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品:《赴任途中捡了个被贬的倒霉蛋

    路边摆摊卖馄饨的小贩忙着拨弄锅里上下翻滚的馄饨,隔着薄薄轻烟,远远见两个人缓缓走来。


    男子身形挺拔,像新植的青松,而女子步子稍缓,努力维持着身形,行走间明显透出些倦意。


    小贩不愿放过任何潜在的生意,等到二人走进,他吆喝道:“二位逛了一夜肯定累了,不如坐下吃碗馄饨呢?”


    “来两碗。”


    摊子上人不少,陆钦看了一眼周遭,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张空闲的桌子。


    他与顾却月一同相对坐下。


    热腾腾的粗瓷碗端上桌,几朵混沌漂在汤底里,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芫荽。馄饨皮薄若蝉翼,几乎可以看见里面淡粉色的内馅。


    一碗在顾却月身前,另一碗在陆钦手边。


    两人隔着恰好的距离,隔着清烟能看到彼此的存在。


    顾却月轻轻舀起一朵馄饨,刚放到嘴边,便被打扰。


    “陆大人……”


    周元忠双手合抱于胸前,上身微微前倾作揖。


    陆钦见状赶紧起身回礼,并邀周元忠坐下。


    “老板,再来一碗”,他大声喊道。


    “不必不必,我在驿站吃过了”,周元忠的声音该过陆钦,不过小贩早已眼疾手快的把馄饨和着青菜叶丢下锅。


    陆钦压下他招呼小贩的手,“驿站的伙食千篇一律的很,周大人不如尝尝市井烟火……”


    往来熙攘的街市,连成片的面摊、茶水摊,热闹是属于行人的,桌上三个人各有心思,默默扒拉手里的馄饨。


    周元忠刻意放慢速度,跟碗里的虾皮葱花较劲,搅和来搅和去估计汤底早就凉了。


    顾却月心知他寻陆钦定是有话说,三下五除二吃完。


    “周大人,陆大人,下官还有事,这便先回去了。”


    说罢双手举过头顶,作揖告辞。


    周元忠点头示意,直到余光瞥见顾却月已经走远才放下手里的汤匙。


    “周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元忠环顾一周,确定周围几桌食客都已离开,压低声音道:“陆大人,张石死的蹊跷,然我只奉命调查王阿牛被害案,至于背后做局之人无权再问,案子已结,明日便回京复命。”


    对于陆钦被贬一事他略有耳闻,毕竟是为官多年,见多了朝中尔虞我诈的陷害,对此只能深感惋惜。


    陆钦一改方才顾却月在时的松弛,庄重道:“多谢周大人提醒,前路陆某一定万分小心,珍重。”


    因现下天气炎热,顾却月又有身有烫伤,长途跋涉怕会引起伤口发炎,二人又在三河多歇息了几日,直到顾却月的伤都结痂才收拾行囊再出发。


    有了在三河的教训,二人一路更加小心谨慎,绝不在荒郊野外停留,每逢夜宿必得仔细检查周围才会落脚。


    紧赶慢赶到江州,总算没超出凭限。


    因陆钦贬谪之身并无仪仗,祭拜城隍等相关仪式基本被取缔,江州地方官员无需出城迎接,只挑选吉时进城,在衙门进行了简单的文书交接。


    顾却月位卑职低,并无单独官印,拜见上官曾兆,曾兆简单告知其具体分管的文书仓储之后便算是正式就任。


    都水监老主事出城探亲尚未归来,诸多细枝末节旁人交代不清,曾兆便允顾却月三天后点卯。


    顾却月应下,规矩退出公堂。


    督水监远离江州中心地段,出门便是断锋江。


    澧水者,聚青、汉、明、霜、丹、幽、徒骸、断锋之水汽,起羌西太阿山,横亘大燕腹地,每多溃决。


    断锋者,激流出山,地势骤降,奔腾数十里而缓,为澧水肆虐之最。


    历代河臣为表治理水患的决心,将公署建在最前沿,大燕初立时沿用前朝原址,修筑如今的督水监。


    顾却月站在江边静立片刻,此时断锋江河道宽阔,滚滚东去,岸边不乏穿着斗笠蓑衣的渔民在收网。


    夕阳西下,江水粼粼,好一个渔舟唱晚。


    熟悉的渔歌回荡在耳畔,河边静立的人感想颇多,她听了一会儿,正要走,一回头看见都水衙门前庄重的一幅字。


    “但使生民离垫溺,何辞白首卧河津。”


    ……


    西南毗邻漕渠码头,商贩脚夫多汇聚于此,即便太阳落山依旧有些嘈杂,住在此处唯一的好处是地价低廉。


    西三巷最里一家远离巷口,算是闹中取静。


    顾却月取出贴身带着的钥匙,钥匙许久不用,已经有些生锈。她借着月色摸索门栓挂锁的钥孔,不料钥匙还没插进去,锁头因长时间锈蚀已经断成两半掉在地上。


    锁匣无声落在脚边沙土里,顾却月楞楞看了一会儿弯腰拾起来,默默推开漆色斑驳的木门。


    多年未归,院子里的落叶层层叠叠,连最上面一层都已经干枯,踩在上面窸窣作响,凭添沉寂。


    井边枣树早已枯死,枝干嶙峋,树皮龟裂。


    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正房和左右各一的厢房。东厢房放着土灶、水缸、食具作为厨房和餐室;西厢房放置杂物,置翁储粮。


