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烟火

作品:《欲题君名满春山

    掖庭狱。


    施谦安那双保养得白皙细嫩的手摸上清歌的腰肢,如吐着信子、垂涎已久的毒蛇一般,缓慢地、黏腻地,一寸寸往上游走。


    背上的鞭痕绽开血肉,她本应被疼痛折磨得麻木,无知无觉,此刻却敏锐地感受到那双手的存在,所过之处,皮肤仿佛一寸寸溃烂,在心里搅起翻江倒海的恶寒。


    清歌颤抖着,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个荒诞腥臭的夜晚,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将她折磨,不死不休。


    她双眼发红地死死盯着对方,嘴唇在颤抖着:“……不……不要,我不要!”


    泪水夺眶而出,划过沾灰的面颊,淌出一道道凄冽的白痕,她用嘶哑的声音跪地求饶:“放过我……放……过我,求……求求你。”


    恐惧与黑暗将她吞没,坚如磐石的意志开始松动,碎石飞溅,继而土崩瓦解,她动了动唇,从喉头深处艰难挤出声音:“我说……我是把信藏起来了!”


    “藏在哪?”施谦安柔声问道,手沿着衣料滑入,缓缓深入内里。


    “在郦宅……郦宅后院的杏花树下!”清歌嘶吼道。


    施谦安冷哼一声,随即顺势收了手,慢条斯理地将沾灰的手在自己的衣袍上蹭了蹭,嘴角勾起弧度,给了身后的吴符一个赏识的目光。


    “小福子,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吴符浑身一僵,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施谦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轻蔑道:“没出息的东西。”


    转头又挂上一副和善的笑脸,他恭敬地对清歌说:“清歌娘子这几日受苦了,太后娘娘向来怜爱识大体的人,待找到书信后,娘子便自然可回幻花楼去。不过……”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娘子可别再存自我轻贱的心思,你这条命,当下是娘娘的。太医院的太医,可不会有闲暇来光顾第二回。”


    清歌没吭声,她垂着头,沾了液体的发丝一绺绺黏在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要么说出真相,要么生不如死。


    她不能背叛郦小姐,可她也……真的承受不住了……


    *


    苏宅。


    院门前高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火光闪烁。马车靠门前的下马石停下,年轻的御史中丞身着公服,躬身下车。


    在堆积成山的案卷里摸爬滚打了一天,归家时,还携着一身的疲倦。


    他缓步进门,眉眼间满是倦怠,却骤然被仆从告知,有客来访。


    苏惟清走进庭院,一抬眼,瞧见天上通透澄明的月光,和月光之下,一袭白衣,若月华清辉般俊朗清秀的少年郎君。


    那郎君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礼,朗声道:“学生谢白珩,拜见苏大人。”


    苏惟清自然认得谢白珩,眯起眼,说:“舍弟不学无术、耽玩享乐,近日受邀下那江南去了,不知谢状元此番来访,为的是何事?”


    “学生久闻苏御史刚正不阿之清名,今有一事,骇人听闻,我虽还未授官,却也以民生为己任,特来请苏公为法度请命。”谢白珩轻轻攥着手中的布帛,义正言辞道。


    苏惟清似乎被他这恳切的模样说动,起了兴趣,继而问道:“何事骇人听闻?”


    谢白珩抬起头,直直盯着他道:“学生要奏,正是宫禁之中,不修德政、法度沦丧之事。”


    苏惟清眼皮一跳,道:“谢状元何出此言?”


    谢白珩垂了眸,温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谁料苏惟清却骤然大笑起来:“我苏惟清身为御史中丞,掌弹劾纠察百官之责,却总有人质疑这折子背后藏污纳垢,人情世故盘根错节,谢状元莫非也是这么认为的?”


    谢白珩眼中闪过惊异,一时没能接上话。


    苏惟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既然说宫禁法度沦丧、不修德政,便得受得住考验,拿得出证据。谢状元这前脚都还未踏进官场呢,最好是真的为民生着想,而不是想在我这耍勾结攀附那一套。”


    谢白珩眉头不自觉轻轻蹙起,这苏大人,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刺头。


    他继而轻笑出声,拱了手道:“苏大人当真是名副其实。学生并非怯懦,只是不愿打草惊蛇,才求借步说话。苏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如实告知。”


    “学生要奏的,正是太后宫中强掳幻花楼花魁,掖庭滥用私刑拷打之事。那女子手写血书托江太医传出,刑罚严酷,声泪俱下。若非江太医仁慈宽厚,告知于学生,学生竟不知,天子脚下还有这般横行无道之事!”


    苏惟清闻之一怔,沉声道:“此事当真?”


    “人证、物证俱在,那女子如今还关押于掖庭。是确有其事,还是空口编造,苏公一查便知。”谢白珩将手中染血的布帛呈上,垂眸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介弱女子,于天子脚下遭此荼毒,若律法纲纪不能护其周全,敢问苏公,天下万民,谁人不心寒?”


