷酒,菜肴刚上桌,正品尝最爱的牛肉羹时,竟又遇见了白小白。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身边跟着的正是方才被我斥走的杨颂。
小白热情地上前来,摸着后脑笑道,“大人,真是巧了。”
我这才恍然——杨颂既是越州大营的人,自然与小白相熟!
“有完没完?该不会是赵泽荫派你们来跟踪我的吧?”
小白一愣,满脸困惑,“下午我不当值,正好表哥来了,带他随处逛逛。”
我一脸困惑地看着这二人,杨颂是小白的表哥?
“再说王府近日有贵客,王爷一时也顾不上……嗯,顾不上安排我来叨扰大人。”小白补充道。
我这才想起,赵泽荫的舅父、蜀越总督向柏也已返京述职,原来杨颂是随他同来。
“大人有所不知,向大小姐一来,王爷怕是暂时无暇他顾了。”杨颂笑眯眯地说道。
小白面露尴尬,低声解释,“是王爷的表妹,向凌薇小姐。”
难怪近日不见赵泽荫踪影,原来又被女人缠上了。
心下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有些幸灾乐祸想看他如何周旋于这些难缠女子之间,又莫名地沉郁起来。
我没好气地瞪了小白一眼,“吃你们的去,别在这儿碍眼!”
小白这才讪讪地领着杨颂上了二楼。
始终沉默的徐鸮似乎对这些琐事毫不在意,独自斟饮,目光投向窗外怔怔出神。
原本尚可的心情骤然败坏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很快便面泛红晕,伏在案上直呼头晕。
徐鸮结了账,扶我出了酒楼,将我塞进候着的马车里,忽然道,“忘了告诉你,宋鹤来了。”
我猛地从他膝上弹起身,“什么?!他在何处?来做什么?已经到了?”
“紧张什么。”
“怎能不紧张!他可是来带你走的?”
徐鸮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再板着脸,“我不走,你大可放心。”
“快回府去,”我急急催促,“我得好好准备准备。”
甫一回府,我便差人将库房里那些看得上眼的物件尽数搬至徐鸮房中。他立于一旁,虽未多言,眉宇间却掠过一丝无奈。
这些年我确也收受了不少奇珍异玩,只是大多变卖换作了银钱——无论是维持广安堂用度,还是远在晋州新设的善堂,处处都需真金白银。
果不其然,当日傍晚,宋鹤便登门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怕是刚入京城,连落脚处都未寻妥,便迫不及待地想来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我也不是吃素的。
许久未见,这清俊又狡猾的男人在照面的一瞬,目光便如冷电般将我自头至脚扫视了一遍。
下一刻,他面上寒霜尽褪,堆起热络的笑意迎上前来,执礼甚恭,“哎呀呀,草民宋鹤,见过黄大人。丰州一别,许久不见,心中甚是挂念。”
我也端起假笑,虚与委蛇,“宋堂主大驾光临,幸会幸会!快请进,快请进!”
宋鹤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踏入府门,先在院中踱步环视一圈,又特意步入徐鸮房内仔细检视了一番,这才在庭中站定,把一直跟着的徐鸮打发走。
待周遭无人,宋鹤方卸下伪装,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地投向我,“还算你有些良心。若敢有半分苛待,我绝饶不了你。”
我忙赔笑道,“宋堂主这是哪里话?但凡是府中有的好东西,我定然先紧着阿鸮。只是我黄府门第浅薄,上下皆崇尚简朴,贴金镶银的排场是做不出来的,这一点还请您海涵。”
“少来这套。”宋鹤冷哼一声,语气却稍缓,“徐鸮素有洁癖,不喜房中堆砌冗杂。不过他这间屋子坐北朝南,宽敞明亮,收拾得也齐整,算你用心了。”
我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生怕宋鹤有半分不满便要带走徐鸮,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
晚上就在家摆了一桌,并无山珍海味,皆是些家常菜肴。莺儿那丫头颇有眼色,安排的几样多是徐鸮素日所好。
“怎么了,都不说话?”徐鸮打破沉寂,夹了一筷子菜放入我碗中,轻声提醒,“辛辣,少吃些,当心上火。”
我见状连忙给宋鹤夹菜斟酒,“也不知道合不合堂主胃口,招待不周,请多见谅。”
宋鹤见状,亦不动声色地替徐鸮夹了两筷炝炒兔丁,语气平淡,“来,尝尝,你从前最爱的口味。”
饭桌上气氛十分诡异,尴尬到我根本没心思吃饭。
“黄侯爷已差人平安护送回去了。”宋鹤忽道。
我闻言微怔,面露不解。徐鸮却接口道,“那就好。”
宋鹤瞥见我茫然神色,冷嗤一声,“黄一正,这回你欠我一份人情。”
原来是徐鸮拜托宋鹤暗中护送黄勇回家。
我恍然,立刻笑道,“多谢宋堂主仗义相助!此番镖局弟兄们辛苦了,所有花费,理应由我一力承担。”
“不必了。”宋鹤摆手,目光在我与徐鸮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我脸上,“你将徐鸮照料好,比什么都强。”
