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涉野与逐光

    息和羽跟着婢女,走在去华阳宫的道上。


    明明都九月了,昨日午后的雷鸣声却和盛夏似的,随后断断续续地下了半天的暴雨,把宫里每一处石砖都冲得发亮。


    此刻朝阳的光自东边洒下,整个皇城像镀着一层忽闪忽闪的碎金子。


    她已经入宫好些天了,路却一点没记住,这皇城太大,乱走还容易冲撞贵人,因此去哪儿都需要人带着。前两日她正弹着琴,琴弦忽的断了,恰巧门口的婢女走过,议论着什么公主要去北燕和亲了。


    宫里不就两个公主?


    息和羽想,怎么这些年好端端都没事,自己一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莫非自己是什么专克公主的扫把星么?


    “息姑娘请。”婢女在宫门口伸手迎她进去。


    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息和羽收回思绪,提裙迈进门槛,远远就看到公主穿着一身淡青色素净的衣衫,披散头发,正坐在秋千上望天。


    那柔顺的黑发在晨光中如流云一般掠过公主的面颊,好像一根根都有生命似的。


    “公主...”息和羽眼睛直勾勾盯着,嘴里喃喃道。


    “息姑娘?”丹烟伸手在息和羽面前晃了晃,“息姑娘?发什么呆呢?”


    息和羽猛地反应过来,很是不好意思,吸了吸口水走上前去。


    “公主一早起来闹着不愿绾发,就说要见你。”丹烟无奈地解释道,“公主,息姑娘到了。”


    “你来啦。”宣卿看到息和羽,从秋千上起来,拉着她小跑到一旁的亭中坐下。


    “见过公主。”息和羽被拉着,顾不上行礼。


    “不必拘泥礼数!真对不住,才刚带你回宫,我就要去北燕了。”宣卿坐下,手肘撑着石桌,用指尖绕着长发玩,表情有些沮丧,“你说想切磋琴艺,我还没来得及安排,琴也还没给你换。”


    公主救了我,怎么还跟我道歉?


    息和羽眼珠狂转,想了半天才说:“北燕恐怕无人擅琴,我愿意随公主一同去。”


    “瞎说什么,”宣卿咳嗽几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苏日图州在好远好远的北方,哪能让你跟着我到处奔波?我已经和皇帝哥哥说过了,若是你想留在宫中,就让你做他御前的琴师,没人能欺负了你去。若是你想离宫,就给你安家的盘缠。天大地大,也可以替我去看看。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我是公主的下人,当然应该跟着公主...”息和羽话没说完,淡淡的香味掠过她鼻尖。


    公主的手指落在她唇上,很凉,像冬日清晨她窗边结的冰花。但就是这么轻轻的动作,却一下子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记得刚认识时,你同我说,‘欲以真情酬挚友,当将佳茗奉知音。’,本公主接了你的茶,就没当你是下人。”宣卿说得认真,“以后也没有人能当你是下人,别让任何人轻贱你,知道么?”


    公主未施粉黛,一双眸子乌黑透亮,像徽州水墨一般的远山,息和羽又看呆了。


    直到手心落入一个沉沉的东西。


    “这是华阳宫琴库的钥匙,你可以自己进去挑,喜欢的尽管拿走,没来得及给你买三千六百两的琴,只能挑把现成的,可别偷偷难过。”宣卿托着脸看池塘。


    人生在世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看山看水看美人儿,听琴听书听小曲儿。


    “那里面都是公主心爱的琴吧...不一起带去北陆吗?”


    “我已经有世子赠的宝勒了,我又不常弹琴,好琴带一把就够了。”宣卿摇摇头。


    息和羽低头,看到公主帮她将的手指收紧,攥住了那把钥匙。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应着:“好。”


    华阳宫真的很大,高高的宫墙挡住半边天,如果没丹烟带着,不仅找不到琴库,她自己还会迷路。


    琴库的大门很轻松就打开了,丹烟领着她进去。里面雕栏玉柱,崭新得和刚建起的楼阁一样,古琴在自己的架子上规整放着,每一把都擦得锃亮,看不到一丝灰尘。墙上的名家挂画衬得整间屋子古色古香。