    苏惟清接过布帛,每读一字,眉头拧得越紧,神情越发严肃,他摆头叹气,继而轻拍谢白珩的后背,沉声道:“谢圭瑄是好臣子,此事,我苏惟清定要为其讨个公道!”


    月华清辉落下,一地清寒。


    这一晚,苏宅的内室注定灯火通明,御史中丞的铁腕之下,将有激愤慷慨词,墨落惊风雨。


    却说谢白珩前脚刚踏出苏府宅门,长街窄巷的另一头又迎来了一位新科进士。郦宅的大人正此刻准备和衣入梦,却突然被仆从知会,有要客来访。


    郦大人乍然被扰了清净,面含不满地问道:“可是皇宫里来的贵人?还是达官显赫?”


    仆从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答道:“回大人,似乎是位新科进士。”


    “逐出去!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也敢来扰我郦府,不知礼数。”郦大人怒不可遏地喝道。


    “可是大人,那人提到‘崔云知’、‘书信’,说是您一定会感兴趣。”小仆说。


    什么?!


    顷刻间,困意尽数褪去,反而从心底升起阵阵不安与恐惧,许多年前的旧账,早应被他亲手掩埋进土壤里,不见天日。


    如今,有人要旧事重提,究竟意欲何为?


    他起身披了件大氅,眉头紧锁,对仆从唤道:“请那人进来。”


    郦大人在偏厅里坐了片刻,才终于在焦灼难耐中等到了来人。


    那人一身青白长衫,举子打扮,只是眉目极为冷峻,不苟言笑时,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心生敬畏,不敢放肆。


    郦大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试探道:“不知榜眼郎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那人嘴角漾开一抹笑,周遭锐气也被这温和笑意化去六七分。他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郦大人,大难临头了。”


    ……


    待陆则之从郦宅出来时,已经是将近两更,要上常朝的官员早已歇下,而对于广大不需早朝的贵族、富商来说,却是夜生活的鼎沸时刻。


    乐华大街,是回西街的必经之路。此刻正是人声喧沸,好不热闹。


    “这位官人!看看扳指么?我这玉扳指,可是上好的白涣玉做的!”裹着布幞头的小贩笑嘻嘻地叫住他。


    陆则之停了脚,目光落在摊子上,那一个个玉扳指精巧圆润,确实是白玉无瑕,但绝对不是白涣玉所制,更像是用低档玉料做的仿制品。


    陆则之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起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什么世俗物件,戴在那样一双手上,似乎都会沾染仙气。


    噢对了,他还想起了,那手腕处,令人着迷的粉红桃花。


    “官人,官人!如何?有中意的么?”小贩欣喜地看着他。


    “陆官人可有中意的?”


    一道清朗又熟悉的声音乍然从耳畔传来,带着轻佻,在陆则之的心底漾起阵阵涟漪。


    他蓦然回首,只见那人站在人流中,笑意盈盈地瞧着他。


    茫茫尘世仿佛在一瞬间褪成远景,陆则之觉得恍惚,一切变得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他怔愣半响,才终于从千头万绪中寻出一点清明,开口道:“真巧。”


    “可不是?陆兄今日怎么有闲情来逛夜市?”谢白珩轻敲手中的折扇,缓步走近,也凑到摊子边来。


    陆则之盯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不由自主回忆起那晚马车之上的温柔旖旎,耳尖烧上薄红,脸色也略不自在。


    他仓促答道:“来京城将近半月,却还未好好欣赏这京华夜色,难免可惜。”


    可面前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点端倪,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听小仆说,放榜那日晚我喝醉了,是陆兄送我回来的。”


    “陆兄倾力照顾,谢某无以言谢。既然我常住京城,不如便来当个东道主,带陆兄好好体味这京都风情,如何?”谢白珩笑起来,又从摊子上择出一块色泽最好的白玉扳指,对小贩道,“这扳指我要了。”


    “好嘞!官人好眼力!这个是里头最好的白涣玉料,与您眼缘好,便收您一百文如何!”小贩脸上堆笑,眼睛却提溜地打着转。


    谢白珩笑起来,当即也爽快地付了钱。


    陆则之并未说话,谢白珩只当他是默认了,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道:“良辰美景,不如带陆兄吃花酒去?”


    “听你的。”陆则之道。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了一段,人潮推搡中,陆则之下意识地将谢白珩护向身侧,他的目光扫过对方刚刚把玩扳指的指尖,骤然缩紧,压低声音道:“那扳指粗劣不堪,你何必买它……”


    配不上你。


    谢白珩闻言一愣,借着人群的缝隙灵巧一转,与他面对面站着,笑道:“白涣玉千金难买,是给人看的体面。而这夜市上的小玩意……”他顿了顿,凑近半步,声音中带着戏谑,“是烟火人间送给我的故事,不是更加有趣?”


    烟火人间……


    瑶台下的神仙,也会喜欢烟火人间吗?


    夫夫联手,主线不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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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