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涉野与逐光》 “昨天我已经把能见的人全见了,想来今天没什么人会来华阳宫。要是真的有人来,就和他说我困了在睡觉不许打扰,皇帝哥哥都不行!要是那个讨厌的世子来了,就和他说本公主不想见他!”宣卿气喘吁吁,她穿着一身民间的淡粉色素雅衣裙,梳简单的发髻,簪了小兔子发簪。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广明门宫墙边,和丹烟一起躲在假山后面。
“放心吧公主!”丹烟给她塞了个装满银两的荷包,“青驹大人说侍卫换班,他去支开,怎么还没...来了来了!”
说到一半青驹的身影出现,他飞向公主,没有停下的意思。
“青驹,快点快点!”宣卿站在宫墙下四处张望着,“抱我上去!”
“公主慢些!”丹烟话音刚落,青驹已经抱着公主跳出墙外了。
“哎!”丹烟叹了口气,垂着头往华阳宫走,“记得早点回来啊,虽然也听不见。”
广明门开向西边,离西市最近。
此时天蒙蒙亮,晨雾中的西市似乎刚刚苏醒,只有早点铺子已经摆好了摊子,大股大股的白气从蒸笼上缓缓浮起。
青驹掏钱买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和宣卿站在街边吃着。宣卿被烫得直呼气,手不住地在嘴边扇风。
“公主慢些吃吧。”青驹刚开口。
“嗯?”宣卿一个眼神瞪过来。
“小姐,小姐!”青驹吃了口包子,刚出锅的包子汁水四溢,宫里的食物太精致,缺了这种喷香的民间气。
慢慢的摊贩多起来,西市变得越来越拥挤。眼瞅着一个卖糖人的大爷在面前烧起糖来,宣卿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走过去。
“我要一个。”宣卿凑过去闻了闻,锅里融化的糖稀又甜又香。
青驹掏了块银子:“不必找了。”
大爷一乐,点头哈腰地便问:“小姐要个什么式样的?我这儿可以做生肖、植物、人物、动物...”
宣卿摸着下巴想了想:“能做狼吗?”
“呦,稀奇要求!我试试。”大爷感叹,随后将热乎乎的糖稀捏成中空的长管,反复吹气塑型,糖稀像金线一样流淌。但他对着光看了半天,又摇摇头,手上捏捏转转,忙活了半天,总算粘上竹签递过来,“好了!”
宣卿和青驹头凑在一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个狼,倒像个瘦长的小狗。
“这是狼?”青驹疑惑。
“我说大爷,你不会没见过狼吧。”不过宣卿还是接过来,想着世子的臭脸,狠狠地咬了一口:“咬死你!”
“炸糖糕来点!”宣卿又趴在一个铺子前流口水。
“小姐才刚吃完早饭!”青驹付完钱,接过油纸袋子。
“走两步就饿了!”
“芝麻酥糖来点!”
“这个来点。”宣卿弯下腰在香囊摊子前面看着。
“小姐,这不是吃的!”青驹急忙跟来。
“多嘴!”宣卿笑骂,“我又不瞎!这是我给我那些婢女带的,伺候了我那么多年,说起来有多少人来着...来三十个吧老伯!”
青驹就一路跟在后头付钱,和以前出宫时候一样。
只是这次公主是真的要走了,没有他陪着的那种。他看着公主蹦蹦跳跳的背影,那欢喜不是演的。
可以前公主是有点磕着碰着都要埋怨半天的,心情不好了就掉几滴眼泪,所有人都得变着法地哄她才行。怎么这次这么平静,他心里想,公主难道不会难过么?
