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作品:《赴任途中捡了个被贬的倒霉蛋》 曾兆的语气不容回绝,或者说是带着上官对属下的命令,但顾却月并未被他一句话喝退。
“曾大人,圣贤书、书圣贤,曾大人亦是出身翰林,何苦如
此?莫不是宦海沉浮,忘了当初何故苦读圣贤?”
顾却月不留间隙,继续道:“朝廷下拨银两,为的是澧水安澜,百姓安乐,延水、长泽、乐平一带地势低洼,石木大堤怎可阻挡肆虐江水!”
“恕下官直言,此地建大坝简直是浪费治河银两,辜负黎民所望!”
“再者,巡检急递数日未归,或许下游变故已生,怎可死等?”
曾兆做水督时间不长,但未曾出过什么大岔子,算得上是无功无过,今日顾却月直言不讳的一番言论让他只觉火气上涌,声音高出几分。
“本官问你,你来督水监多久了?”
顾却月回道:“不足两月。”
“不足两月”,曾兆将顾却月的话重复一遍,“你也知道不足两月,有何资历指点本官决策?”
说着他将条案上一本书甩在顾却月身前,“延水一带修堤,乃是前朝治水名臣所提,此人一生心血系于澧水,岂会有错?”
顾却月知曾兆所说治水名臣叫王景,于兴平十三年写下《澧水平经》距今已有二十余年,自打识字起顾却月几经翻看,对书中所写烂熟于心。
“曾大人,前人的书治的是前人的水,《澧水平经》成书二十年有余,澧水水文早已大变,如何用前人的经验解决当下的困窘?”
“下官问您一句,您任上断锋江的水可曾逼近高限?”
曾兆默不作声,他在常乐山暴毙后到任,说起来现下是他在江州经历的第一个雨季。
他年过而立,出翰林院时的朝气与热血尽数褪去,他想要功绩,想要一条青云路,他将心力都放在延水堤上,所用木材石料亲自勘验,绝无半点偷工减料。
他在心力盘算着,若是延水堤能撑过雨季,足以上达天听。
这是一场赌注,曾兆无声押下了宝。
院中已有一层没过脚踝的积水,雨滴落进水坑砸出大大小小的水泡。一记耀眼的闪电撕开天边滚滚黑云,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闷雷过后,顾却月心一惊,莫名不安,多日不见踪影的巡检急递就在这个时候现了身。
“报——”
“澧水断锋江延水段,巡检急递!”
未见驿吏面,先闻噩耗声。
“延水堤溃决,溃口州县,尽成泽国!”
驿吏一路小跑,看样子来的路上摔过一跤,大半个身子都沾着黄泥。
早已被泥浆浸透的麻鞋大步踏在没过脚面的积水里,泥水瞬间炸开,溅起浑浊的水花。
驿吏在廊下胡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份油纸包着的文碟。
曾兆走到门口,没注意脚下跨过两级台阶踩了个踉跄。
“不可能!”
“不可能!你再说一遍!”
驿吏举着文碟的手颤巍巍的更往前一些。
“大人,下官去。”
顾却月拱手一揖,扭身转进白茫茫的大雨中。
她步履匆匆,一出督水监便飞身上了驿吏骑来的马,那匹风尘仆仆的马打个饷鼻,前蹄一翻,载着顾却月疾驰而去,在青石板铺的路面上留下愈来愈远的哒哒声。
等她一路奔至刺史府的时候,陆钦正带着人核对物资,看到顾却月来停了手里的活计,把册子递给一旁的元九,迎上来道:“刚得的消息,物资装车后即可出发。”
顾却月翻身下马躬身一礼,“下官替百姓谢过魏大人,谢过陆大人。”
陆钦:“不说这些,分内之事。”
差役进进出出,二人站在门口来来回回不过是官场上的客套话。
雨势不减,蓑衣根本无法抵挡,雨中人衣襟都湿了大半,皱皱巴巴贴在身上。
略说几句之后二人相视莫名一笑,不约而同的往库房走去。
库房紧邻刺史府西墙,为了防潮建了夯土基座,大概高出地面一尺,墙体厚实,走进去顿觉阴凉。
内部作了大致分区,麻袋、草包、竹笼、铁锹、斧头、火把等放在四周,中间大块区域杂乱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麻袋,差役正蚂蚁搬家一样把它们扛出去。
另有些零零碎碎的药品怕受潮装在箱子里,顾却月上前将两个木箱摞在一起,板住木箱两角,腰腹发力,不说轻松,但面色如常的站起来。
陆钦同其他人一起扛麻袋,见状紧跑几步作势托住箱底,却见顾却月稳扎稳打的走出库门,讪讪收了悬在半空中的手。
他紧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道:“不必顾主事动手,稍后有人处理。”
“扛半石粮食是一趟,搬两个零碎箱子也是一趟,让他们歇歇脚程,等到了延水还有的是出力气的时候。”
又搬几趟,仓库几乎见底,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在板车上,拢共装了不到十车。
将最后一板车用苫盖盖住,陆钦道:“原本递来的消息说断锋荆州段水势激增,故魏大人已将大部分物资运抵,现下仓促,只能凑到这些。”
顾却月深知洪峰过境情形,她环视一周道:“有这些已经很好了。”
“出发吧,大人。”
马厩,那匹棕毛马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草料,顾却月将她牵出来,踩着马镫上马。
动作不算娴熟,颇似刚启蒙的幼童对着字帖描红时的稚拙。
“等等”,陆钦叫住她。
“顾主事会骑马?”
