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作品:《赴任途中捡了个被贬的倒霉蛋

    风雨未歇,远处白浪翻滚是,似乎无有穷尽。


    顾却月已将官袍褪下,换成更便捷的短衣,泥浆被洪水冲刷干净。又在走动中沾上新的泥浆,清一阵浊一阵,她却浑然不在意。


    沿堤走到一水流相对平静处,她熟稔放下手中铅垂,铅垂一入水,在重力作用下迅速下沉,手中红线秃噜秃噜从顾却月指尖滑出。


    她将红绳缠绕食指一周,铅锤入水是否触底,是否偏斜,是否被水中乱石勾住,这是个技术活儿,全凭指尖功夫。


    突然铅锤重量一松,红线也随之一颤,像突然有鱼咬了钩又十分狡猾的逃脱。


    顾却月迅速捏紧红绳与水面齐平处,对身后河工沉声道:“签。”


    河工会意,立马递上通体刷了红漆的醒目签子。


    顾却月接过,绑在浮漂上做好标记,又道:“记,水深三丈有二。”


    河工依言记下,哗哗翻几页小册子:“大人,这是坝上最后一个锚点。”


    “好”,顾却月往堤下看去,“舢板都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都备好了,不过张大人说不必您亲自去,他上舢板。”


    舢板,是不设甲板的木质小船。体积小看起来毫无遮挡,因此在水中反倒更稳固些。


    但稳固终究是相对的,上舢板是要冒险横渡。测量江心水深,流速,为计算后续合龙做准备。


    “本官亲自去,告诉张大人备好物料,本官返回后伺机合龙。”


    “另外叫上两个水性好的随本官去。”


    一叶舢板,浮浮沉沉,逆着水流走三步退一步,竟也遥遥晃晃到了江心。


    江心水流更急,铅垂下水并非垂直到江底,而是迅速被水流冲的偏离方向。


    两位河工可谓经验丰富,不肖顾却月说,自行驾着舢板船斜插着避开激流,每五丈停一下,设点测量。


    距离决口一丈远的河段水流格外平缓些,这并非是好兆头。


    果不其然,顾却月将铅锤放下,红线较其他地方多降了足足倍余。


    这意味着江水已将河床冲出深坑,无疑增加后续施工难度。


    “这是险工段,用双签标记。”


    醒目的红签再次投下在苍白的江水里显得分外刺眼。


    ……


    全段共计三十七个测点,顾却月测完下舢板时已经过午,堤下陆钦已将幸存者集中在城后的荆南山。


    荆南山叫山,实则更像丘陵,山不高,在漫天洪水里只剩一个山顶。


    小小的山顶上聚满了人,好在陆钦带领众人做了分区,顾却月到时大家正蹲在临时扯起来的棚布下分批吃饭。


    “顾主事,这边。”


    陆钦正帮着放饭,见顾却月上岸第一时间挥着胳膊招呼她。


    顾却月转身对两位河工耳语几句,接过其中一人手上的桐油伞,穿过蹲在地上喝粥的百姓,绕到陆钦跟前。


    陆钦见她过来,从地上竹筐最底下扒拉出一只早就放好的粗瓷碗。


    一只完整的碗在众多豁口的,碎成两半的,以及碎了大部分只剩一个碗沾的瓷片比起来可以说分外耀眼,简直是发着光的。


    顾却月接过瓷碗,瓷碗里盛着大半栗米粥,说是粟米,其实是带来的许多谷类,豆类掺和在一起所做。


    许是山中干净水源有限,没什么水清洗,又或者根本没有淘洗过,粥里零零碎碎飘着些麦杆。


    顾却月道了谢,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接过瓷碗,手里册子没手拿,只好夹在臂弯里。


