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赴任途中捡了个被贬的倒霉蛋》 案发雨夜,现场痕迹本就难寻,大火之下,再难有发现。
顾却月不说话,只一味盯着陆钦的眼睛。
他的眸子就像夜里的江水,暗潮汹涌却不见任何波澜。
“大人求助于我,便不该对我有所隐瞒,我要问的问题大人可否据实回答?”
“自然”,陆钦应道,他旧伤撕裂,微微耸了下肩,倚靠监门的重心换到未受伤的另一边。
“怎么了?”
顾却月看似不经意一问,却从袖中掏出个白瓷瓶塞进陆钦手中,淡淡道:“伤药。”
“多谢”,陆钦右手接过瓷瓶,拈着瓷瓶费力够向左肩。
“不必谢,算二两银子即可。”
陆钦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继续努力把瓶口对准伤处。
玄色外袍脱下的一个角露出陆钦左背一道深长的伤口,两端早已结痂,中间一段因今晨用力崩开,鲜血从口子里渗出来又干掉,至使中衣与绷带粘在伤口处,揭衣带皮,一牵拉便会涌出更多血来。
顾却月静静看陆钦伤口淋漓,伤口约莫一尺,自左向右延伸。一瞬间带着撕扯感的疼痛仿佛转移到她身上,酥酥麻麻莫名爬上脖颈。
她伸手一摸,带着些许温热的血珠蹭到袖子上,方才惊觉脖颈上亦有伤。
破败漏雨的监舍里,同是带伤的两个人,似乎构成了某种十分奇妙的联结——陆钦每扯一下沾着皮肉的绷带,顾却月的脖颈都要跟着疼一下。
哪怕转过身去刻意躲避也无济于事。
她实在忍不下去,便道:“再加二两银子,我给陆大人换。”
“不必”,陆钦近乎粗暴的扯下绷带,手下动作并不因满目鲜红有丝毫停顿。
上药的动作丝滑连贯,白色粉末撒上的一瞬间顾却月的脖子像被人泼了盐水,火辣辣的疼。
她捧着脖子转身,却不见陆钦身形有丝毫颤抖。
“你这伤……怎么弄得?”
虽是这么问,但她并没有期待陆钦能回答什么。
陆钦将小瓷瓶轻放在桌上,合上中衣,理着外袍,道:“被人追杀。”
他语气平淡到太过稀松平常,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当时的生死较量。
“陆大人既是被贬,陛下却又赐服,想来此行并不是左迁江州这么简单。”
他理好衣襟转过身来,须臾间脸上的少年气消失殆尽,换上一副晦暗。
“陛下密令,不便告知,顾主事可换个问题,我必不作隐瞒。”
“好。”
油灯豆大的光亮被一阵风吹灭,牢中仅剩铁窗巴掌大的光亮。
目之所及一片昏暗,顾却月看不清周遭,却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陆钦的气息——一种混着药香与血腥的雨后林间松香。
药香越来越近,直到盖过松香,钻进顾却月鼻尖。
一只瓷瓶被递过来,托着瓷瓶的人轻声道:“你的伤……”
顾却月应了一声,接过小瓷瓶往脖子上倒一通,药末洒在皮肉上,顿觉冰凉。
“陆大人,我想你现在应当有什么线索要告知在下。”
不等陆钦回应,她接着补充道:“高希和之所以能将大人定罪,凭的就是御赐之物民间难寻,难以复制,可大人宝刀从不离身,贼人断无可仿造。”
顾却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御赐环首刀并非独一无二?”
陆钦藏在身后扶着监门的手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
常乐山持剑出访之际他尚在北境,不知其中细节。案发之后他急令下属赶往燕京军器监查证,方才才得了消息。
“是谁?”顾却月追问。
“常乐山,当年河朔世家固守不降,陛下曾派常乐山持剑出访。”
油灯再次点燃,顾却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陆钦身形,轮廓健硕中有雅致,威猛间有灵活。
她见过许多困窘之人,含腰驼背者众,未有如陆钦这般从容。
“陆大人说的是都水监前任督水使,死于就任途中的常乐山?文官持剑出访,与大人环首刀有何异同?”
“没错”,陆钦想了一下,“仪仗用剑,大多不会开刃。”
顾却月还想再问,身后甬道传来高希和似笑非笑的嗓音。
“顾主事好手段,竟用自裁威胁本县属下,我倒是瞧瞧裁了没有,可别是官刀钝了,抹不了脖子吧?”
