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礁

作品:《共犯

    清晨,顾知行踏入办公室时,里面已经弥漫着咖啡因的气息,陆锐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资金流向图发愣,张远则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材料,脚步匆匆。


    “顾队,”看到顾知行,陆锐立刻站起身,“刘成那几个皮包公司的资金,经过几层流转,最终汇入了一个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追查难度很大。”


    “按程序走,申请国际警务协作。”顾知行脱下外套挂好,动作利落,“秦法医那边有消息吗?”


    “秦法医催问了几次那种植物碱的比对结果,”张远接话,推了推眼镜,“我们联系了几位植物毒理学家,初步反馈认为可能源于某种石斛兰的稀有杂交品种,具体是哪一种,还需要更专业的鉴定,这类植物培育条件苛刻,流通范围极小。”


    “石斛兰……”顾知行沉吟,这个方向比之前毫无头绪要清晰得多,“锁定它的可能来源,重点是国内有能力培育和交易这类稀有植物的渠道。”


    “明白,已经在排查大型花卉培育基地、高端植物园以及相关的科研机构和私人收藏家了。”张远点头。


    顾知行走到白板前,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图和线索链。凶手的轮廓依然模糊,但某些特征正在显现:谨慎、拥有特殊知识或渠道、对“清洁”有近乎偏执的要求,并且,刻意将视线引向十二年前。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转过头,看到江夜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会议室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着资料,似乎正在专注阅读。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仿佛周围的焦躁与他无关。


    顾知行收回目光,继续部署工作,他没有特意与江夜交流,江夜也没有主动介入,两人维持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默契。


    上午的案情分析会,江夜只在被问及时才发言,当张远提到植物碱可能来源于稀有石斛兰时,他微微颔首。


    “石斛兰种类繁多,部分稀有杂交品种确实含有生物碱,但具体成分和效用差异很大。”他的语气是纯然的技术性补充,“如果能确定具体品类,对追溯来源会很有帮助。”


    会议在务实而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众人各自领了任务散去,江夜收拾好东西,走到顾知行身边,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顾队长,如果嫌疑人的范围能缩小到具备植物学知识或相关资源的人群,我可以尝试从行为模式上做一个更精细的筛选画像。”他的提议很合理,符合他的专业范畴。


    “可以。等张远那边有进一步消息,资料会同步给你。”顾知行点头,目光扫过江夜平静无波的脸。这个男人像一口深井,投入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明显的涟漪。


    “好。”江夜应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一整天,顾知行都忙于协调各方调查进度,审阅不断送来的报告,线索在一点点汇聚,但拼图仍然残缺,那种石斛兰的溯源工作进展不快,符合条件的小众渠道需要时间逐一排查。


    临近下班,顾知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去技术队看看张远的进展。穿过办公区时,他无意间瞥见江夜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似乎装着从刘成现场提取的、装着旧报纸碎片的那个袋子。他并没有打开,只是隔着塑料,专注地观察着那片泛黄的新闻纸,眼神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个人情绪的审视,像是在解读一个复杂的文本。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专注的侧影,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顾知行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技术队,但那个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停留了片刻。


    张远那边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稀有植物的流通渠道比想象中更为隐蔽和复杂。


    “需要时间,顾队。”张远的声音带着疲惫,“这类交易很多是私下进行,不留什么电子痕迹。”


    “我知道,继续。”顾知行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办公室,已是华灯初上,大部分同事已经下班,办公室里空旷下来,顾知行处理完手头最后几份文件,准备离开。


    他走到停车场,启动车子,缓缓驶出市局大院。夜晚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看向后视镜,注意到后面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是江夜。他坐在驾驶座,似乎也在等红灯,目光望着前方,侧脸在街灯下显得有些模糊。


    顾知行收回目光,绿灯亮起,他打了左转向灯,驶向回家的方向,通过后视镜,他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在直行车道启动,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只是巧合?顾知行握紧了方向盘,他住的地方和大学城并不顺路。


    第二天,调查终于迎来了转机,张远团队通过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从一个专营高端盆景和稀有植物的私人论坛的匿名交易记录里,筛选出了一个可疑的ID。这个ID在半年内,多次询价并最终购买了几种极为罕见的、已知可能含有特殊生物碱的石斛兰杂交品种,其中一种,与秦屿检测出的植物碱成分高度吻合。


    而更关键的是,通过技术手段,他们最终定位到了这个ID背后使用者的物理地址。


    位于城北的“翠湖苑”别墅区,一个比蓝湾更老牌、也更注重**的高档社区。


    “查这个地址的业主,快!”陆锐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业主名叫沈明渊,62岁,退休的生物化学教授,曾在一家知名药企担任研发顾问,名下拥有一家小型的、不对外营业的私人植物培育实验室,为人低调,深居简出,在学术界有一定声望。


    沈明渊……这个名字,与刘成、与周天豪案,在表面上看,依然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一个退休的生化教授,购买稀有石斛兰,和刘成能有什么过节?”陆锐挠头,一脸困惑。


    顾知行看着屏幕上沈明渊那张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癯的登记照,目光锐利,动机不明,但物证链条已经开始收拢。


    “准备一下,申请搜查令,我们去拜访这位沈教授。”顾知行站起身,语气果断。


    “是!”


