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赴任途中捡了个被贬的倒霉蛋

    风停云驻,骤雨初歇。


    “啪!”


    惊堂木一拍,围观百姓噤声,只见得瓦下滴水四溅。


    “大胆陆钦,谋害良民于河神庙,可知罪?”


    雄浑、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回荡于三河不大的四方衙门里。


    顾却月仰头对上日光,再低头时堂上“明镜高悬”四个镀着金边的大字讽刺至极。


    她眉头紧蹙,暗含薄怒,上前一步争辩道:“好一个明镜高悬!本案尚有疑点,大人怎可就此草率定罪?”


    “疑点?”高希和冷笑出声,看了看怒不可遏的顾却月,又看了看她身旁负手而立,无声矗立的陆钦,唇角牵扯个奇怪的弧度,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仿佛带了一张不大贴合的人皮面具。


    “你说本官草率?”


    “本官问你,验尸所得死者致命伤是否与陆钦所佩环首刀刀痕一致?死者指尖血肉是否与陆钦脖颈抓痕一致?人证张石是否当堂指认陆钦为本案案犯?”


    高希和接连发问,所问证据皆非伪造,顾却月眉头紧皱,怒目圆视,声音因愤怒而变得有些颤抖。


    “既如此,下官也要作证,真凶另有其人!”


    “下官说过,陆大人进河神庙只为避雨,难道意外闯入现场也是有罪?”


    回想起昨夜,顾却月仍是一阵惊悸。


    大雨滂沱,雨幕如织,无处躲雨时幸好发现半山腰有座河神庙。


    小庙年久失修,好在尚能遮风避雨。


    山风呼啸,裹挟着顾却月铺在廊下阴干的手书飞出墙外,手书是顾却月的心血,她只得又披上蓑衣隐入雨幕中。


    待到找回散乱的手书再回河神庙时,庙中已经混乱不堪。


    清一色穿皂的衙役,坍塌的屋顶,瓦片,黄泥,雨水,以及黄泥汤里横着的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死人!


    她吓得手抖,斗笠滚落在地,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正堂。


    衙役拿下的那个人的脸,正是如今与她站在一处的,同往江州赴任的陆钦。


    顾却月收拢思绪,继续发问。


    “我朝凡有疑案,所依有三,曰人证,曰物证,曰推演。即便高大人凑齐物证与人证,却无法解释陆大人的作案动机。”


    女子音调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言语中虽见激愤却不失条理。


    循着声音源头,陆钦看见的是一张极为秀气的脸,明眸皓齿,眸似清潭,像他初到江南时所见的远山,是一种清丽婉约的美。


    她的声音不大,条理却异常清晰。


    “陆大人此番离京虽是左迁,但官身尚在,何苦杀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


    高希和闻言怒喝:“小小主事,休的胡搅蛮缠!《大燕刑律》载的明白:‘故杀者,斩!’河神庙蓄意行凶,不敬神明,罪加一等。依律——斩立决!”


    “来人呐!将陆钦拿下,押入死牢!明日午时三刻,明正典型!”


    高希和一声令下,堂上两个衙役迅速围到陆钦身后。


    顾却月厉声质问,“高大人既要指控谋杀,不查死者来历,不究行凶动机,仅凭含糊证词便定罪,岂非草菅人命!”


    两个衙役得令扑出,厚底官靴踩在石砖上发出“咚咚”闷响,她转身去看,却见男子身影挺拔,身陷囹圄却不减风貌,神色自若立于公堂之上。


    他玄衣墨发,鼻梁挺直,斜长的眼微挑,目色陈凝,眉宇间透露一股难以言喻的英气。


    两个衙役奈何不了他,无论他们怎么使力,陆钦仍岿然不动,不曾位移。


    两臂一甩,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陆钦便挣脱了两个衙役的束缚,对峙间,面上仍是一副气定神闲。


    “高希和,你想定我的死罪,怕是不够格。”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震得笔搁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笔尖的墨色像雨点一样炸开。


    “大胆!”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的官再大,能大的过天理王法?”


    陆钦并无多言语,就这么站着,眸色如刀,仅仅凝视,竟让周遭人莫名窒息。


    燕律有言,凡三品以上者,定罪需奏请圣裁,地方州县无权过问,需由大理寺派人接手。


    众目睽睽之下,陆钦转身便走。


    正欲跨出公堂,却听高希和怒吼。


    “站住!陆大人糊涂了,这是是三河不是燕京,您如今是从五品的江州司马,不是燕京那个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


    他笑的眉眼尽弯,满脸阴鸷,负手而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下官如何治不了你的罪?”


