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光
作品:《欲题君名满春山》 那一日,是惊心动魄、又不可思议的一日。
那里的山坡上布满牛羊,那时的牧童哼着清歌,他们走过田野、穿梭山林,见过马蹄之下随风浮动的草场,见过山野之间蜿蜒曲折的清溪,也见过山顶之上群星璀璨的夜空。
当万练银河从头顶奔涌而过,将时间与永恒洒下人间时,崔云知想,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她也一定还能记起这片浩渺星空,记起那掬山泉水的清冽甘甜。
“当真是璀璨夺目,这可比窗户里的月亮好看得多。”郦姬的眼眸中倒映着星光,连面颊都是亮闪闪的,“生来十六载,竟全是坐井观天。”
崔云知也不禁惊叹道:“这才是真山水啊!”
夜晚的山顶风大,将草吹得晃动,发丝被吹得遮挡视线,谢白玦懒洋洋地靠在一块岩石上,嘴里依旧叼着根不知从哪扯来野草。
他闻言笑道:“此行不虚。”
郦姬顿了顿,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紧了衣袖,许久才开口:“明日,谢公子便要离开了?”
“谢府的人再怎么酒囊饭袋,天亮时也该寻来了,郦娘子也待不了几日。”谢白玦垂眸看她一眼,又蓦地笑起来,“郦大人可真是忧心坏了,报了官不说,还花重金派了许多人来寻郦娘子。未知会长辈便擅自离家,郦娘子倒是胆子大得很。”
郦姬心中一跳,又兀自生出些愧疚,叹了口气答道:“我天生顽劣,从来不肯安分守己,只是可怜父母,得了个不孝女儿。”
崔云知听得愣住了,那句“报了官”在她脑子盘旋许久,落地成对问责的恐惧,从心底升腾起来,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扯住郦姬的袖子晃了晃,低声道:“小姐,不如……不如我们也尽早……尽早回去吧。”
郦姬顿了顿,没有立即答话,沉默散在空气里,似乎有某种未知的情绪在悄无声息地发酵着,过了半响,她的嘴角才漾开一抹微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和谢公子一道游山玩水,很是尽兴。”
“舍不得?”谢白玦盯着她,似乎一眼就洞穿了她的心思。
郦姬从地上站起来,拍净手上沾染的泥灰,状似满不在乎地说:“只是被外面的风景迷了双眼,不再情愿……当闺阁里的金丝雀……”
谢白玦没出声,半响后才吐掉嘴里的野草,低声开口:“不如我们再走远一些,翻过这座山,策马南去,快则大半天,慢则一整天,即可到达最近的京郊关隘,彻底离开京城。”
他对上郦姬的视线,说:“郦娘子,敢是不敢?”
少年的声音清朗,被夜风吹散,变得模糊,好似远方传来的低语,搅起她的心绪,漾开一阵阵波澜。
还没等郦姬答话,谢白玦又先兀自开了口,笑道:“反正我是不敢。”
“肩上有责任,家国有规法,所以不能逞一时少年意气。可就如我所说,终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去做我想完成的事。”
崔云知面色不善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只怕一个不注意,自家小姐就被他拐跑了。可待回头一看,当对郦姬怅惘的目光时,崔云知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家小姐,是真的想离开这里。
崔云知想不明白,明明老爷、大夫人都十分疼爱小姐,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想要离开。
崔云知蓦地忆起了在洪水中失散的爹爹与娘亲,若是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牢牢抓住他们的手,绝对不会离开他们。
她家小姐,到底是为什么呢?
崔云知没能问出口,日光还未布满四野时,郦府的人已经找过来了,引着官兵而来的,正是隔壁曾收留她们吃饭的那户人家。
原来是农人赶集时见到了布告上张贴的寻人画像,画像旁写的报酬是黄金。那可是黄金,平民百姓劳苦一辈子,哪里能见过真的金子。
而那个萍水相逢的谢家少年只是笑着挥了挥手,就湮没在了人群中。
“郦娘子,有缘再会。”
后来,崔云知跟着郦姬被带回了郦府,郦大人发了很大的火,罚郦小娘子跪祠堂反省,夫人们说小姐不知检点,丢了郦家的颜面,还要把崔云知这个祸害卖到青楼去,后来还是郦小娘子以死相逼,这件事才不了了之,却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疼疼疼——你要谋杀我啊!吴符你药往哪上啊!”崔云知疼得直抽冷气,颤抖着骂出声。
郦府的柴房内,穿着布衣的小仆蒙着眼睛四处摸索着,手里的药全撒在了地上,他干脆把药往上一搁,也窝了一肚子火,毫不客气地回绝:“蒙着眼睛怎么上药?!崔云知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俩都是下下下等人,别惦记着你那点礼数了,命都快没了还跟我讲礼呢!”
崔云知的脸腾得一下烧红了,半响没吭声。
吴符不耐烦道:“喂!听到没?郦府从上到下,除了我还有谁敢来帮你?”
爹爹娘亲,女儿如今是形势所迫,绝非自我轻贱,崔云知这么想着,心如死灰地闭上眼,闷声道:“那你把布条摘了吧。”
“早说嘛,真是的……”吴符把碍眼的布条摘了,盯着面前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又兀地愣住了,他顿了顿,才沉声道,“他们,是真下了狠手。”
“先说好,是看在小姐的份上才帮你的,日后出事了,你可不许把我供出来。”吴符一边说,一边放柔了手里的动作,缓缓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知道了知道了,嘶——疼啊!”崔云知抽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小姐呢?还跪着吗?”