    “这儿的琴都称得上是绝世好琴,所以每天都有婢女打扫,并且时常试音。息姑娘,需要我为你一一介绍吗?”丹烟问。


    息和羽摇摇头,她或许没见过什么好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和来历,但音质、材质还是懂的。于是丹烟便候在门边,任息和羽进去自己静静挑选起来。


    息和羽看了很久,选了很久,手指在每一把的琴弦上跳跃,最终抱着一把体薄且轻的古琴出来了。


    “息姑娘就选了一把?”丹烟显得有些惊讶,“息姑娘要出宫,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再来了,不若多选几把。”


    “好琴带一把就够了。”息和羽低头看怀里的琴,那上面镶嵌的蚌徽像初见时公主头上的玉簪。


    离开华阳宫时,息和羽扶着门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亭中散发的公主,觉得那公主和她在徽州街头遇见的不一样了。


    丹烟领着她去乾元殿见皇上,遥遥的她在堂下叩首。


    “是吗,你要出宫?”宣霁端坐在堂上,没抬头。


    “公主说我是她的知己,让我替她去到处看看。我想了一下,也觉得琴音该飞出宫墙去。也许我会在南盛四处弹琴、游历,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越过边境去北陆。”息和羽回话,不禁瞥了一眼,那皇帝穿一身黑金龙袍,眉眼和公主的还真像。


    “你选了这把琴,”宣霁这才抬头,看向丹烟手中,那是一把朱漆的琴,有雪白的琴弦,琴身缀了十三颗蚌徽白珠,透着洁白的光泽,“此琴唤‘玉壶冰’,不比青驹那把剑差。朕安排人给你备了银两,你便自行离宫吧。”


    “快磕头谢恩。”丹烟接过姚公公递的包袱,在旁边低声提醒。


    “小女叩谢圣恩。”息和羽跪下磕了个头,跟着丹烟退出乾元殿。


    “沉甸甸的,这银两够你去好多地方,也够你安置宅子了。”丹烟掂了掂包袱,“息姑娘说自己会去北陆,真的吗?如果还能再遇见就好了。”


    息和羽点了点头,没接话,她一路上低着头,对沿途的风景毫不在意。在她看来,公主走后,这偌大的皇宫也没什么其他可留恋的。山是假山,水也都是死水。


    “这条路直走,就是永春门了,你从那里出宫,以后多加保重。”丹烟的声音响起,她送了一段,也辞别了,临走又回头,“公主这个人很不擅长告别,我替她说一句,有缘再见!”


    息和羽微微俯身,随后转身向宫外走去,永春门风景如旧,原来皇宫里也有她熟悉的路。


    带刀的侍卫上前拦住她的去路:“站住,宫人出宫得有腰牌,你的腰牌呢?”


    息和羽摊开手,里面躺了一枚小凤凰金印:“我只有这个。”


    侍卫们当然认得这是谁的东西,便不再多说,挥手开门放行了。息和羽往肩上揽了揽包袱,抱紧琴,戴上帷帽头也不回地离开。


    说来她还没仔细逛过建都,街明明比徽州宽,却比徽州拥挤。楼阁那么高,路上混着各类香气,她挤来挤去,出了一头汗,心想还是不要在建都安家了。


    息和羽寻了一处树荫,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自顾自弹起《阳关三叠》。这里离皇宫太远了,再好的琴,琴音也是传不进去的。


    聚过来听曲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掏出银子放在琴前,满脸欣赏。皇都的人就是比徽州大方,但息和羽全神贯注,不为所动。


    快正午了,太阳高悬。息和羽弹完一曲,抱琴起身,没从地上拿一块银子,她四处看了看,走进一间茶楼。


    “二楼雅座一位!”小二把抹布搭在肩上,招呼息和羽上楼。


    “贵客,您的龙井!”小二退出去,茶室的门一关上,周遭一下子静下来。


    息和羽刚抿一口茶,一道黑影打开窗闪进茶室。黑衣人取下斗笠,正是那天林中的铁面。


    “你进宫这么些天,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铁面男取下面具,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脸颊瘦削,上面有着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一只鸟都飞不出来。”息和羽低着头,不去看那伤疤,“要是被怀疑,第二天就会人头落地。”


    “你当我好糊弄?那公主呆呆傻傻的,你要是找借口说你要出宫,她会不放你出来?”