    低沉暗哑的声音越来越近,顾却月转头看向陆钦,未从他脸上瞧出慌乱,却清晰的听见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即便推演不合乎常理又如何,凶杀一类案件本就有诸多常理之外。人证、物证皆在的情况下是真的可以定罪,哪怕在燕京行的也是这般章程。


    她直勾勾的盯着不断靠近的高希和及一众带刀衙役,心里快速翻腾着脱身之计,竟忽略了身旁的陆钦。


    陆钦快步上前横在顾却月身前,高出的半个肩头恰好没过顾却月的视线,把她稳妥挡在身后。


    高希和带着衙役近前,陆钦甚至没拿正眼瞧他,平静目视前方,待到二人只一步之遥之际,突然反转握着环首刀的右手,用手背轻敲高希和胸脯,语调里带着些许不屑道:“君王侧畔,天子近臣,高大人没做过京官,不知京中门道;远离京城,不知京中情形。”


    说罢从衣袖一掏出个布帛制成的荷囊,荷囊通体包裹黑玮,以金为饰,做工精良,尊贵异常。


    高希和一瞧,口中念念有词,“这……这是金鱼袋?”


    “金鱼袋?”


    顾却月定睛,待到金纽被小心解开,袋内并卧的金鱼符形态饱满,鳞片细密,在日光下愈加夺目。


    陆钦没说话,把金鱼袋小心收起来,放置妥当。


    一时之间,除却陆钦,旁人都浸在突然出现的鱼符中,唯有顾却月率先反应过来。


    “陆大人手握鱼符,位同三品,如此,陆大人无中生有的罪过高大人便无权过问。”


    高希和的人仍未撤下,挡在门口严阵以待。


    陆钦目光冷冽,眼神犀利如鹰隼,扫过堂下众人,最终停留在高希和身上。


    高希和不紧不慢悠悠踱步,“陆大人,即便下官人微言轻,定不了您的罪,可现下您并未摆脱嫌疑,就这么出了县衙,下官怕是对不住项上乌纱,对不住三河百姓!”


    百姓中一个葛布短衣打扮的男子突然振臂高呼,“高大人说的没错!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话音落地,更多百姓加入呐喊,一片嘈杂中,墙上一个衙役悄悄搭箭上弦。


    “嗖——”


    几乎是三棱箭离弦的一瞬,陆钦侧首,左手扯住顾却月臂弯向后甩去,右手环首刀自下而上斜挑,利刃破空,箭身横裂。


    箭,是斜着来的,射箭之人显然不想一击毙命。


    顾却月没料到会有这一遭,脚下踉跄两步失了平衡,为稳住身形只得反握住锢住她腰间的陆钦的手。


    断箭清脆落地,陆钦本能收紧左臂,隔着素纱上衫的掌心传来绵软的触感,他猛然意识到与他并肩的并非昔日同袍,瞬间撤下力道。


    顾却月也发觉什么,悄悄松了反握住的手,小步挪到陆钦身后。


    咫尺间,她能看清陆钦衣料上繁复的纹样,亦能闻到雪松香掩盖下若有若无的血腥。


    他有伤?为什么会受伤?什么人要杀他?


    玄色外袍因方才的剧烈活动不断被殷红浸湿,而陆钦却像察觉不到一般,握着刀的手不见丝毫抖动。


    抽身、撤步、转身,班头伸手摸向腰间时为时已晚,腰间所系铁尺“嗖”的飞出去,正好刺穿墙上放箭之人再搭箭的手掌。


    那人应声而落,呻吟不绝。


    陆钦收了刀,神色莫辨,原本棱角分明的清俊面庞此刻变得更加锋利。


    “高大人,查案便是查案,何必弄这些见不得人的。”


    ……


    临近傍晚,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渐行渐近,直到三河狱的牌匾清晰映入眼帘。


    女子收了伞,从袖中掏出几粒碎银,正欲塞到狱卒手中,却被挡了回来。


    难得有油水捞,但又捞不得,搞不好还要得罪京城来的人,狱卒心里忐忑,哈腰陪笑道:“大人,高大人下了死令,里面关的大人是要犯,不准任何人探视。小的也就混口饭吃,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雨势渐大,伞檐雨珠连滴成线,目之所及皆隐在白茫茫雨幕中。


    顾却月没有要走意思,狱卒不敢任她在监舍前,便道:“大人,这雨下的太急,不若到吏署避一避。”


    狱吏署,一间不大的方方正正的瓦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条案,一把出头官帽椅,另有一方圆桌,几个八足圆凳置在窗下。


    顾却月逐一打量署内陈设,最终在圆桌前坐下。


    狱卒极有眼力,顾却月一坐下便端一盏茶来,放在她身前小心说一句,“大人慢用。”