一听这话,我那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定,整个人松弛下来,在这寒冬里,方才竟紧张得沁出了一身薄汗。
这顿各怀心思的饭总算安静吃完,徐鸮随即送宋鹤回客栈。
我瘫倒在床榻上,只觉身心俱疲——分明是个休沐日。
还没休息一刻钟,莺儿又来禀报,道是晨间来过的那位杨将军又至府前。
我倦怠地摆手,命她前去打发了事。
不料片刻后,这小丫头又怯怯回话,说白小白将军也一同来了。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我披衣疾步而出,果见小白领着杨颂候在门外,灯笼的光晕将二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白!小!白!”我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还有完没完?我一天天很累的,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黄大人息怒,”杨颂却气定神闲,含笑拱手,“是在下再三恳请小白引荐。叨扰大人清休,实感歉疚。”他言语从容,反观小白,倒是目光游移,垂首不语。
我再度审视这不请自来的男人,胸中烦闷更甚。略一思忖,终是叹道,“罢了,别堵在我家门口。随我来,找个清净地方说话。”
到了常去的茶楼,要了雅间。我晚间并未吃饱,便点了花茶并几样细点。小白极有眼色地借故付账,悄然阖上门,只留我与杨颂二人对坐。
“黄大人,请容在下重新自报家门。”
“说吧说吧,”我执壶斟茶,“既已至此,有何事便一并道来。”
“在下杨颂,现任越州大营明威将军。家父杨明辉,官居蜀州布政司正使。家母乃越正王四妹,蒙先帝恩典,赐号明和夫人。家中尚有一姊业已出阁,一弟年方十四,正在进学。”
我默默听着,心下嘀咕,与我说这些家世作甚?谁想记你的族谱。
“杨将军,不妨开门见山。你屡次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在下对大人倾慕已久,此次有幸再晤——”
“且慢,”我打断他,“你说''再晤'',那初次相见是何时?”
杨颂微微一笑,目光似陷入回忆,“天元元年,英贵太妃寿辰。末将奉命入京献礼,不慎在宫苑迷途。恰遇大人经过,不仅为末将指点方向,更劳玉珍姑姑亲自引领前往拜见太妃。”
我垂首细思良久,对此事竟毫无印象。
“即便如此,也不至便生倾慕之心吧?”
杨颂并无羞赧之态,反显得坦荡从容,“那时正值盛夏,大人身着青碧罗裙,风致嫣然……在下确实一见难忘。”
突然心情好了起来,被人夸赞,无论如何还挺受用。
语气不再那么僵硬,我一边吃点心一边说,“杨将军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为女官,若无意外,此生当尽瘁于此。说得明白些,便是不议婚嫁。将军家世显赫,年少有为,自有良配,别要在我这里空耗光阴。”
“虽早料得此结果,然在下仍想亲口一问,求一个明白。”
“就此别过,以后别来找我了。”
见我回绝得斩钉截铁,杨颂不再多言。出了雅间,见小白惴惴立于廊下,我沉声问道,“可是赵泽荫让你来的?”
“……并非王爷授意。”小白喉结滚动,声音低了下去,“但,但向王爷禀报过了,他,他准允,我才敢带颂哥来……”
我倏然一怔。
原来如此。
那条鱼儿,果真如明途所言,已脱钩而去。一股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落的情绪漫上心头,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我对小白摆了摆手,语带倦意,“就此别过,如果可以别再见了。”
夜风凛冽,吹得额角阵阵发痛。归途寂寂,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心头,却终似水中捞月,碎作浮光片影。
也罢。既已以身入局,仍攻不破那人心防,我认输了,就这么算了吧。
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黄昏,细雪无声飘落,将宫檐染上薄白。
回京述职的官员络绎不绝,连带着送往内宫的节礼也多了起来。依照祖制,为防前朝与后宫往来过密,这些物品向来需严加盘查。
我正与岳东胜核对着礼单,杨颂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视线里。
“黄大人,奉总督之命,为英贵太妃捎带些越州特产,烦请转呈。”
岳东胜正要按例清点,我抬手制止,示意他先去处理旁务。那只木匣不大,我唤了个面生的小侍卫捧着,亲自往后宫走去。
行至璃砂湖畔,雪势渐密。我寻了个由头支开小侍卫,待其远去,轻轻掀开了匣盖。
匣中整齐摆放着几盒胭脂水粉,正中立着一只剔透的琉璃瓶。我取出细看,瓶中清水微荡,凑近轻嗅,却无半点气味。
心下一沉,我快步走至一株枯树下,拨开积雪,寻了块山石将琉璃瓶砸得粉碎。晶莹的碎片没入雪泥,又被我狠狠踩实。
待小侍卫撑着伞回来,我面色如常地接过纸伞,吩咐他将木匣送至英贵太妃处,自己则转身往太医院行去。
余清刚为明途请过平安脉,正在整理医案。我将方才之事细细说与他听,他神色渐凝,起身谨慎地阖上门窗。
“一正,你已准备摊牌了?”
