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幽兰

作品:《共犯

    调查工作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散,却迟迟触不到底。对刘成社会关系的排查陷入了泥沼,他那些所谓的“仇家”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或者其威胁程度远达不到如此精密的谋杀。那五十万现金如同蒸发一般,毫无踪迹,而十二年前的周天豪案,在公开信息中,与刘成这个靠放贷起家的暴发户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唯一的、若隐若现的线头,似乎都牵在江夜身上。


    顾知行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卷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玻璃隔断外。


    江夜并没有占用谁的工位,只是安静地坐在会议室靠窗的角落。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似乎是案件的资料,修长的手指偶尔滑动,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像一幅沉静的油画。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忙碌、略带焦躁的氛围格格不入。


    顾知行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江夜昨天的解释天衣无缝,甚至主动提供了那个“中间人”的信息——一个与学术界多有往来的文化掮客,证实了确有其事,所有逻辑链条都指向江夜只是一个不幸被卷入的旁观者。


    但顾知行不信。


    不是基于证据,而是基于一种在血与火中锤炼出的、对危险的直觉,江夜身上有一种过于完美的平静,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仿佛眼前这桩离奇的命案,只是一盘值得推敲的棋局。


    “顾队,”陆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丝兴奋,“有发现!”


    顾知行立刻抬头:“说。”


    “我们排查了全市能买到那种‘立净’牌浓缩清洁剂的高端超市和专营店,其中一家位于城西的高档家居用品店店员回忆说,大概一周前,有个男人一次性购买了五瓶,说是家里做大扫除,店员对他印象挺深,因为那人气质很好,穿着讲究,就是感觉有点……高冷。”


    “监控呢?”


    “调到了!虽然戴着口罩,但身形和衣着风格……”陆锐将手中的平板递过来,上面是监控截图。


    截图中的男人穿着浅灰色长款呢子大衣,围着深色围巾,身形清瘦挺拔,尽管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副无框眼镜,以及露出的光洁额头和清冷眉眼...


    顾知行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他,江夜。


    “时间点?”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在他去见刘成之前的三天。”陆锐压低声音,“顾队,这太巧了吧?他先买了强力清洁剂,然后去见刘成,几天后刘成就被杀了,现场还被用同款清洁剂打扫过……”


    巧合?顾知行从不相信这种程度的巧合,这更像是精心策划的链条中的一环。


    “江教授对此有什么解释吗?”顾知行问,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安静的身影。


    “还没问。这不先来向您汇报嘛。”陆锐挠了挠头,“直接去问……会不会打草惊蛇?”


    顾知行沉默片刻,站起身:“我去和他谈。”


    顾知行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江夜正好抬起头,他似乎刚结束一段思考,镜片后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锐利分析感,但在看到顾知行的瞬间,便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顾队长。”他微微颔首。


    顾知行在他对面坐下,将陆锐的平板电脑推到桌子中央,屏幕亮着,正是那张监控截图。


    “江教授,关于这种‘立净’浓缩清洁剂,我们有了新的发现。”顾知行开门见山,目光紧锁着江夜,“一周前,你在一家高档家居店购买了五瓶,能解释一下用途吗?”


    江夜的目光落在截图上,并没有丝毫意外或慌乱。他甚至往前倾了倾身体,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抬眼看向顾知行,语气平淡:“当然可以,我家的书房和客厅地毯前段时间不小心被红酒泼洒,污渍比较顽固,普通的清洁剂效果不佳,朋友推荐了这个品牌,我就去买了几瓶备用。购买记录和家里的污渍,如果需要的话,都可以提供给你们查验。”


    他的解释再次无懈可击,甚至连验证的途径都主动提供了。


    顾知行看着他,试图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但失败了,江夜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投下石子,只能听到沉闷的回响,却窥不见井底的丝毫动静。


    “购买五瓶,只是为了清洁地毯?”