    “甘平,不要咄咄逼人。”息和羽放下茶杯,脸上浮出一丝愠怒,“你那天的飞刀差点就真把我杀了。”


    “我知道那侍卫会救你的!”甘平反驳,“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动手,你可以轻易把她骗出来,以你的轻功,想掳走她简直轻而易举。只要抓到她,我们就有了和南盛皇帝谈条件的筹码。但你这是什么意思?”


    息和羽白了一眼,“你与她的侍卫交过手,那人武功高强,寸步不离,我没有机会。”


    甘平“啧”了一声,压下脾气问:“此事先不提。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吧,那宫里情况如何?”


    “皇帝多疑,行事很难,加上前几日北燕王入宫,麟德殿大办宫宴,宫中来来往往全是人,眼睛太多了。而且我还需要博取信任。”息和羽语气平静。


    甘平哈哈大笑:“博取信任?那你现在是怎么了?被赶出来了?”


    息和羽盯着杯中的茶叶,眼底闪了一下,“恐怕上头的计划破灭了,公主要去北燕和亲,过几日就要启程离开南盛。”


    甘平愣了愣,含着茶思考,“这怎么可能呢?”


    “不信的话等几天看看,很快就要昭告天下了。”息和羽说。


    “但她还没走,不是吗?”甘平拿出一包药丸,“这次的解药,能管三个月,到时候再来问我拿。”


    息和羽接过药,神色疑惑:“你说她没走,什么意思?你想在她出宫的时候劫走她?”


    “只能一试了。”甘平站起身戴上铁面。


    “等等,你有多少人?”息和羽拉住他的手。


    “城中只有七人,都算是高手。城外有四十三人,进建都太麻烦了。”


    “你疯了?那是北燕的铁骑,少说有三千,铁勒王和世子也在。你带这么几个废物,就想从他们手上抢走公主?”息和羽皱着眉。


    甘平拉开她的手,又戴上斗笠:“别误会,我可没想过从他们手上抢人。北陆人疯得很,等那时候就晚了。我想的是,既然公主要去和亲,那也许她这几天会偷溜出宫玩,甚至她会逃婚也说不定。我们的人在皇宫周围监视,如果真的有机会,就动手。如果等不到机会,那我们也只能先回西域禀报了。”


    息和羽沉默了,手悬在半空。她了解公主的,公主确实有可能会偷溜出来玩,不过她一定会带着青驹。


    甘平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琴,眼神凶狠:“和羽,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一刻也不敢忘。”息和羽垂下眼,“让我跟你们一起行动。”


    “去广明门找艾丹。”甘平心满意足地翻窗出去了。


    息和羽便喝完杯中茶,立刻离开茶楼去广明门,与另一个黑衣人艾丹汇合。


    “别抱着你那破琴了。”艾丹摘下面纱,坐在树上说,“早就跟你说,琴不能当武器。”


    “不是破琴。”息和羽纠正。


    “行行行,不是破琴。”


    “多管闲事。”息和羽翻身上树,借着树叶的缝隙,紧紧盯着宫门的方向。


    “我多管闲事?那年就不该好心给你买第一把琴。”艾丹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们可都不舍得,只有我转头回去给你买,你那琴可花了我不少钱啊,到头来也不弹给我听,还要被甘平骂。”


    夕阳快要落山了,息和羽不回应他,只是靠在树上看着晚霞,有些恍惚。


    驼队走在广袤的瀚海上,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点绿色的东西。每个西域商人身后的一条条锁链上栓满了人,全是个子差不多的孩童,就像是牵着肮脏的牲畜。


    息和羽也是其中之一,她是孤儿,是被卖去西域的奴隶,到时候都要关在笼子里供商贾、贵族们挑选的。


    这里是南盛与西域的边境,极荒凉,没人管的地方,除了泥巴和沙子,什么都能贩卖。


    息和羽半睁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已经半天没喝过水了,两只手腕被勒成青紫,脚底磨破的血混着沙子。但好在已经没知觉了,说白了她现在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叮当作响的脚镣声停了,她知道前面又有人倒下去了,黄沙腾起一片,紧接着就是辱骂声和求饶声,简直不堪入耳。


