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婢女,虽已见过多次,但我却仍不知其姓名。


    有趣,这位假冒丁半夏的女刺客,竟然叛逃了。


    不知为何,在这本该肃穆的场合,我竟有些想笑。她选的时机实在精妙——正在使团进退维谷之际。


    兹县地势复杂、山匪横行,聪明人必定转头扎进深山,叫人一时难以追踪。而下一站便是小林县,那个什么哈吉阿将军恐怕早已备好仪仗、静候“公主”驾临。


    真是高明,这假公主胆识非凡,深知兹县正是最佳的脱身之地。


    莫非……祝山枝一路尾随,其实是在监视她?


    这倒也说得通。若假公主真如我与赵泽荫所推测,是专为刺杀阿加帕而来,那么事成之后,她注定难逃一死。若非被训成了死士,又有谁愿接下这等有死无生的买卖?


    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贺大人,兆业将军,容我一刻钟。”


    我转身寻到兰芝与随行医师。兰芝见瞒我不住,只得低声承认,丁半夏确有身孕。


    我又问起何以见得?


    姑姑罗列诸多迹象,却唯独缺了最关键的一环——无人真正为丁半夏搭过脉。


    我揉了揉眉心。罢了,此事于大局无碍。


    回到贺尘戈房中,见赵泽荫依旧合目养神,恍若未闻,我看向那抖如筛糠的小婢女,缓声道,“二位大人何须紧张?同庆公主不正端坐于此么?”


    赵泽荫闻言缓缓睁眼,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却未言语。


    “黄大人!你、你这是要欺君啊!”贺尘戈失声惊呼。


    “怪了,”我冷笑,“谁敢说她不是同庆公主?纵然丁程亲自来辨认,这也是他丁家女儿,如假包换的同庆公主丁半夏!”


    兆业目光在我与赵泽荫之间逡巡,压低声音,“黄大人若有良策,不妨明言。”


    “二位仔细想想,可曾真真切切见过公主容貌?她终日面纱遮面,除兰芝、此婢女与我,在场诸位谁曾看清?即便无意瞥见,又能记得几分?丁半夏相貌平平,令我描述我都词穷。我便指认这丫头是公主,扮作婢女不过为避人耳目、防路途不测。二位又能拿出何等证据驳斥?”


    “哈哈哈……”一直沉默的赵泽荫骤然朗声大笑,“黄大人这是要效古人指鹿为马,行那偷梁换柱之策了。”


    贺尘戈面如土色,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此乃灭族大罪!”


    “公主一介弱质女流,必定逃不远,”兆业急道,“下官已派人去追,想必……”


    我递了个眼色给赵泽荫。当下绝不可声张公主已被调包之事。


    他会意,不紧不慢起身踱至我身侧,目光扫过惶惶不安的贺兆二人,“依本王之见,”声调沉缓,却自带千钧之力,“公主自然要寻,然和亲大计不容延误。此刻若自乱阵脚,徒惹猜疑,更无法向两国交代。”


    他略顿,视线落在那婢女身上,“不如暂由此丫头顶替数日。横竖抵达小车国前,‘公主’无需公然露面。正好借此周转之机,暗中全力搜寻。若能及时寻回,自是上策;若不能……再行禀奏圣裁未迟。”


    贺尘戈哭丧着脸,“可、可公主画像已送至小车国……”


    赵泽荫俯身,温和端详那抖成一团的小婢女,“偷梁换柱而已。恰巧,本王在小车国——尚有一位故人。”


    兆业一咬牙,重重拍在贺尘戈肩头,“就依王爷所言!唉,竟让她溜了,真是——!”


    密议既毕,窗外已透出蒙蒙天光。


    赵泽荫好梦被扰,一脸阴郁地摔进床榻,闷声道,“连个人都看不住,真是够了。”


    “急什么,有人比我们更急——临到登台,主角却撂挑子跑了。”


    我终于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有趣,好个阿呼团,尽出些不靠谱的杀手。


    赵泽荫侧目看来,见我起身欲更衣,一把将我拽回,掌心贴着我腰际轻轻摩挲,“这会儿倒会幸灾乐祸了?之前哭得眼肿的是谁?”


    我敛了笑意,正色道,“贺、兆二人品性如何?皇上可曾有话?”