    顾却月嗯一声,看似心不在焉,实则紧盯着狱卒走过的每一步。


    一步、两步,顾却月心里盘算着,如此近的距离,至少有八成把握。


    二人错身之际,她突然伸手撤下狱卒腰刀。


    狱卒没料到柔柔弱弱的女子会使刀,更没料到她会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调都颤抖了几分。


    “大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狱卒上前,她手中腰刀更近几分,雪白的脖颈被抵出几道血痕。


    “别过来!”顾却月攥紧腰刀,一步一步退向监舍,口中仍是不停。


    “我手里拿的是三河官制腰刀,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三河,朝中必然派人彻查,届时验尸实录上便会写一句死者致命伤与县制腰刀一致,届时三河官员必受牵连。”


    当值的七八个狱卒听到动静一下都涌到小小的吏署,每个人皆身形魁梧,腰配官刀,更有自诩武功高强者,跃跃欲试要冲上来夺了顾却月手中的刀。


    顾却月以寡敌众,但丝毫不见逊色,语调沉静,不见慌乱。


    “本官品阶虽低,却是吏部正式登记造册官员,亦是本科开考以来首位女进士,得陛下召见,赐金凿落。若是出了意外,绝非是死一个九品芝麻官那么简单。”


    “此事,你们做不得主。”


    她一步步向前,狱卒不敢轻举妄动,竟有意无意的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出了吏署直向北走,便是监舍。


    监舍低矮逼仄,日光透进天窗铁栅在墙上刻下一块巴掌大的昏暗光亮,空气中满是雨季潮气混着血腥的霉味儿。


    越往里越阴暗,即便白昼,最里一间也没多少光亮。


    陆钦所在监舍幽深但并不安静,他能听见两个轻功了得的人附在外墙若游丝般的呼吸声。


    猎物与猎手,从来都不割裂。


    作为猎物,陆钦已然走进陷阱最深处。


    而作为耐心的猎手,他不得不暂时趋离猎物。看似随手丢出的脚边碎石,骤然引得舍外猎犬狂吠。


    顾却月一路摸索,犬吠让她警觉顿生,停了脚步,静静分辨可能发生的危险。


    “谁?”


    黑暗中一只大掌锢住她的腕子,刹那间攥着腰刀的胳膊反手刺出,却被那人一把夺下。


    “陆大人!”


    灰尘乱舞的甬道,顾却月看清了陆钦,他身上没有被迫入狱的愤怒、萎靡、亦或是在牢里看到她的出乎意料。那是一种极深的沉静,像寒江上的垂钓者在等咬钩的鱼儿。


    须臾间锁头已被腰刀别开,顾却月快走几步跨过栅门,陆钦则就势关门,倚靠其上。


    几乎是在顾却月闪身进来的一瞬间,在裙摆带动的微弱空气流动中,陆钦敏锐嗅到一丝不同于牢房陈年干涸、**沉闷的血腥,那是一种湿润、带着体温的微咸气息。


    迅捷举起手中烛台,借着豆大的烛火,陆钦清晰看见她脖颈上深深浅浅的几道斑驳,如同数条细密的、用朱砂笔划过的痕迹,皮肉微微翻卷,渗出细小而鲜红的血珠。


    顾却月已经进来,紧绷的神情稍有舒展,只见她朱唇轻启,看了人一眼,十分正经道:“为见陆大人一面,下官可是把把身家性命都压上了,大人除付向导的银子外,还需多付两倍,以慰下官伤劳。”


    陆钦抬头,微风拂动女子衣袂,云水蓝上杉轻纱漫舞,让他不由得想起北境初春融化的雪水,澄澈、微冷。


    “解厄之恩,自当如此。”


    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木栅上,撤回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示意顾却月去取,“剩下的江州补给你。”


    “不知陆某可否再请主事帮个忙?”


    两颗元宝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捏在手心看过成色,顾却月尽数收下。


    她几乎想都没想,开口便问,“陆大人,世间万物都应有它的价格,不知您想让在下帮多少银子的忙?”


    陆钦反握住栅门的手不经意敲击,响声在空荡的监舍里显得异常清脆,他思考片刻,不见丝毫对自身处境的担忧。


    “我会给顾主事一笔足够过活下半生的银子。”


    顾却月似乎对陆钦的回答很满意,先行递上消息以示诚意。


    “既如此,我不妨提醒陆大人一句,做局之人怕是一定要把您结果在三河,哪怕大理寺接手再查,本案大概也不会再有新进展。”


    “此话怎讲?”


    “河神庙失火,现下已成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