    西域商人笨拙地从骆驼上下来,取出鞭子狠狠抽着,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停下。


    所有奴隶抱头听着,不敢出声也不敢帮忙。似乎他终于骂累打累了,又或者那人已经死了。商人才从骆驼上取下水囊,酣畅淋漓地喝着,水从里面洒出去大半,洒在沙子里,瞬间就没了。有奴隶跪下去舔,却只能吃到一嘴沙子。


    商人们见状都咧开嘴哈哈笑着,肥胖的脸上,流汗像流油一样恶心。


    “继续走!谁敢停就他像这样!”商人将被打的奴隶解开,看都不多看一眼,就那么遗弃在风沙里。


    息和羽路过时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尸体都不成人形了。


    但很快驼队又停下了,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上的刀闪着森森的光。没过几招,西域商人们纷纷倒地,血顺着沙的缝隙渗入地面。


    “都不许动!”戴着铁面的男人这样说。他挥刀将锁链全部砍碎,然后走到一边,抱胸站着,几个黑衣人都和他一样,像要看一出好戏。


    奴隶们先是不明所以,站着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见黑衣人没什么反应,瞬间沸腾了,一改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大家连连道谢,尖叫着四散奔逃,都以为遇见了救命恩人。


    息和羽没动,她抬头看了一眼,铁面男张臂搭弓,面具底下的脸好像在笑。


    “说过不许动了。”铁面男松开手,羽箭一支支飞出去,没过多久,所有的奴隶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甘平,真要把她捡回去啊?”一个黑衣人走上前盯着息和羽,他的个子比其他人小一些,看着年龄不大,眼里满是不屑,“看着不太行。”


    “我同意艾丹说的,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在一群奴隶里挑人。”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奴隶就代表着无依无靠,无牵挂。就要她了,我要的是绝对的服从。”被称为甘平的男人手起刀落,脚镣碎裂时,息和羽仍然一动不动。


    “服从?我看她是吓傻了。”艾丹耸耸肩走上前,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玉瓶,往手心倒出一粒药,“把这个吃了。”


    息和羽抬头看了看艾丹,又看了看甘平。


    “看什么看?乖乖把这个吃了就给你喝水,给你吃饭!”艾丹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这一次息和羽没犹豫,直接接过药吞了下去。


    艾丹果然从腰间取下水囊扔给她,她双眼放光,拿起来狠狠喝着,像西域商人那样洒出去漏了自己一身,但她觉得这样凉爽舒服极了。


    她把水囊递回去时,艾丹不可置信地抖了抖,一滴都没落下来,他破口大骂:“死丫头,全给我喝完了?”


    “叫什么名字?”甘平倒是高兴了,主动蹲下把她背起来向前走,其他的黑衣人都跟在后面。


    “和羽。”她抬头看了一眼漠上凄艳的晚霞。


    “和羽!和羽!”


    息和羽睁眼,已是第二天了,艾丹正抓着肩膀摇她。


    “艾丹...”


    “你睡着的时候喊了好多次‘水’,你又梦到以前了。”艾丹转头去看宫门的方向。


    “艾丹...我...”


    “嘘”艾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她来了。”


    她来了?


    息和羽马上凑过来看,只见宫门的侍卫正忙着换班,宣卿和青驹趁机偷偷摸摸地穿着朴素的衣服从宫墙上翻出来。


    “她果然带着那个侍卫。我们俩不是他的对手,我先发信号给甘平。”艾丹从腰间取出鸣镝。


    “对不起。”息和羽伸手从后面打晕艾丹,把他拖进树丛中,看着宣卿和青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公主,以后就自己保重吧。”息和羽扔掉鸣镝,将艾丹绑在树上,从他身上搜出几包药丸。做完这一切她起身背上琴,向反方向离去。


    有人为了达成目的轻易看轻她的性命,有人却和她说别让任何人轻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