    “那种浓缩清洁剂需要根据不同污渍进行不同比例的稀释,我对此不熟悉,所以多买了几瓶备用,以免调配失误。”江夜回答得理所当然,“而且,我记得那家店当时有满额赠礼的活动。”


    理由充分,甚至带点生活化的琐碎感。


    顾知行靠在椅背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会议桌,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他知道,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继续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江夜早已准备好了所有的说辞。


    “江教授的生活很考究。”顾知行换了个方向,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个人习惯而已。”江夜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未达眼底,“让顾队长见笑了。”


    “那么,关于刘成口中的幽灵,江教授还有没有回忆起其他细节?”顾知行将话题拉回案件,“比如,刘成是否提到过这个幽灵可能与他过去经历的某件事有关?尤其是……十二年前的事?”


    他紧紧盯着江夜,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江夜闻言,沉吟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平板电脑的边缘,似乎在认真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他当时情绪很混乱,言语也有些颠三倒四,他确实提到过‘报应’、‘以前的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之类的话,但我当时以为指的是他放贷逼死过人或者其他的商业纠纷。现在想来……或许确实有所指。”


    他抬起眼,看向顾知行,目光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学术探讨般的专注:“顾队长似乎对十二年前这个时间点格外敏感,是认为这起案子,与当年的周天豪案有确切的关联吗?”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顾知行心头一凛,江夜在试探他,用一种看似无知无觉的方式,在试探他掌握的信息和底线。


    “只是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顾知行避重就轻,“任何异常的细节,都可能成为突破口。”


    “确实。”江夜赞同地点点头,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问,“那我们需要更深入地挖掘刘成的过去,看看他在十二年前,是否与周天豪的世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交集,或许,那才是‘幽灵’出现的真正原因。”


    他的话语逻辑严谨,完全站在协助破案的立场上,但顾知行却感觉,自己仿佛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江夜在引导调查方向,而他,明明心存警惕,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方向的合理性。


    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让顾知行非常不适。


    下午,法医中心送来了最新的报告。秦屿在对刘成胃内容物的进一步分析中,发现了一些未被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其中混有微量的、一种不属于常规食物的植物碱成分,具体种类还在比对中,同时,张远那边对羊绒纤维的追踪也有了进展,确认这种面料进口自苏格兰一家极小众的工坊,每年流入国内的数量有限,购买者名单正在设法获取。


    线索在一点点汇聚,但拼图仍然残缺。


    临近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众人依旧在忙碌,顾知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再去审阅一遍刘成的资金流向报告。


    “顾队长。”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知行抬头,看到江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纸杯,杯口冒着丝丝热气。


    “看你忙了一天,没怎么休息。”江夜将纸杯轻轻放在顾知行的手边,“提提神。”


    顾知行愣了一下,看向纸杯,里面是清澈的茶汤,颜色淡黄,几片茶叶舒展开,沉在杯底,散发出一种清雅醇和的香气,是他平时喝惯的普洱熟茶。


    他怎么会知道……?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江夜语气平淡地解释:“刚才看到你杯子里的茶渣,这个季节,喝点熟普暖胃解乏正好。”


    很合理的解释,观察力惊人的犯罪心理学专家,注意到这种细节并不奇怪。


    但顾知行的心头,还是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被侵入私人领域的不适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在这高度紧张、充满对抗性的环境中,这一杯恰到好处的、符合他习惯的热茶,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微小的涟漪。


    “谢谢。”顾知行端起纸杯,温度透过杯壁传来,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抿了一口,茶汤顺滑,回甘悠长,是很好的茶叶。


    江夜没有离开,他靠在顾知行的办公桌旁,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轻声问:“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他靠得很近,近到顾知行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冷冽书墨气息的味道,与他本人一样,清冷而独特。


    “还在分析。”顾知行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些许距离,“秦法医发现了一些新的微量成分,张远在追踪纤维来源。”


    “嗯。”江夜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凶手很谨慎,但他越是试图抹去一切,留下的心理痕迹就越明显。他对‘清洁’的执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标签。”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顾知行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般的探究:“顾队长,你认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执着于在物理层面和精神层面,都试图将一个生命的存在痕迹彻底抹去?”