“是啊,这都第二天了,以往不都是最多只罚一天?”
崔云知的神色暗下来,垂了眸道:“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郦姬这回被罚跪了整整三日,出来时膝盖染上一层很深的淤青,几乎不能行走,在床榻上躺了一周,才渐渐好转起来。
崔云知也终于从柴房里被放了出来,一边养着伤,一边陪郦小娘子说话解闷。
郦姬从前也会被罚跪,但每每过个一两天又活蹦乱跳起来,这回却像生了场大病一样,膝盖的伤好了,病却不见好转。
她终日郁郁寡欢,对什么事都是兴致缺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就偶尔听崔云知弹琵琶,才会勉强挤出点笑容来。
郦小娘子常常一个人坐在宅内的院子里往墙外望,一坐就是一天,可郦宅围墙实在太高,挡住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连那株长在墙边的红杏都命人修剪得规整,将伸出墙的枝桠尽数斩断。
眼看着郦小娘子日渐憔悴,那些尖锐的目光才渐渐收起来,开始变得慌乱。他们问崔云知,小姐这是怎么了?
崔云知也不明白,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了。
直到某一日,郦小娘子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来信,崔云知终于从自家小姐的脸上找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明媚与生气。
她告诉崔云知,这封信是谢公子写的,崔云知想了半天,才终于忆起了那个月下牵马,说“终要走出京城”的少年郎。
啊,那谢公子写了什么呢?崔云知问。
郦小娘子说,写他策马南去,在关隘那睡了一晚,那里的星空很迷人,只是差点被野兽袭击,幸而他带了防身的刀剑,才是有惊无险。
郦姬讲这些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似乎是她自己亲身去过的地方,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崔云知也听得十分入迷。
这样的信每隔一个月便会来一次,有的时候随信而赠的,还有一些清丽的小诗。郦姬嫌弃这些诗文邹邹的,崔云知却很喜欢,和许久前与郦小娘子初遇时听到的那首《逐鹿》一样,一听就会爱上。
让人情不自禁地对诗人产生向往、爱慕。
崔云知知道,她家小姐喜爱谢公子,否则也不会将那些书信用心珍藏,每晚灯下回信,字字句句都含在嘴里,细细揣摩。因而她时常心生愧疚,每到这时,崔云知便宽慰自己,小姐所爱是潇洒自在的谢公子,而她所爱,只是那些偶尔流露的诗文才华。
话虽如此,愧赧时存。
某一回,中间间隔了数月都未来信,崔云知找郦小娘子问原因,是谢公子厌了么?
郦姬却喜道:“他随张将军出征去了,说是回来定要将那些军旅乐事,行军所见风光都说与我听。他还说……”
“谢公子还说了什么?”崔云知问。
郦姬顿了顿,脸上浮起薄红,支支吾吾道:“他还道,若是……若是凯旋归来,便……便携十里红妆上门,带我离开这里,去江河湖海。”
“云知啊,你要随我一道去。”
“好呀好呀,崔云知永远跟着小姐。”
崔云知眼见着她家小姐终于笑得灿烂起来,面色也越加红润,待凯旋之日将近,理想的梦就要与现实交融之时,那一道圣旨降下,好似撒了把大火,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郦家嫡长女郦姬贤良淑德,度娴礼法,官家赐婚,将其许配给汝州陈王,封为陈王妃。
先帝子嗣稀薄,膝下只剩两个儿子,当今太子以嫡长子身份立为储君,而对于陈王这个从小温和良善的小儿子,先帝也是十分怜爱,如今亲自赐婚,便正是要彰显这份恩宠。
若是抗旨,便是无视皇权,家门不幸。
倘若书信流露,莫说郦家,便是江国谢家也难逃问责。
她郦姬并非不明事理,一意孤行带来的血流成河,她受不住,数万怨灵的哭喊,她也听不得。
怪只怪命运,怪命运不公,怪她生错了人家……
往来书信数十封,被郦大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也断了她最后的念想。
她没能等到那个将军凯旋,醒来时,已经坐上花轿,被送往身不由己的地方。
郦小姐走了,再也没有人护着崔云知了。
那一晚,汝州的唢呐奏响吉时,红纱轻幔里,红烛落泪。
那一晚,京城的郦府豺狼环伺,殴打蹂躏中,撕心裂肺。
崔云知满身是血,被扔到大街上,檐角太宽,挡住了月光。她死死地盯着那无尽的黑夜,问老天爷,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郦小姐?!!!
没有回应,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后来是幻花楼的老鸨看她长得有几分姿色,才将她捡了回去。
老鸨对崔云知说,要给自个儿取个花名,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老鸨叫了她许多声,都没有反应。
崔云知的眼神涣散,意识也逐渐模糊,她的耳边恍然响起那日游山玩水时,牧童嘴里哼唱的清歌,似乎比她的琵琶声还要好听得多。
崔云知沉浸在那股歌声中,不愿意抽身离去,她破裂的嘴唇不自觉动了动:“我……我叫……清歌。”
回忆结束啦!真是苦涩啊!
前面被三次硬控了好多天,后面尽量多多更新!感谢陪我的读者宝宝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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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