    “贺尘戈看似散漫,实则骨子里硬气;兆业不必多说,勇武耿直,酒量也好——当然,比王尧哥还差些火候。”


    看来这两人是要保下了。使团在兹县尚有两日停留,之后启程前往小林县,不过七八日路程。眼下不能大张旗鼓搜捕丁半夏,粗略搜查恐怕徒劳无功。


    “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话音未落,赵泽荫揽着我的肩背按回枕上,他声线里带着浓重的睡意,“不急。是阴谋,总会露出马脚。”


    “我得去趟县衙。”


    他手臂一紧,依旧阖着眼,“陪我眯会儿。醒了同去。”


    我这几天累坏了,虽然心里仍旧担忧,但知道桑鸿去了浮荼城,便有了一个不太遥远的期盼——这个老头还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哪怕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带他回来。


    冗长泛黄的梦在赵泽荫的拍打中结束,已过中午,草草吃过饭,我们便同往县衙。


    李凤年见荣亲王亲至,哪敢怠慢,一应事务迅速办妥。我也终于拼凑出师父遭遇的后半段真相。


    那几个贩子将桑鸿带离兹县后,据乞丐头子交代,皆是送往浮荼城。因要活口,一路上并未苛待,毕竟“货物”金贵。


    是啊,光是给罗川的中间钱就有一百两,我师父的身价可想而知。


    然而面前这个瘸腿老丐却透露了另一桩蹊跷事,桑鸿得知被卖竟无半分惊惶,反先问可有急症患者需诊治。没错,这老头顺手给那帮恶丐看了病,而后便安安稳稳跟着接应的贩子走了,不争不闹,故而未曾引起半点注意。


    伍良才显然得了教训,事无巨细地回禀,桑鸿甚至还同贩子玩笑,说这般反倒省事,免得一路遇到山贼。


    敢情师父把这帮人当成了包吃包住的顺风车,乐得清闲。


    听至此处,我只觉心口似被小锤重重敲打。这可恶的老头,还是这般脾性——随遇而安,不忧前路。可既如此,他为何不寄只言片语报平安?


    是他未曾寄信,还是……余清根本未曾收到?


    一个冰冷的猜测骤然刺入脑海。我匆忙结束审问赶回驿站,进屋便伏案疾书。


    赵泽荫静立一旁,待我将信笺蜡封装入密匣,命人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都未曾窥看一字。贺尘戈以为我终将公主失踪之事上奏,面露欣慰,我只浅笑应他,依计行事。


    待旁人散去,赵泽荫方低声问,“黄一正,你写了什么?”


    我合上门,凑近他耳畔,气息微促,“我师父的信被人截了。自丰州之行起,便有人步步为营,在暗处算计我。”


    “… …”赵泽荫懒洋洋挑眉,眼底却锐光乍现,“你这仇家,倒真不少。”


    “王爷应当最清楚不过。”我轻哼一声,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实则他们多虑了。师父来信无非报个平安,再附些医案心得供我参详。他不过是个醉心医术的大夫,从不沾染朝堂是非。”


    赵泽荫低笑,眸中闪着探究的光,“那你以为……会是谁的手笔?”


    我倏然抬眸紧盯着他,心头疑云翻涌,“莫非是你?!”


    他屈指弹我额角,朗声大笑,“若真是本王,你待如何?”


    我一时语塞。


    赵泽荫确非全无嫌疑,可动机何在?细细回想,师父最后一信自曲州寄出时,他正欲西行,恰是我决心对赵泽荫“用兵”之际。


    若鱼儿疑心饵料有诈,反去探查垂钓之人,倒也合乎情理。


    不,更可能的是——自我决意奔赴丰州那刻起,便有人想借此寻我错处。


    余清身为御医,与我过从甚密,若从他身上打开缺口,未必不能将我置于死地。毕竟我二人皆与圣上渊源匪浅。凡涉天家之事,纵是微末疏漏,亦足招杀身之祸。


    原来如此。在我搅弄风云之际,自家后院早已被人盯上。


    可恶!竟因此害我奔赴雍州寻师,平白担惊受怕,险些急白了头。也罢,事已至此,我定要亲自寻回师父,再不许他四处云游!


    “又神游天外,盘算如何对付我?”


    “不是你,”我斩钉截铁道,“我知道。”


    “哦?”他眉梢轻挑,“这么信我?”


    我狐疑地打量赵泽荫。他虽绷着脸,嘴角笑意却快藏不住。我索性搂住他脖颈跨坐他腿上,佯怒道,“如果真是你,劝你赶紧投降老实交代,我会原谅你。”


    赵泽荫大笑着揽住我的腰,吻落在我颊边,“说老实话,确曾动过查你的念头。”


    “……啊?真是你?”我拽住赵泽荫的衣领,怒道,“你太闲了还是怎么的!”