    顾知行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仇恨。或者……恐惧。”顾知行沉声回答。


    “或许是。”江夜浅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但也可能,是一种极致的……厌恶,厌恶混乱,厌恶污秽,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存在,所以,他要亲手将其‘修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缓缓渗透。“而将这种‘修正’与过去的符号连接,则赋予了他的行为一种……宿命般的意义,他在书写结局,一个他认为早就该发生的结局。”


    顾知行凝视着他,在这一刻,他几乎要以为江夜就是在描述他自己,那种冷静剖析罪恶的口吻,那种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神。


    “江教授似乎很能理解凶手的心理。”顾知行的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江夜闻言,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礼貌疏离的笑,而是嘴角微微上扬,眼底也染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虽然那笑意依旧冰凉。


    “顾队长,理解不代表认同。”他微微俯身,靠近顾知行,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就像我理解你此刻对我的怀疑和审视,但这并不影响我站在这里,协助你破案。”


    他的气息拂过顾知行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我们目标一致,顾队长。”江夜直起身,恢复了正常的距离和音量,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只是错觉,“找到那个幽灵,解开十二年前的结,至于过程……”


    他顿了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转身离开了顾知行的办公区域。


    顾知行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耳边残留的微妙触感和手中茶杯的温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江夜之间的这场博弈,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复杂,更加……私人。


    江夜不是在恐吓他,而是在……渗透,用一种冷静的、智慧的、甚至偶尔流露出细微“关怀”的方式,无声地瓦解他的防线,侵入他的领域。


    这个男人,就像他泡的那杯茶,初品醇和,细品之下,却有着难以捉摸的层次和一种隐隐令人上瘾的魔力。


    而他自己,似乎正在不由自主地,去品尝这杯由对方亲手递上的、未知的茶。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少了,顾知行处理完手头紧急的事务,准备离开。


    他走到停车场,却发现江夜正站在他的车旁,似乎是在等他。


    “江教授,还有事?”顾知行按下车钥匙,解锁车辆。


    “我的车送去保养了,这个时间不太好打车。”江夜看着他,语气自然,“不知道顾队长是否顺路,能捎我一程?”


    顾知行住的地方和大学城完全是两个方向。


    他看着江夜,夜色中,对方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没有请求,也没有期待,只是一种陈述。


    这又是一个试探,或者说,一个拉近距离的机会。


    顾知行沉默了几秒,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上车吧。”


    “谢谢。”江夜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


    车内空间瞬间被那股冷冽的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气息占据,顾知行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市局大院,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的风声。


    “你住哪里?”顾知行目视前方,问道。


    “大学城的教职工公寓。”江夜报了个地址。


    果然不顺路,顾知行没再说话,专注地开着车。


    夜晚的城市灯火辉煌,流光溢彩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江夜似乎有些疲惫,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呼吸轻缓。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顾知行停下车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副驾驶。睡着(或者闭目养神)的江夜,收敛了平日那份清冷和疏离,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的皮肤在霓虹灯光下近乎透明。


    顾知行迅速移开目光,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矛盾,极致的冷静与偶尔流露的疲惫,强大的洞察力与此刻毫无防备的姿态。


    “顾队长。”江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慵懒沙哑,并没有睁眼,“你相信命运吗?”


    顾知行握紧了方向盘:“我只相信证据和逻辑。”


    “是吗?”江夜轻轻笑了一声,依旧闭着眼,“可有些相遇,就像是命运埋下的伏笔,由不得你不信。”


    绿灯亮起,顾知行踩下油门,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将江夜送到公寓楼下,江夜道了声谢,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顾队长,”他转过头,看着顾知行,夜色中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今天的茶,还合口味吗?”


    顾知行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一下,才道:“很好,谢谢。”


    “那就好。”江夜微微一笑,推开车门,“晚安,顾队长。”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公寓楼门口,顾知行在车里坐了很久。


    茶很好,人,却很危险。


    而更危险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最初那样,急于将这份危险推开。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吸引,正在这夜色中悄然滋生。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幽兰,明知可能带有毒性,却依旧忍不住被其神秘与美丽所诱惑。


    他启动车子,驶入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