说老实话我没有,但这是迟早的事。
“暂时还不能撕破脸,但平日里我们要谨慎点,尤其是皇上那里。”
余清揉揉太阳穴叹息道,“嗯,我知道,但一正,我更不放心你。”
“你是说赵泽荫?”
“……你和他……”余清顿了顿说,“我不想多言,但他之前负伤昏迷不醒时,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不奇怪,毕竟我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他。”
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我发顶,余清苦笑道,“无论你作何抉择,师兄都会站在你这边。只是莫要忘了师父的教诲。”
我们相视片刻,异口同声——
医者仁心,不可见病不理,不可见死不救。
暮色四合时,兴庆宫的如琪姑姑匆匆来寻,说皇后娘娘哭闹不止,谁也劝不住。
我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汤,拖着疲惫赶往兴庆宫。
还未踏入殿门,便听得瓷器碎裂之声,一只彩绘小兔瓷偶啪地炸开在我脚边。
“都走开!讨厌!全都讨厌!”少女带着哭腔的怒斥从内间传来。
宫人们手足无措地围在殿外。我快步走进,只见迎蓁高举着青玉茶盅正要掷出,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僵住了动作。
“还不快收拾干净!”我扫视战战兢兢的宫人,“若是让碎片伤了娘娘,你们谁担待得起?”
从少女手中取下茶盅,我凝视着这张稚气未脱的容颜,语气不复往日的温和,“娘娘可知,您随手摔碎的这些物件,够多少贫苦百姓安稳度过一生?”
迎蓁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泪珠却仍大颗滚落,“我……我生气。”
待内殿收拾妥当,我屏退众人,终究不忍再苛责这个心性如孩童的少女。她扑进我怀中,委屈地放声大哭。
待哭声渐息,我轻抚迎蓁的背脊柔声问,“为何发脾气?”
“小景……他们把小景调走了,不让他来陪我玩。”她抽抽搭搭地说。
“乐正景?”我微微蹙眉,“我知道了。我会去问问缘由,让他回来陪你。但往后不可再这般任性,可好?”
迎蓁破涕为笑,用力搂住我的脖颈,在颊边印下一个湿漉漉的亲吻,“嗯!我答应你。”
我替她拭去泪痕,笑道,“听话,乖乖用晚膳,我去去就回。”
出了兴庆宫,我唤来如琪细问缘由。她面露难色,迟疑片刻方道,此前乐正景与另一侍卫起了冲突,受了责罚后便被调离了此地。
我蹙眉吩咐她好生照料皇后用膳,转身便往侍卫司去。
岳东胜见我亲至,颇感意外。
侍卫司向来由御前侍卫大臣范杰文直辖,不属我管辖范畴,但因公务往来频繁,彼此倒也相熟。
“大人问乐正景?”
“嗯,究竟什么情况。”
话音未落,但见身形魁梧、满面虬髯的范杰文大步踏入。
他刚从昭阳殿轮值下来,见是我,忙拱手笑道,“稀客临门!黄大人何事劳动尊驾,里边请?”
我略一摆手,“不必拘礼,在此说便是。”
听闻来意,范杰文抚须沉吟,“那小子与同僚殴斗,坏了规矩,已责了二十军棍,眼下正趴着养伤。”
“所为何故?”
岳东胜在一旁陪笑,“年轻人血气方刚,偶有口角也是常事。”
我轻叹一声,向范杰文拱手,“范大人行个方便,容我探视片刻,问几句话。”
“东胜,你陪黄大人走一遭。”范杰文爽快应下,又向我致意,“下官还需回昭阳殿复命,恕不奉陪了。”
待至侍卫居所,不当值的众人皆避让一旁,窃窃私语不绝。岳东胜心思缜密,先入内打点妥当,方才请我进去。
屋内弥漫着金疮药的气味。
那面容尚存稚气的年轻侍卫正趴在炕上,见我进来,挣扎欲起,脸上交织着羞惭与惶惑。
“下官在外候着。”岳东胜轻声合门退去。
我走近两步,目光掠过案上药膏,“因何动手?看你素日谦和,不似惹是生非之人。”
“……”
“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即可。”
乐正景唇瓣微颤,良久方低语,“他们……他们说她是傻子……竟将积雪当作珍馐……”
“你便动了手?”
“娘娘待下宽厚,恩重如山。卑职不能容她受人轻辱。娘娘心性纯善,绝非痴傻。”
“既如此,为何不据实禀报?宫中律例森严,诽谤中宫乃是死罪。”
乐正景抬眼望我,复又垂首不语。
我心头了然,轻叹道,“因你姓乐正,家中长辈嘱咐你谨言慎行,能谋得宫中差事已属不易。你既不忍娘娘受辱,亦不愿同僚获罪,是也不是?”
“卑职……”
“罢了。”我止住他的话头,“好生将养。伤愈后,便回兴庆宫当值。”
乐正景闻言立刻仰起头,急切地问,“大人!卑职……当真还能回去?”
“下不为例,再有人背后议论皇后娘娘,我希望有公正公平的处置,至于你姓什么不重要,至少对她来说不重要。”
抿着嘴,这个男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高迎蓁和乐正景的故事番外中会提到,但是番外还没写:-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7章 第 8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