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下人办事不力也用不着亲自动手,不嫌疼么。”


    我看着自己微微泛红发痛的手,低声道,“不解气。”


    话音未落,李凤年已连滚带爬地扑到跟前,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只顾着磕头如捣蒜,“王爷开恩!下官失职,这就加派人手,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赵泽荫眼皮都未抬,只从喉间滚出一声冷哼,“身为一县父母官,在闹市这般作态,成何体统?滚远些。”


    那语气里的冰碴子砸得李凤年浑身一颤,他慌忙提起官袍下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入了人群。四周窃窃私语声如蚊蚋,连馄饨摊主舀汤的勺子都碰得碗沿叮当乱响。


    我望着那碗浮着葱花的清汤,只喝了几口汤便递给小白。


    不行,不能寄希望于那帮蠢货,浪费我的时间,我掏出问诊记录,决意从名单末尾倒着查访,能多问一人是一人。


    最后一个是个叫阿梅婆婆的人,我折返惠民坊向阿沁详细询问,她点点头说,“你是要寻访这些个病人么,我认得一些,可以给你带路。”


    也没多理会赵泽荫,等我回过神时,他又不在了,无妨,用不上他。


    阿梅婆婆家有些远,顶着日头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说明来意,老人家听说我是桑大夫的徒弟,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我,连说腰疾好了大半。可问及桑鸿那日可有异样,她只茫然摇头。


    就这样挨家叩门直到暮色四合,一无所获。阿沁答应明日再陪我寻访,我便拖着灌铅的双腿挪回驿站。


    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我便一头栽进床褥。朦胧间听见门轴转动,连翻身的力气都无,直到一只有力的臂膀将我从棉被里捞起。


    “整日水米未进,你是铁打的不成?”


    “吃了梨和石榴。”


    “……明日我随你去。在兹县时日充裕,不必急于一时。”


    累得舌尖发沉,心头却乱麻似的绞着,我挣扎着起身,将那张张泛黄的问诊记录在桌上铺开,就着跳跃的烛光细看。


    赵泽荫坐在阴影里,默不作声。


    别慌,再仔细想想。如果我是桑鸿,会被何事牵绊?师父在兹县收诊太早,伍良才也说他未诊完病人就匆匆往东市去。定有比行医更紧迫的事——他素来把病患看得极重,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搁下未竟之诊,今天没看完的,明天一定会继续。


    糟糕!他只留一日记录,是因为遇到了必须立刻离开的事,或是被人带走无力反抗,甚至可能已经……我不敢再想。


    眼眶猛地涌上热意,我慌忙偏过头用袖口去按。却听见衣料窸窣声,赵泽荫已立在我身后。他轻轻叹息着收拢散乱的纸页,将我整个圈进怀里。


    “想哭就哭,强忍着更伤身。”


    “你今天晚上没有,没有事吗。”


    “……昨晚果然是你。”


    “那日清晨你动怒,是因为房里有旁人吧?我来得不巧。”


    赵泽荫喉结滚动,声音发涩,“跳过这茬。我不想提。”


    我像抽了骨头般软在男人怀中,泪水止不住地淌,“你可曾想过,只与一人厮守到老?


    “嗯,但不现实。”


    “这个时代对女人一点都不好。”


    “……”


    “我想睡了,很累,明天有劳你了,王爷。”


    赵泽荫把我抱回榻上,指腹轻轻抚过我发烫的眼皮,“好生睡一觉,养足精神。”


    记得初学辨药时,只有枯燥文字可读。我记不住,常被余清敲脑袋,哭得稀里哗啦。桑鸿便换个方法教我——将动植物皆绘成图,一张张讲解,如看动画般有趣。


    他画工愈精,我识得愈多。后来他远游,仍将沿途见闻绘录供我学习,即便我们之间存有芥蒂,也从未中断。


    我曾问他为何对我如此好。


    他说,他放心不下那个初见面时捧着一块发霉糕点,不停喊着师父问能不能吃的小丫头。


    下雨了,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小白载着阿沁,我则与赵泽荫同乘一骑,总算在日落前将余下的病患探访完。


    仍是一无所获。


    送阿沁归家时,雨丝已斜斜落下,扑在脸上带着寒意。天色灰蒙,像是憋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在街边简陋食肆歇脚,小白要了酒驱寒。烈酒入喉,灼烫感直冲头顶,反倒让我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此路不通,便换一条。”


    我抬眼望赵泽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酒杯的缺口。


    他继续道,“试想,桑鸿既不会抛下病患,那当日未能就诊之人,后续会如何?”


