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宫锁恨
作品:《七生劫》 咸阳宫,永巷深处。
这里是与前朝巍峨宫殿截然不同的世界,是阳光几乎无法触及的角落,充斥着陈腐、阴冷与绝望的气息。一间狭小、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偏僻配殿,成了姬玥在这座巨大囚笼中的栖身之所。所谓的“侍奉笔墨”,在最初的几天,她被带去章台宫侧殿,秦王嬴政如同审视一件新奇的战利品般,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几眼,问了几句不痛不痒关于魏国风物、宫廷雅乐的话之后,便仿佛彻底失去了兴趣,将她如同弃履般遗忘。她像一件被打入冷宫的旧物,被随意丢弃在这深宫最阴暗、最被人遗忘的角落,自生自灭。
日子变得漫长而刻板,如同永巷中永远滴不完的漏刻,每一滴都敲打在寂寞与绝望的心上。每日有固定的、粗糙冰冷的饭食由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宦官送来;门口永远守着两名年老的、眼神麻木的宫女,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严格禁止她随意踏出这方小院半步。窗外是高耸的、涂抹着暗红色涂料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片四四方方、永远呈现灰蒙蒙色调的逼仄视野,如同一只巨大而华丽的鸟笼,而她则是那只被折断翅膀、永远无法再翱翔的金丝雀。
身体的禁锢与物质的匮乏尚可忍受,最难熬的是无休无止的心灵折磨。亡国之恨,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囚徒之辱,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而更让她感到痛苦和迷茫的,是对嬴彻那复杂难言、纠缠不清的情感。
她应该恨他,恨他是覆灭她国家的元凶之一,恨他那沾满魏人鲜血的双手,恨他将她带入这不见天日、尊严扫地的深渊。这份恨意是她支撑下去的一部分力量。可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个充满酒气和绝望气息的夜晚,他滚烫的唇,嘶哑的“活下去”的恳求,以及他最后那冰冷目光下深藏的、不容错辨的哀求,都会不受控制地闯入她的脑海,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混杂着痛楚与一丝奇异温暖的战栗。
她开始逐渐理解他口中“虎狼之地”的真正含义。深宫之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她从那送饭老宦官偶尔的叹息中,从看守宫女零碎的闲谈中,隐约拼凑出一些信息:有哪位公子似乎对她这个颇具艳名的亡国公主表示出兴趣,引得秦王隐有不悦;有哪位得宠的后宫妃嫔因嫉妒而暗中向掌管宫务的官员施压,克扣她的用度;更听闻,因为她的存在,嬴彻在朝中也承受着不小的非议与压力,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他“私藏敌女,居心叵测”,虽未被深究,却如同一根刺,埋在了君臣之间。
原来,他那日在章台殿前的冷酷与沉默,不仅仅是为了逼她屈服,或许,也是一种在错综复杂的权力漩涡中,一种笨拙而无奈的保护?这个念头的升起,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安慰,反而带来了更加深重的痛苦和无力感。他们都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偶尔,在极其罕见的、被允许在固定时间于配殿外那个只有几丈见方、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里短暂散步时,她曾远远地、惊鸿一瞥地看到过嬴彻的身影。他通常是穿着整齐的朝服,步履沉稳而匆匆地穿过遥远的、连接前朝与后宫的某条宫道,前往议政的宫殿。有时,在交错而过的瞬间,他似乎有所感应,会极其迅速地、不着痕迹地朝她所在的方向瞥来一眼。那目光短暂得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气中,复杂得让她无法清晰解读,里面有沉重得化不开的责任,有深埋的关切,有无法言说的隐痛,却唯独,再也没有了那一夜,如同星火般炽烈的温度。
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仅仅是身份的云泥之别,家国的血海深仇,还有这重重叠叠、森严冰冷的宫闱禁苑,不可逾越的礼法规矩,以及那座至高无上、掌控着一切生杀予夺的帝王权柄。每一次短暂而遥远的隔空对视,都像是在无声地确认彼此身处无法挣脱的牢笼,那份萌芽于绝望与背叛土壤中的畸形情愫,被死死地深锁在这重重宫墙之内,不见天日,只能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慢慢发酵,变质,最终化作更深的恨意与更痛的无奈,腐蚀着彼此的灵魂。
姬玥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无意识地抚摸着腕上那并不存在、却感觉无比沉重的无形镣铐,怔怔地望着宫墙上方那一小片灰暗的天空,偶尔有飞鸟掠过,自由自在,引得她心中一片死寂的冰凉与羡慕。活下去,真的会有希望吗?在这吞噬一切光亮的深宫里,她看不到任何出路。她就像一枚被投入无底深潭的石子,最初的涟漪过后,便急速沉沦,坠入无尽的、冰冷的黑暗,连一点声响都再也无法发出,最终被永恒的寂静吞没。宫深似海,锁住了她的人,也锁住了所有的爱与恨,挣扎与期盼,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永巷中永远散不去的潮湿霉味,深入骨髓。她清晰地感觉到,她和嬴彻之间这短暂而扭曲的交集,或许在这里,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就已经被书写好了结局。一个,她被迫接受,而他,同样无力改变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