“青驹!”宣卿远远在茶楼前招手,“快点进来!”随后她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去。
“来了!”青驹只能先不想,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香囊跟着公主上二楼去了。
这茶楼中的说书人正在讲《西厢记》,恰恰是宫里最不会讲的那类故事,怪不得公主好奇。青驹沏了杯茶推过去,宣卿已拆开点心袋子自顾自吃上了。
“你帮我给每个香囊里塞点金子。”宣卿含糊不清地说,“本公主送的礼可不能是单纯的香囊。”
青驹点点头照办。
"...那张生隔墙吟诗,莺莺小姐和韵相答,正是才子佳人,两情相悦..."说书人娓娓讲着。
“相国千金爱上贫苦书生,”宣卿托着脸看台下的说书人,“不就和织女爱上偷她衣裳的牛郎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还能一次中第...民间流传的故事真是太美好了。”
青驹装金子的手顿了顿。
末了,宣卿一拍桌子:“赏!”
“小姐不是说这故事太假了么?”
宣卿摇头,“听故事嘛,圆满一点也无妨。讲那些古代文人、名将的不也都得美化?讲得好就得赏。”
除了接赏银的说书人一脸谄媚,其他茶楼里的客人都表情疑惑地看着他们,青驹不敢逗留,拉着宣卿就火速离开了。
挤过熙攘的人群,青驹来到河边,奇奇怪怪地买下一条船,朝宣卿招招手。
宣卿抱着油纸袋过去坐下,青驹站在船尾慢慢地划,划到河心,顺着水流前行。
远处传来短笛的声音,有人家正在做饭,炊烟袅袅地升起来。
“从前我还想,他们生活这么不富裕,怎么每天还那么开心。”宣卿脱了鞋袜,赤脚在有些冰凉的河水里踢着,洁白的腿肚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他们船后满是涟漪。
“想的少就轻松,他们只用想一天的温饱和闲暇,就像我一样,每天只用想想怎么哄好公主就行了。而公主和皇上要操心的事就多了。”青驹撑着桨,河上风大,他的衣带飘飞着。
“哥哥倒算了,我哪里操心过什么事?”宣卿仰头看天,石桥从她头顶一座一座过去,“水上安全,不好偷听,你是想说什么吗?”
青驹冷不丁被戳破,有些尴尬地问:“公主,你喜欢那个世子吗?”
“不喜欢!”宣卿摇摇头,“你作为我的侍卫难道看不出来?”
青驹更急:“那你...不难过吗?你这几天也不哭了,就好像欣然接受了一样...接受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哭有什么用?再说了,我难过他也难过,他要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以后大家都一起折磨,还得伺候我,我是那么好伺候的么?每天光是这样想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宣卿弯下腰,试图伸手去够一够水面,够不到,只好抬手摘了一棵莲蓬拿起来闻闻,绿色衬着她明艳的面容,一瞬间让人感觉清雅了不少。
“都怪属下无能。”青驹在公主面前真是嘴很笨,想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怎么怪你?”宣卿剥着莲蓬,扔进水里激起一点点水花儿,“谁也不怪,我现在知道,谁都会有身不由己的事,我是,皇帝哥哥是,铁勒王是,那个世子也未尝不是。你也别担心呀,我只是搬去别处住而已,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还有呢...其实我早就看腻了建都密密麻麻的楼阁,一直很想去看看望不到边的草原呢!我还不会骑马,要不要学呢...还有还有...其实你仔细想想也没那么坏,起码我没嫁一个龙格巴图那样的老头儿。”
青驹当然知道公主在安慰他,他没法反驳,但他思索再三,还是犹豫着问:“若是公主想走,属下愿意带公主走!从今往后,公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属下会陪着公主...只要公主一句话...”
越到最后越没底气,青驹低下头,他的手不断摩挲着船桨,显得很无措:“如果我当年不是来当暗卫,而是求皇上去从军,去建功立业,努力当个将军的话...公主和我是不是就...”
