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药香惊梦
作品:《青山一路同云雨》 前世的福尔马林气味,竟与此刻萦绕在鼻尖的陈旧艾草香重叠。江知渺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医学院那间灯火通明的解剖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忽然想起刚穿越而来那一年的冬夜,一岁的自己裹在锦绣襁褓中,浑身滚烫。
母亲抱着她不停踱步,窗外雨打芭蕉声淅沥不绝。她像被浸在灌满冰水的瓷缸里,冷热交加。前来诊脉的老郎中捻着花白的胡须摇头叹息:“先天不足,元气孱弱,此女娇贵,怕是难养于京都繁华地。”
时任太医令的祖父刚刚致仕,闻言二话不说,当即将她接回随州老宅。她记得祖父用艾草熏了整个院子,浓郁的药香驱散了死亡的气息。又取出珍藏了百年野山参,亲自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混在温热的米粥里,一勺一勺耐心喂她。
老人常握着她执针的小手,语重心长:“渺渺,它日你若行医,不仅要医达官贵人,更要医这世间的可怜人。这条路注定艰难,会有人指手画脚,笑你女子行医不成体统,骂你抛头露面不知廉耻。但你要记住——”
他突然抓起她执针的右手,用力按在自己苍老起皱的手背上,“你的针是直的,心就得是正的;你的药是苦的,骨就得是硬的。这才是医者该有的气节,比什么都金贵。”
“我教你的医术,就是你的立世之本。渺渺,记住,祖父永远在你身后。”
这些年她除了钻研医术,也不曾落下学女红,习管家,弹琴,练舞,茶艺…… 在宴会上,一笑一颦皆是大家小姐风范,只因父亲交代过祖母,渺渺是女子学医是好,但终究是要嫁为人妇,该有的本领都不能少。
对此江知渺从未反抗,只是悄悄藏拙,从不在一众姐妹中拔得头筹。
裴家来下聘那日,她隔着紫檀木屏风,看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子束着玉带的挺拔背影,心里竟平静得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母亲拉着她的手谆谆教导:“嫁入裴家做个体面主母,才是女子的正途。往后相夫教子,切不可再抛头露面行医问诊了。”她便温顺地点头应允。
可就在今夜,芙儿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那些泣血的哭诉一字一句敲打进她心里,关于被践踏的真心、被摧残的身体、被漠视的痛苦。那些痛楚是如此真实而鲜活。
江知渺才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在按别人规划的路行走。这场联姻于家族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裴述心有所属,也并非,非她不娶。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只是江知渺,她还是沈清梧,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医学博士,是能救死扶伤的大夫,而不是一个被娶回家中束之高阁的摆设。
她要做的,是敢拎着药箱走四方的女大夫,用银针划破这世道对女子的禁锢,而不是困在高门大院的绣楼里,将余生绣成一方密不透风的锦帕。
她要让药香漫过朱门高墙,让那些隐疾缠身的女子,不必再对着闺阁铜镜暗自垂泪。这双手该握着脉枕和银针,而不是终日捧着茶盏伺候夫君;这双眼该看透病理阴阳,而非整日揣摩夫君婆母的心思。
“裴述,”她对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轻声道,“这婚我逃了。给你,也给我一次机会,但愿你能如愿娶到心爱之人。”
指尖触到发烫的脸颊,她才惊觉自己竟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倘若没有这一连串的意外,倘若她此刻正安稳地待在回京的船舱里,江知渺想,她或许永远不会渴望改变,依旧会是那个温顺乖巧、待字闺中的准新娘。
不知何时她昏沉睡去,梦中光怪陆离:祖父捻着胡须的笑脸、母亲含泪的不舍、裴述冷淡的侧影、还有前世无影灯下的手术台……无数画面交织重叠。
天光微熹时,江知渺悄然醒来。
她轻轻为仍在熟睡的芙儿掖好被角,动作轻柔而坚定。推开房门的刹那,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这风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气息,是自由的味道。
“从今日起,我是沈清梧,是大夫。”她对着天边初升的朝阳轻声宣告,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祖父医书中细致描摹的人体经络图,每一处穴位都连着鲜活的生命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