    心念电转!若我是那病人,次日定会再去寻他。我猛地起身,“折返阿沁家!”


    那姑娘刚摆上晚饭,见我们去而复返,忙将我们让进屋内,坐在小泥炉前为我们煮茶。听明来意,她蹙眉细思,“说来也怪……那些没看成病的人,后来并未再来寻过桑医师。”


    “你可还记得有谁?我必须去问个明白。”


    “啊!”阿沁恍然,“街尾的刘嫂子,她就住得不远。我带你们去。”


    见到刘嫂子隆起的腹部,我便明白她为何急于找师父了。那肚形异常硕大。请她躺下我仔细触诊,发现竟是三胎之象。


    刘嫂子闻言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一桩蹊跷事,她本打算次日再去,岂料当晚便有郎中登门,告诉她桑医师已离开,不必再空跑。


    “那人是谁?!”我急问。


    刘嫂子连说带比划,阿沁在旁听着,脸色骤变,“是罗川!”


    赵泽荫的手按上我的肩头,声线压得极低,“此人身在何处?”


    “此刻……应在药房当值。”阿沁道。


    赵泽荫目光扫向小白,后者立刻会意。


    “你先回吧,有需要自会找你。”赵泽荫这话是对阿沁说的。我懂他的顾忌——绝不能打草惊蛇。我们时间无多,既得线索,务求一击即中。


    夜半时分,小白终于带回消息,罗川在家,并无异动。


    那院子狭小,屋舍简陋。男人被从睡梦中摇醒时犹自懵懂,待被小白死死按在地上,才在昏暗烛光下看清我的脸,惊恐万状。


    “桑鸿在哪儿?”


    罗川脸色霎时惨白,浑身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


    我蹲下身,匕首的冷锋抵住他心口,声音轻得只有我俩能听见,“你老娘就在隔壁睡着。想清楚了再答。”


    “我、我真不知他去向……”罗川眼神乱飘,嗓音发颤,“那老家伙医术高明,或许……或许另有大用……”


    “罗川,柴房里找到了一百两银子,这么大一笔钱不是你的吧,谁给你的。”


    “说了……能饶我性命吗?”


    “不能!”我腕上猛地发力,却被一股大力骤然拽起!


    赵泽荫铁箍般的手臂从我身后环过,死死制住我,对小白沉声道,“啧,你与茂行,让他开口!”


    在我彻底失控前,赵泽荫已捂住我的嘴,半抱半拖地将我弄出屋外。我发疯般捶打他,狠命咬在他小臂上,直至舌尖尝到血腥味。


    “为何拦我,我要宰了这个畜生!他,他把我师父卖了!”


    “冷静,我们需要他的情报。”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要,却要……他只是个一个倔强的臭老头,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坏人却逍遥自在!”


    “一正……”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被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伤害!天理何在!”


    屋内的动静终究惊醒了罗川的娘。一位眼盲的老妇颤巍巍摸索出来,在黑暗中慌乱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恰在此时,一道青色的闪电撕裂天幕,将院落照得一片惨白。


    暴雨浇透了我的全身,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我心中的怒火快把我燃尽了。


    这时,小白与茂行从屋内走出,对赵泽荫低声禀报,“王爷,问清楚了。”


    话音未落,罗川竟猛地挣脱,状若疯癫地冲出门来,手中高举着一把菜刀,“那是我的钱!是带我娘去京城治眼睛的命根子!你们不能拿走!!”


    男人嘶吼着朝我们扑来。也就在这一瞬,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当空劈下——不偏不倚,正击中他高举利刃的身影。他连一声哀嚎都未及发出,便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重重倒地。


    赵泽荫一把拉住浑身僵直的我,强行将我拖离现场。在雨中一路疾驰回到驿站时,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


    身体又冷又麻,像一块热水都无法融化的坚冰。


    思绪停滞,耳边嗡嗡作响,连身边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我紧闭双眼,心底一片荒凉,这一切真的不是一场噩梦吗?,妈妈,为何要带我来到这个时代,太糟糕了,除了伤害就是眼泪,一点都不美好。