    “我帮你撑着”,陆钦接过顾却月手中伞。


    顾却月又道谢。


    雨势不减,即使撑着伞,雨丝还是钻到碗里,说话的功夫半碗稠粥甚至将要变成一碗薄粥。


    顾却月手得了空闲,边走边狼吞虎咽的吃粥,等到了临时搭起来用来指挥的帐子前,碗里粥已见了底。


    陆钦撩开帐子把顾却月让进去,自己退着半边身子进帐子,收了桐油伞放在门后。


    说是用作指挥的帐子,更像是临时的杂物堆放处,食物,药物,工具都能在这里找到。


    什么都有,就是找不到一张像样的桌子。


    帐子里光线欠佳,不知谁用细麻绳捻了盏油灯。


    雨水打在油布上噼啪作响,在账内震起清亮的回声,听的人心里莫名聒噪。


    陆钦一回头,却见顾却月安静盘腿坐在一矮凳前。方才的瓷碗放在脚边,碗沿在油灯下亮着细润的光。


    她将纸页一页一页展开铺在矮凳前,矮凳上新放了一张黄麻纸,凳子太小,纸页又太大,剩了半边垂在地上。


    屋外雨下的多大顾却月浑然不觉,心思全然在这张黄麻纸上。


    陆钦静静看着油灯下跳跃着的女子被水沾湿的睫毛,长睫一簇一簇粘在一起,其上细小的晶莹不堪重负,聚成半大不小的水滴,趁着人眨眼的功夫钻进眼睛里。


    女子猛然眨几下眼,酸涩并未缓解,遂用握笔的手背揉了几下眼睛。


    陆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了一片狼藉中的宁静,更怕声响打扰到她此刻的专注。


    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安静立在原地。


    他不是有意留在此地窥视。


    从江州带来防温疫的草药分发下去所剩无几,定要上报州府再行分拨,陆钦是想问河道上有什么东西短缺,可以请州府一并拨来。


    他是有公务找她商议的。


    看了一会儿,他被黄麻纸上的字吸引。


    顾却月字写的极好,苍劲有力,笔锋不收。


    大燕有将殿试甲等策论刻版印刷,装订成册发放朝廷高官、相关官署及各地官学、书院的传统。


    这字他在礼部见过,不是印行“登科录”上呆板的馆阁体,而是刚揭开糊名的原卷。


    那时名次已定,金榜未张,陆钦去礼部公干,恰巧碰见礼部的人展开一份糊名墨卷,初时以为这字是出自有纵横阖闾之志的男儿郎,直到后来放榜才知手下有此等锋芒的竟是个女儿家。


    现下看来画也画的极好,手起手落间河床水位图已跃然纸上,所有工段都做了详细标注。


    女子停下笔,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对着满地纸页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将纸页小心揣进怀里。


    在身侧摸索一番,没摸着伞,目光这才放远。看见竖在门口的桐油伞以及伞旁站着的人。


    她略有些诧异,问道:“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


    延水大坝一跨,极大缓解了上游江州段的防汛压力。原本断锋江水已经逼上督水衙门门前石阶,现下又退回石阶下的路面。


    衙门里有一着靛蓝便服的人撑伞出了衙门,涉水几步后上了停在阶前的马车。车轮辘辘压在没过脚面的水中,没有声响,所过之处只留下条泛着清浪的涟漪,


    暴雨下街头不见行人,仅用了半炷香功夫便到了另一处深瓦灰墙,檐顶悬山的衙门。


    马车上人自撑了伞迈上石阶。


    魏德明正支了张小桌在廊下品茗,见曾兆在下人的引领下到后院来,不由问道:“你来做什么?”


    曾兆见礼,垂下肩头道:“大人,延水坝……垮了。”


    魏德明不耐烦瞥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三天前不就垮了。”


    “再者说,跟本官说有什么用?本官又不会修堤。衙门库房早就搬空了,我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


    “不是,大人,去延水的是新来的姓顾的主事,还有您这儿的陆司马。”


    魏德明不以为意,堤坝毁了,州府派两个人下去怎么了?


    他不耐烦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曾兆心里慌得很,但若问为什么,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憋了半晌,只低声神神


    秘秘的道一句:“听回来的人说姓顾的主事亲自上了舢板船下水量水位。”


    魏德明端茶杯的手一顿,“你不是说做的隐蔽?下水一量就能量出差池来?”


    “不不不”,曾兆连忙否认,“除非把江水抽干。”


    ……


    黎明时分,雨势渐小。


    顾却月命民夫、河工用竹笼装了碎石,在两侧断堤头同时下抛,经过一夜投放,溃口宽度逐渐缩窄。


    这便叫做“进占”。


    进占后的溃口水流更加湍急,水流汇聚到一处争先恐后流出,似一条披着寒霜的银龙。


    水声轰鸣,哪怕近在咫尺也要扯着嗓子喊才能听清对方所说。


    “埽捆备好了吗?”顾却月大声问道。


    所谓埽捆,是将树枝、麦秆、竹杆等捆扎成中空的柱状体,中间填上泥土、石块,再用绳索捆扎紧实。


    因其体积大,放在进占后的溃口或可一定乾坤。


    张浚道:“都已妥当,已经运到坝上,只等您下令。”


    埽捆沉重,十数人合力将其推入水中。巨大的水花涌上堤头。


    随着越来越多帚捆入水,水流有减缓趋势,却不见对埽成功的巨大水花。


    陆钦安顿好物资便到堤下帮着捆埽捆,却听坝上轰隆一声,霎时所有河工都一齐看向


    溃口方向。


    准确来说在听到轰鸣之前,坝上的人明显感受到脚下明显震动,尚未来得及反应,


    整个合龙结构塌陷,激流重新冲破溃口,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舔舐延水。


    顾却月只觉脚底一空,紧接着巨浪扑来,堤上已不见人影。


    几乎同一时间,堤下有人敲响警锣,铜锣咚咚咚的声响刺穿耳膜,让人莫名惊心


    悸。


    “堤溃,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