“会”,顾却月脱口而出,片刻后补充道:“离京时所学。”
骑马看似坐在马背上任由马儿跑,实则不然。经验老道的骑者在马儿跑起来后会微微屈膝,将自己□□与马背隔开,以抵御长途颠簸。
而顾却月是为初学,亦或是教她骑马的师傅功夫不到家,双腿无法正确发力,总之当下不宜长途跋涉。
“顾主事,山路湿滑,不若你同押送物资的车队一起?”
顾却月回想自己上马的动作,大抵的确不太娴熟,瞒不过陆钦这种常年与马打交道的人。
但她是都水监主事,大堤溃决之际不可退于人后。
她斩钉截铁道:“谢陆大人,下官习骑术多时,虽技艺不精,但绝无坠马之患。”
……
顾却月赶到延水县的时候,所见与她多年梦魇中的深县一般无二。
聚在头顶的黑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大颗大颗雨滴不由分说的砸在蓑衣上,砸在蓑笠上,又顺着蓑帽边缘滴进眼睛里,酸涩的让人看不清眼前路。
耳畔是持续不断的轰鸣,是闷雷,是哭喊,是断锋江水撕裂堤坝的咆哮。
堤下已成泽国,汪洋一片,全然看不出街巷,只有稍高的房顶和几颗没被冲垮的树突兀立在浪头里。
抱木漂浮者,被困屋顶者近在眼前,远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三三两两聚着浩劫的幸存者,他们满目悲凉的看着家园、亲人被洪水吞噬却无能为力,木讷着用枯枝绑了筏子在成片的浮尸里找寻。
一叶枯枝筏子上的人见顾却月一行人,紧划几下枯木做的桨,筏子刚靠岸,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因一日一夜来水米不打牙脚下虚浮,一个趔趄跌在棕毛马蹄前。
“卑职延水县督水巡官张浚,见过上官。”
顾却月见状下马,脚方着地,一股酸软自足底蔓延到膝盖,根本无力搀扶张浚,于是站定道:“起身回话。”
张浚爬起来,“是,大人。”
“堤决一日,内外仍有落差,水势崩天。延水首当其冲,灾民溺毙,失踪者恐已逾千户,沿河乡玗田尽数被淹,颗粒无收已成定局。”
残堤张着巨大的口子,要吞噬所经之处一切生灵。
延水以东便是抚、毫二州,洪水东泻,后果不堪设想。
顾却月定了定心神,片刻后对陆钦道:“城中救人之事拜托大人。”
陆钦:“你要做什么?”
雨已将青色公服浇透,顾却月索性摘了阻碍视线的蓑衣蓑帽,疾风灌进袖口,袖笼于风中陡然战栗,如远处的江燕奋力振翅。
“上堤,合龙!”
她的背影,单薄而坚定,皂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泥里,她向断堤走去,带着凛然的决绝。
……
陆钦自记事起便在北地,冬雪盖下来的时候,戎人的草场再无绿意,他们手里的羊鞭便会换成弯刀南下,肆意掠夺大燕边镇。
戎人、燕人、士卒、黎庶,征战多年的少年将军自认为见过足够多的对生命的掠夺,但当他真正到了断堤边,看到滔天洪水,听到百姓声嘶力竭的哭喊,他才明白,水患之于战乱,终究是不同的。
战乱,多起于**。内忧也好,外患也罢,说到底是为满足人的**,对钱粮的**,对权利的**。
既是**,便要人解。
粮草足,兵器利,人骁勇,此乃致胜法门,交战双方皆为此努力。是比试,终有一二,近年戎人安分不少,到底是沾了凉州与雍州一线边防的好处。
而水患,似是人力所不及。
堤坝说垮就垮,甚至连爬树、上房顶的时间都不给人留。在水患面前人如同蝼蚁,毫无还手之力。
什么疏浚河道,高筑堤坝,想来作用不大,否则澧水怎会年年决堤。
苫盖:桐油浸过的布或草席,可用于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