    行动迅速部署下去,顾知行亲自带队,陆锐、张远,以及必要的外勤人员立刻集结,江夜作为顾问,也一同前往。


    车上气氛凝重,这是案件发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具备重大嫌疑的目标。


    江夜坐在顾知行旁边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一个退休的生化专家,拥有私人实验室,沉迷于培育稀有植物……这类人往往内心世界极为丰富,秩序感强,并且,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有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他顿了顿,继续道,像是纯粹的分析:“如果刘成在某些方面触及了他的底线,或者破坏了他所珍视的‘秩序’……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采取极端手段,并非不可想象。”


    顾知行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前方:“一切以证据说话。”


    “当然。”江夜淡淡应道,不再多言。


    他的分析总是切中要害,却又保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客观,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车子驶入翠湖苑,环境清幽,绿树成荫,与刘成所在的蓝湾风格迥异,根据地址,他们找到了沈明渊的独栋别墅,别墅外观古朴,带着浓郁的书卷气,庭院里种满了各种精心打理的植物。


    按响门铃后,出来开门的正是沈明渊本人,他穿着家居服,外面套着一件实验室常用的白大褂,看到门外的一众警察,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你们是?”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顾知行。”顾知行亮出证件和搜查令,“沈教授,我们在一起案件中,发现了一些可能与您相关的线索,需要您配合调查,并依法对您的住所及相关场所进行搜查。”


    沈明渊的目光扫过搜查令,又看了看顾知行和他身后的人,当他的目光掠过江夜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


    他侧身让开:“请进吧,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


    他的态度很从容,甚至称得上温和。


    搜查工作立刻展开,技术人员进入别墅内部和旁边的玻璃花房,顾知行和陆锐则留在客厅,对沈明渊进行初步问询,江夜安静地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着客厅的布置和陈设。


    客厅里堆满了书籍和学术期刊,墙上挂着一些植物图谱和分子结构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沈教授,请问您认识一个叫刘成的人吗?”顾知行开门见山。


    沈明渊扶了扶眼镜,摇头:“刘成?不认识。是最近新闻上那个出事的高利贷老板吗?我看过报道,但和我没有任何交集。”


    “那您是否购买过几种名为‘星晖’、‘墨玉’的石斛兰杂交品种?”顾知行报出了从论坛交易记录里查到的植物名称。


    沈明渊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哦,你们说的是这个,是的,我确实买过。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在做一些杂交育种的实验,这几品种的特性很独特,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对答如流,表情自然。


    就在这时,张远从实验室方向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玻璃瓶,瓶壁上贴着标签。


    “顾队,”张远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在实验室的冷藏柜里,发现了标注为‘石斛兰提取物 - 实验样品’的试剂瓶,需要带回去与死者体内发现的成分做精确比对。”


    沈明渊皱起了眉头:“警官,那只是我的实验样品,用于成分分析的,这很正常。”


    “正常与否,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顾知行语气不变,目光扫过整个客厅,最后落在沈明渊脸上,“另外,沈教授,请问您对十二年前,一位名叫周天豪的富豪被杀案,有印象吗?”


    当“周天豪”三个字出口时,顾知行清晰地看到,沈明渊一直平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那一瞬间细微的身体语言,没有逃过顾知行的眼睛。


    也没有逃过一直安静观察的江夜的眼睛。


    沈明渊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周天豪……好像有点印象,很多年前的案子了吧?不太清楚具体细节了,时间太久了。”


    他的否认,与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形成了微妙的矛盾。


    顾知行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么,您最近是否感觉被人跟踪,或者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沈明渊摇了摇头:“没有。我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看看书,很少与外界接触。”


    问询暂时告一段落,搜查还在继续,但目前除了那些植物提取物,尚未发现其他直接指向谋杀的证据。没有发现□□,没有找到与刘成联系的记录,现场也看不出任何与“清洁”强迫症相关的异常布置。


    沈明渊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多年的石头,光滑,难以抓住破绽。


    离开沈明渊的别墅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云层染成一片赤金。


    “顾队,这老家伙肯定有问题!”陆锐坐进车里,忍不住说道,“他听到周天豪名字时,手指动了一下,我看见了!”


    “嗯。”顾知行应了一声,看向坐在副驾驶的江夜,“江教授,你怎么看?”


    江夜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夕阳的光线在他镜片上跳跃。


    “他的反应很值得玩味。”江夜的声音平稳传来,“否认认识刘成,合情合理,但对周天豪案表现出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应激反应,说明这个名字对他有特殊意义。至于动机……”


    他微微侧头,看向顾知行,夕阳的余晖在他浅色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前科学家,一个放高利贷的流氓……他们的世界本不该有交集,除非,存在一个我们尚未发现的、连接点。这个连接点,很可能就藏在十二年前。”


    他的分析,再次与顾知行内心的猜测不谋而合。


    顾知行沉默着,看向前方道路的尽头,沈明渊是一条露出水面的鱼,但水下是否还有更大的暗礁,还需探究。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而答案,似乎就藏在漩涡中心,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