    “只是想,尚未动手。”


    再次认真看着赵泽荫,我推开他站起身,“为什么?”


    “你总说些怪话——‘妈妈’、‘蛋糕’之类。我觉得你……有些怪。”


    “你倒诚实,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大梁人。”


    “……”赵泽荫的笑意逐渐消散,也开始打量我了。


    “我从未来回到了现在,所以我知道很多存在于未来的东西。生日蛋糕,电视机,相机,高楼大厦,汽车,游乐园,海豚玩偶,巧克力饼干,冰淇淋。”


    但见赵泽荫面上现出巨大的茫然,怔忡良久,似神魂出窍。直至我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他才恍然,一把将我箍进怀中低吼,“黄一正!你敢耍弄本王!”


    “你知道我爱看话本,最擅长讲故事。这故事如何?一个未来少女机缘巧合重返过去,遇见了你。”


    “然后呢?”赵泽荫嗓音暗哑,“遇见我当如何?”


    “她要窃走你的心,叫你永世难忘,直至黄土埋骨那日,仍刻骨铭心。”


    赵泽荫的神情再度柔和下来,喉结不着痕迹地轻轻滚动。他的目光幽深,似带着温度的指尖,一寸寸描摹过我的眉睫,又悄然落在我的唇上。我掌心所贴的胸膛下,心跳如擂战鼓,一声声撞击着我的肌肤。


    “黄一正,”赵泽荫的气息灼热,“那你故事里的姑娘,须得比此刻主动百倍才行。”


    我仰首在他唇上轻啄一记,笑道,“她定会竭力。”


    时日倏忽而过。


    整个使团上下,除却我与赵泽荫,似乎人人都笼罩在惶恐不安之中,连我眼前这位一身红妆的“同庆公主”亦不例外。


    我伸手轻轻揭去她的面纱,小婢女喜儿惊得浑身一颤。


    “喜儿,是你的名字,对吗?”


    “……是。”


    “别怕,不会真让你去牺牲的。”


    她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唯有在旁人询问时,才低低应声。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令人昏昏欲睡。我挑帘望去,夜色中跃动的火把犹如散落的星子。明日清晨便将抵达小林县,使团今夜不作停歇。


    这些时日,喜儿异常顺从,顺从得几乎失去了自我,唯有在给车内那两盆花浇水时,唇角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花盆里已抽出嫩绿的新苗,尚辨不出是何种类。


    九月悄至,天气骤然转凉。一路向西而行,沿途苍翠渐褪,荒芜与苍茫取代了昔日的葱郁。山势愈发巍峨雄浑,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横亘于天地之间。云层也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灰白的云絮时而掠过山巅,如同天地间在窃窃低语。


    “喜儿,为何只带你一个婢女随行?”


    “因奴婢是小姐……唯一的贴身婢女。”


    我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小姐被选为和亲公主时,是开心,还是悲伤?”


    喜儿眼睫低垂,声如蚊蚋,“是……期待。”


    “因为脱离那样的家族对她来说反而是解脱,即使这辈子她都注定回不去了。”


    喜儿抿着嘴唇,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临近小林县,先前派去搜寻丁半夏的护军陆续无功而返。若能找到才是奇事——那终究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杀手。


    说来,祝山枝近日也未曾现身,想必也追她去了。此夜注定难眠,我在车中辗转反侧,索性下车随队伍步行。夜风冰凉干燥,拂过面颊,倒让人神思清明。


    队伍行进速度忽然减缓。


    我心生疑惑,唤来一名骑兵载我至队伍最前方。只见不远处的夜色中,有数十点火光正快速靠近。兆业将军已示意护卫戒备,尤其将公主车驾护在中央。


    赵泽荫见我突然出现,略显意外——平日此时我早已酣睡。


    “上来。”


    “这……不妥吧?”


    未等我反应,他已一把将我捞上马背,用带着体温的披风将我裹紧。


    “那是谁来了?”


    片刻后,那队人马驰至近前。来人皆作西域装扮,为首者是个膀大腰圆、眉眼粗犷的汉子。


    “是哈吉阿将军的副将,沙鲁,人称小车国第一勇士。”赵泽荫在我耳畔低语。


    原来是前来接应的将领。沙鲁与兆业、贺尘戈似是旧识,简短寒暄后,便并入了我们的队伍,一同向小林县行去。


    我在披风下悄悄捏了捏赵泽荫的手腕,低声问,“比之你如何?”


    他轻笑一声,气息拂过我耳廓,“我又不是莽夫。”


    [化了][化了][化了]黄大人真会撩拨大将军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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