青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可能是真的呢...”宣卿的手垂下去,将莲蓬轻轻放在自己腿上,“可是如果青驹去当将军,我就没法和青驹认识,就算认识,也没法天天在一起,那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像现在一样相伴而行,在这里谈心。”
“我果然说不过公主。”青驹看向公主,心想重来多少次自己也还是当侍卫比较好吧。
“青驹...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担心我,但我不会走。我已经下定决心,就算那北陆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作为宣氏的公主,也绝不会做懦弱的逃兵。”宣卿望着远处,眼神平静得像晴日里没有微风吹拂的一面湖,“而且我要是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自己走了,恐怕以后的夜里我再也无法安眠,就算我跟着你,也不会开心的。”
“公主...我只是不希望你...”青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无力,但与他沉重心情不同的是,小船骤然慢下来,四周风景温柔,宣卿解下了她的龙纹镶金玉佩,用手托举在空中,正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切都是那么岁月静好的样子。
“我都想开了,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你以后不能跟着我办事了,嘴巴那么碎,又没大没小的,可要注意些,如果实在哪天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哥哥,就把这个玉佩给他,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天大的事都会放你一马的!”宣卿歪了歪头,见他呆着不接,便自己凑过来把玉佩系在了他的腰上,伸手拍了拍他褶皱的衣摆,“好啦!”
“你要是不想做侍卫了,就去和皇帝哥哥请辞,自己出宫去。你的武功跟在我身边本来就挺埋没的,要是去做个游历江湖的大侠客,惩恶扬善,肯定也能帮助不少可怜的人。但是要注意少说话,可别乱得罪人!或者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说不定能娶个漂亮又有钱的千金小姐...但是就算你混不下去日子窘迫了,本公主给你的剑也不能当掉!玉佩也不行!”宣卿自顾自说着,“反正都随你,以后就不用听我的命令啦!”
“世子,他们...”拖雷看着河中小船上的两个人,心想连自己这么大块头都没看到,聊的有多投入啊!
“要嫁人了,和自己以前的情郎偷偷出宫说几句悄悄话怎么了。”敖敦冷静的声音没有起伏,他看着那缓缓行驶的小船,突然留意到对岸几个快速移动的黑影,他们隐藏在楼阁之中,一般人尚且很难察觉,更别说那两个人卿卿我我、相谈甚欢的,当然是注意不到。
但敖敦的眼睛一贯如此,对移动中的的东西十分敏锐。
敖敦又转头看背后,果然也有几个人,他们是分头两面跟踪,在等一个夹击的机会。
拖雷本身就被迫向青驹认输了一次,肚子里憋着气,听到这更是难以忍受:“我们忙里忙外,给她打造着最舒适的大车,她倒偷偷和侍卫私会!世子,我去把...”
“住口。”敖敦打断,他的目光锐利,死死警惕着那几个黑影,像巡狩时盯着草原上跃起的獭子,“有人跟着他们。”
“啊?世子,这...”拖雷跟着向对岸投去目光。
“跟我来。”敖敦飞身上桥,拖雷立刻跟上去,灵敏的动作和巨大的体型合在一起有点诡异。
敖敦和拖雷来到对岸,隔着不到百尺跟在黑衣人身后,他看的很远,短暂思考后说:“看来船不靠岸他们不会出手。对岸有三个小喽啰,轻功不错,交给你对付。这边有四个,戴斗笠的是头狼,我去会会他。”
“是,”拖雷眼见敖敦要走,赶忙从背后取下重剑抛过去,“世子的剑!”
敖敦伸手接剑,消失在人群中了。
“废物,竟然被和羽打晕!”黑衣女人低骂,“幸好每天辰时都要汇合,不然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也不能怪他,”甘平飞在最前面,在楼阁之间如鬼魅一般潜行,“只是没想到和羽会背叛我们。”
艾丹一听立刻变了脸色:“也不一定就是背叛我们,她可能...”
“少替她开脱,她把你的解药全拿走了,估计不打算回来了!”另一个黑衣男人开口。
女人啐了一口,“那和羽被灌了什么**汤,她俩才认识几天?说只是为了她我根本不信!我看她早就存心想背叛我们了,到底是下贱的奴隶!”
“胡璇!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艾丹也不让着,“你自己以前也是个跳舞的女奴,你难道不下贱?”
“都闭嘴!”甘平怒喝,“和羽的事后面再说,先盯紧公主!”