    玥儿听话,妈妈出去几天就会回来,还记得妈妈给你讲过的追云姨姨和小明途吗,他们也会一起回来哦。


    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求你了妈妈,带我一起去嘛,我保证不添乱。


    好吧,我们一起去接他们——回家。


    是我执意要来。可我那时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失去这么多。


    “……这便是罗川交代的全部。”


    小白的声音逐渐将我从浑噩中拉回。驿站的厨房里,火塘上的铁壶正噗噗地冒着蒸汽。


    我机械地啜了一口热茶,散落的发丝险些被火苗燎到,幸得赵泽荫伸手轻轻为我拨至肩后。


    “已经派人去拿涉案者了。桑神医……应当暂无性命之忧,毕竟……”


    小白语带迟疑,我木然地替他说完,“毕竟,活着的才有用。”


    浮荼城不仅对药材需求大,对医师亦然。


    消息在惠民坊间流传,竟有人不惜重金延聘医师,甚而暗中操弄起贩卖人口的勾当,企图从中牟取暴利。


    桑鸿深夜抵达兹县之时,由罗川负责接待安顿。言谈间,罗川偶然提及浮荼城重金聘医的传闻,桑鸿虽医术超群却心思澄明,并未将此闲谈放在心上,殊不知罗川已暗自动了邪念。


    罗川原本打算亲自前往浮荼城碰碰运气,赚取钱财为母亲治疗眼疾。然而当他见到桑鸿孤身一人、年事已高却医术精湛,竟萌生恶念,暗中将桑鸿转卖给了人贩。


    当日,罗川谎称东市有危重病人,桑鸿心急救人,便劝退未诊者,承诺次日再来。罗川又借口煎药,只让桑鸿去寻街头乞丐带路。


    无人留意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与乞丐交谈的身影。


    桑鸿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被换上衣衫,悄无声息地被带离了兹县。为掩人耳目,罗川连夜走访未就诊的病患,谎称神医已匆匆离去。


    那一百两银子,便是他出卖良心换来的酬金。他梦想着借此带母亲前往锦州求医,却不知,这大梁王朝最顶尖的神医,早已被他亲手推入了火坑。


    “一正,桑鸿说不定就在浮荼城。”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静,“我要去找他。”


    赵泽荫轻轻取走我手中紧握的茶杯,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已被滚烫的杯壁烙出一片红痕。


    他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对小白吩咐道,“让茂行先行西去,继续探寻线索。”


    “王爷,我也同去!”


    “准。谨慎行事,灵活应变。”


    回到房中,只见窗外的雨未歇,但天际似乎已透出一线微光。


    赵泽荫为我盖好锦被,低头将一个轻吻印在我湿润的眼角,“睡一觉,你需要歇息。”


    我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眼中酸胀难忍,“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躺到我身侧,赵泽荫将我深深拥入怀中,叹息声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一正,我从未见你如此愤怒,又如此悲伤。”


    “人生就是这样,让人快乐不起来。”


    “我会让你快乐起来,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不该天天挂着眼泪。”


    我仰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下好了,你见过我最不堪、最失态的模样了。”


    “有何关系?”男人将我的头按回他坚实的胸膛,“我只要你真实。”


    “真实的,未必美好。”


    他轻拍着我的背,声音低沉而确定,“无所谓,是你即可。”


    知道桑鸿暂无性命之忧,我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以他的医术,歹人必会留他性命。思绪至此,沉重的疲惫感袭来,竟真的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屋内仍燃着烛火,窗外一片漆黑。身侧空无一人,但余温尚存。


    我披衣起身,推门便见驿站外有零星火把晃动。


    我心下一沉——出事了。


    唯有贺尘戈的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数道人影。我叩门而入,只见兆业与赵泽荫均在,而房间中央,另有一个身影正瑟瑟发抖——


    竟是同庆公主的贴身婢女。


    丁半夏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竟不觉得十分意外。


    贺尘戈此刻终敛去了惯常的慵懒,面色严肃地在我们几人脸上扫视一圈,沉声道,“我建议,即刻将此事八百里加急,奏报圣上。”


    兆业将军猛地一跺脚,“贺兄!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秘密寻回公主!若此刻奏报,你这个和亲正使——”


    话戛然而止,但谁都明白,如此重大的纰漏,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我看向赵泽荫,他托颌垂眸,仅披外衫,显然刚才在我旁边睡觉才起床不久。


    [抱抱][抱抱][抱抱][抱抱]黄大人是真的伤心了呀( ⊙ o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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