顾却月黛眉轻颦,抬手摸摸脖颈,加快语速道:“大人说的我会去查。”
……
雨下了一夜,疾风裹挟着雨丝扑开客栈合窗,吹乱顾却月桌上根据时间画出的手稿。
女子揉了揉一夜未眠泛着酸涩的眼睛,起身关窗。
天刚蒙蒙亮,临街客栈行人稀疏,凉风吹在脸上,吹散一夜繁杂的思绪,顾却月掕起门后油纸伞隐入雨中。
再进河神庙,依旧是个雨天,只不过如今没法再入内避雨。
一场大火把本就破败的河神庙变为一堆灰烬,即便雨水冲刷一夜,还是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焦糊。
漆门、房梁、桌案,一切木制结构都在火中消失殆尽,只有坍塌了一个角的光秃秃的四面墙还顽强立在原地。
顾却月环顾四周,最终撑伞走近东北角,也就是案发时墙角坍塌,尸体滑落之所在。
她五指收拢裙裾,沾着泥点的素履小心攀上满是碎石瓦砾的斜坡。
斜坡湿滑无比,一个不小心顾却月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猛然倾倒,滚落前下意识攥紧什么东西,待到她爬起来整理衣襟,才发现手中攥着的是一块碎掉的青砖。
青砖因在大火中烧过,直接接触火焰的三面已经变得黝黑,只有靠近碎石堆的一面长着青苔,握在手中有些黏腻。
顾却月把砖头丢进瓦砾堆里,掏出帕子擦掉手心污渍。
墨绿的青苔抹到帕子上立马变得清浅,一丝一丝粘在手帕上。
擦着擦着顾却月突然停下来,盯着帕子上的青苔出神,喃喃自语道:“这青苔……怎么会是河苔?”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丢了帕子冲进砖头堆里翻找。
片刻,她左右手各握一块青砖,又跑到庙后河里寻觅一番,最后捡了河里一块生了青苔的鹅卵石同两块碎砖仔细对比。
没错!
确如顾却月所想,砖上河苔与河中青苔一致。
……
密雨斜织,落在心头满是愁丝,顾却月如是,陆钦亦如是。
他立在巴掌大的光亮里,静听窗外窸窣,心里默默想着,常乐山最后的光景,大抵也是在雨中。
常乐山,陆钦多年挚友,去年冬突发恶疾死在就任途中,而病发前最后到过的地方便是,三河、死牢!
在三河死牢问过案后,次日喘症发作,死于六十里外的青云驿。
朝廷虽派人查过,但并无实质性发现。
只是当晚当值两名狱卒一人坠井,一人告老还乡实在太过异常,便有了陆钦假意被贬,再探江南。
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陆钦借势入死牢想调查的狱卒所坠之井,就在铁窗外。
辰时,两班狱卒交接,监舍会出现半炷香无人巡视的宝贵间隙,陆钦发力掰断两根铁栅,一跃而出,跃入熹微的晨光里。
……
顾却月把本案十分重要的证据,河神庙捡的几块砖头放进客栈柜子的夹层里,时候尚早,她看了一眼街上,便又撑着伞出门去。
“张石”,她心里来回默念这两个字。
公堂之上作伪证,如何不让人心生怀疑?
张石素日靠替人搬搬扛扛过活,顾却月见到人时他正在码头上卸货。
他生的精壮,身形魁梧,肩上扛两个盐包不见丝毫喘息,顾却月就近找了个茶水摊子坐下要一壶大叶茶,坐在凉棚下看张石一上午背出四五十包盐。
直到过午,日头晒得厉害,一众挑夫才歇了手里活计,躲在阴凉地歇息片刻后各自散去。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张石一骨碌起身,两根粗大的麻绳往扁担上一悠荡,晃晃悠悠离开码头。
顾却月见状饮尽碗中茶水,碗底压两个铜板,顺着张石离开的方向远远跟上。
壮汉闪身跳上江边一艘半旧乌篷船,船身涟漪一圈圈漾开。
张石,竟然住在船上!
难怪牙行掌柜会不知他住处。
顾却月把自己隐藏在江边小巷里,准备等张石离开后上船一探究竟。
殊不知此时本该在船上小憩的张石早已有所察觉,同样掀起厚重的船幔暗中观察着顾却月。
太阳又往西沉下一指,开工的号子准时响起,张石把船上唯一一把渔刀绑在身上,像往常一样踏上来时路。
一刻钟后,顾却月按住狂跳不止的胸脯,登上张石的乌篷船。
船里陈设极其简单,两侧皆围着厚重的船幔,地上靠边铺着一张草席,本就不大的船舱几乎被这张草席挤占。另一边没铺草席的空隙塞了几张破渔网,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炉,几个陶碗以及几件洗的发白的粗麻衣。
天气本就炎热,船幔又十分厚重,既不透气,又不透光。
顾却月在床上搜寻一番,连草席都掀起来敲敲打打检查有无隔层,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
她顾不得掏帕子,用袖子胡乱擦几下额上汗珠,喃喃自语道:“装这么厚的船幔,张石究竟是怕冷还是怕光?”
船里光线很弱,长期不通风味道又有些许刺鼻,但此中刺鼻绝非三河狱里潮湿的霉味儿,而是另一种更加刺激的,寻常难以接受的气味。
痒意自喉咙间蔓延,顾却月尽力压制异样,越是压制,越是喘憋,只好扶着船舱猛的咳嗽。
动作一大,船便开始晃动,里面的人隔着木质船板可以很清晰的听见水花拍在船上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顾却月屏息静听,自觉浑身寒毛直立。
不好!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