    正房又以屏风为界分为东西两间,其中东间北墙下放置木龛,靠北面南,上有牌位,中书:先考顾公讳建义之神位、先妣孟氏孺人之神位。


    因房门门窗紧闭,室内并无许多灰尘,只是久无人烟,显得些许破败。


    顾却月走到屏风后放下包袱,从里找出火折子,焚香跪于木龛前:


    “儿进京考取功名,现已归家,恭请尊灵返正位。”


    说罢从怀中掏出写着双亲名讳的绢书神主点燃置于铜盆中,火光跃动间,顾却月轻诵:“魂归正位,重返故龛。”


    上完香,顾却月的心方才安顿下来,到西间收拾床铺。


    更阑人静,西三巷大多人家已吹了灯,而城北望江楼则是另一番觥筹交错。


    陆钦饮尽杯中酒水,晃晃悠悠向在坐众人展示杯底,富丽但流俗的鎏金酒樽缓慢滑下一滴清澈。


    随着那滴酒落地,陆钦的脑袋“咚”的一声磕在朱漆长案上。


    一只缀着卷草纹提花样式的袖子推了推陆钦,确定他确实是醉了。


    “魏大人”,长史杨佐道,“确实不省人事了。”


    被叫作魏大人的人捻着髯须,不紧不慢道:“酒量真不赖,把他送到清漪苑去。”


    ……


    天方破晓,沿街食肆纷纷卸下门板,熟练的在门前支起雨棚。


    顾却月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快步赶往督水监,她走的急,几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踩进水坑,簇新的青色公服眨眼间溅上不少水渍。


    见状她索性不再注意脚下,一路小跑到督水监侧面专供吏员出入的角门下。


    顾却月收了伞,徒劳的拍拍身上沾的雨珠,关角门之际,她照旧眺望一眼断锋江。


    经过一晚大雨,江面已与前几日老伯船桩平齐,江水翻腾,泛起混黄的水花。


    江州真正的雨季已然到来!


    江岸蹒跚走来个同顾却月一样身着青色公服的老者,他正艰难的把草鞋从堤坡的泥泞里拔出来,一瘸一拐的踏上角门的石阶。


    是督水监的老典吏,姓孙,行三,衙里人都叫他孙老三。因早年巡视河堤时被滚落的石头砸了脚,故也有人叫他孙瘸子。


    “孙典吏”,顾却月赶紧撑起伞去扶他。


    在顾却月的搀扶下老典吏走的稍微快了一些,等到了籍库,他颤颤巍巍的取出记录水位的册子,在上写下今日水位:


    “七月初三,涨五尺寸余。”


    水位一日一涨,顾却月看着孙典吏写下五尺寸余不觉意外,只是如此一来断锋江下游需要提前撤离的州县又多出几个。


    籍库是督水监处理相关文书的主要场所,青砖基、土坯强,木制卷格沿强垒至屋顶,其中有序摆放各类文书,有些还贴着醒目的黄麻签条,书吏熟练穿梭在卷格与书案之间,井然有序。


    顾却月快步走到户册和地形图前,代入今日水位,迅速在图上圈出三个地名——延水、长泽、乐平。


    这是下游凸岸所在,水位涨势迅猛,三地河道极易溃决。她指尖轻叩书案记下,对孙典吏道:“延水、长泽、乐平三地大部分百姓需疏散,你带领大家给‘过所’加盖官印,我去找魏大人禀明。”


    “顾主事,小人……”


    孙老三想说什么,声音已被顾却月匆匆从点脚步声掩盖。


    雨更甚,灰扑扑的云层低低压在檐角怎么都化不开。单侧开敞的廊庑并不能全然遮蔽砸在石板上溅起的白茫茫的水雾。


    风卷起顾却月的青衫,卷着豆大的雨滴横冲直撞,沾湿顾却月大半肩头。


    她紧了紧手中公文,把它塞进袖中,横穿大半个都水监后推开一扇半掩的门。


    曾兆背对着门,目光停留在一张与墙一般大的水文图上,听见顾却月进来也没回头,只道:“什么事?”


    顾却月将带来的图册摊开在条案上,“大人请看,断锋江水位远超预期涨幅,延水、长泽、乐平大部都应列入此次撤离名单中。”


    曾兆瞥一眼图册,面无表情道:“三县大堤前年刚刚建成,现下撤离,修大堤做什么?”


    “况且下游河道巡检尚未有急递传回……”


    “大人……”顾却月还想说什么,被曾兆打断。


    “顾主事,做官不是读圣贤书,功名全在嘴皮子上,需知你这嘴皮子一张一合,会劳动多少人,耗费多少银两?”


    但使生民离垫溺,何辞白首卧河津。——张鹏翮·《河防治略·自勉诗》


    张鹏翮,清代河道总督,治河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