“艾丹!我跟你没完!”胡璇最后骂了一句。
“船停了!”黑衣男人指着河岸的渡口,那里青驹正伸手牵住公主上岸。
甘平手一抬,几个人落在离渡口最近的巷子深处的一间屋顶,这里不算高,很好隐藏,但只能勉强看清街上的情况。他眯起眼去看,公主正举着糖葫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靠身材优势蹲到了第一排看卖艺人表演吞剑,而侍卫挂了一身的东西,根本挤不进去。
“天助我也!胡璇,你的轻功最好,先去隐藏在人群中接近公主,那侍卫功夫了得,等我们三个想办法引开他,你就上去把公主掳走。在这样的闹市中他肯定会放松戒备,最好...”甘平突然僵住,他说不出了,后背发凉,从脚底生出一股恶寒。
胡璇没注意到甘平的异常,点点头向巷子口飞去。
甘平冒出一头的冷汗,不顾一切地大喊:“回来!”
胡璇露出疑惑的表情,停住脚正要回头。
瞬息间,重剑铮铮的轰鸣声贴面而降,她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霸道至极的剑气震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面。
如龙吟般的轰鸣声经久没有消失,屋顶上的三个人也不禁屏息。
“什...”胡璇清楚听到自己骨头摔碎裂的声音,她竭力撑着地面抬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浑身冰凉。
在她刚刚的位置,立着一柄通体黑色的巨大重剑,足足接近四尺,剑身宽厚,覆有暗沉的纹路,或者文字,仅一面有锋。那重剑插入的地面尽数碎裂,整整坍塌出两尺宽的圆坑。
胡璇甚至能看到那把剑上升腾起的黑气,是具象化的杀气...又像是怒气,鲜活到像在她面前展开了北陆壮丽血腥的战争绘卷。
她若是刚再向前一步,毫无疑问会被钉在地里...不,斩成两半,想到这里她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脸上早已经没有了人色。
甘平也不好受,那股恶寒自始至终都在,像有一把冰冷的利刃抵在他心口,随时能刺进去。可是重剑的主人不在那里,他只好慌张地四处去看,哪里都没有。
在背后。
他猛然意识到,那人是以极大的力道将剑从很远很高的地方掷了过来。甘平不禁微微颤抖着扭转脖子去看。
挺拔伫立的宝塔尖上悬着血红的残阳,北陆装束的男人背光而立,冷锐的目光扫过他们,如同天空盘旋的鹰在审视他的猎物。他抹额上的宝石闪着刺眼的光,腰间的狼尾在风中摇曳。
他们像被无形的针钉在原地,没有人敢动。能挥舞巨剑“岱钦”的,自古以来都是北陆的霸主。
甘平好像看到那人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接着残阳骤然刺眼,那人瞬间跳开了,出现在重剑边。
他拔出重剑放回背后的剑鞘中,金属撞在一起发出慑人的声音,就像有一把小刀在刮人的骨头,“我不想在建都杀人,但你们下次再想对公主出手,先来问过我。”
人和剑已走了许久,甘平才从那可怕的压迫中放松下来,看着瘫倒的三人,他摇了摇头,“我回西域禀报,你们去追和羽。”
艾丹最先缓过来,心有余悸地问:“那...那公主呢?”
“这条路不通,让上头另寻出路吧。”甘平看了眼地上的巨坑,冷汗从颊边滴落。
“世子!”拖雷从桥上过来,取下敖敦的重剑过到自己背上,“那三个人跑的飞快,我没追。”
敖敦看向人群,宣卿已看完了表演,和青驹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向广明门的方向去了。
“世子?你不去告诉公主或者皇帝?”拖雷见敖敦没反应,又问。
敖敦眼里早没有了那种锐利,“没那个必要,他们不会再来了。”
“那你不在意他们私会啊?”拖雷又绕到右边,“他们手拉手你不吃醋啊?”
“和亲而已,我又不喜欢她,随便她好了。”敖敦摆了摆手,也朝广明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