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色献俘

作品:《七生劫

    咸阳宫的章台殿前,旌旗蔽日,甲胄生辉。


    九重宫阙次第铺展,玄色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青铜甲胄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秦国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玄色朝服如同沉默的鸦群,肃立在漫长的玉阶两侧。高阶之上,九龙盘绕的御座巍然矗立,秦王嬴政端坐其中,十二旒白玉珠冕垂落,遮住了深邃莫测的眼神,唯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献俘典礼开始了。


    沉重而缓慢的鼓点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一队队被麻绳紧紧捆绑的魏国宗室、贵族、将领,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在秦军锐士长戟的驱赶下,如同待宰的羔羊,垂头丧气地被押解着,穿过漫长的、以黑曜石铺就的宫道,最终被迫跪伏在冰冷刺骨的玉阶之下。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屈辱和麻木,与周围肃杀威严、彰显着无上权力的秦宫形成了惨烈而讽刺的对比。胜利者刻意营造的庄严与失败者无声的悲鸣,在这巨大的广场上空交织、碰撞,谱写成一曲冰冷残酷的权力挽歌。


    姬玥走在所有俘虏的最后。她被迫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素色曲裾深衣,长发被侍女简单地绾成一个低髻,以一根毫无装饰的木簪固定,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还残余着不肯完全熄灭的星火。她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宫装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实则是不容抗拒地押送着,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王座。


    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落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打量,有虚伪的怜悯,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更有来自某些权贵大臣的、带着审视与估量的****。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穿她单薄的衣衫,刮过她裸露的肌肤,让她从心底泛起阵阵寒意。她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努力挺直那看似柔弱却蕴藏着不屈的脊梁,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竭力保持平静地望向前方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试图在这最后的时刻,维系住那早已破碎不堪的、属于魏国公主的尊严。


    然而,当她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御阶旁,那个按剑肃立、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时,一直强撑的平静几乎瞬间溃散。


    是嬴彻。


    他身着全套玄色将军铠甲,头盔抱在臂弯,墨发束得一丝不苟,面容冷峻得如同大理石雕塑,仿佛昨夜那个在她房中失控拥吻、流露脆弱的男人,仅仅是她绝望中生出的荒诞幻觉。他的目光平视前方,沉静如水,没有落在她身上分毫,仿佛她与那些跪伏在地的俘虏并无区别。可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那握着剑柄、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却无比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终于,她被带到了御阶的最下方,被迫如同其他俘虏一样,深深地跪伏下去。冰冷坚硬的玉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裙,瞬间将寒意传递到四肢百骸,刺痛了她的膝盖,也刺痛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内侍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用尖细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高声宣读魏国的种种“罪状”与秦国此次东出的“赫赫武功”。那些刻板的、充满胜利者姿态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狠狠地烙印在姬玥的心上,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愤呐喊。


    冗长的宣读完毕,整个章台殿前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高阶之上,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身上。


    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缓慢而煎熬。终于,御座之上传来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女姬玥,抬起头来。”


    姬玥的心脏猛地一缩。她依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被迫迎上那道自十二旒白玉珠后射来的、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那目光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对物品般的评估,以及一种掌控一切、视万物为刍狗的极致冷漠。


    “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难怪……”嬴政的声音顿了顿,尾音拖长,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玩味,目光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扫过御阶旁嬴彻的方向。尽管那目光一触即收,但嬴彻挺直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可姬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僵硬。


    姬玥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冰渊。她意识到,自己和嬴彻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或许早已落在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眼中。


    “魏国虽灭,然寡人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嬴政继续说道,语气平淡无波,却如同命运的宣判,“魏室宗族,尽数迁于陇西戍边,非诏不得返。至于你……”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姬玥苍白而难掩清丽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便留在宫中,侍奉笔墨吧。”


    侍奉笔墨?!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姬玥脑海中炸开!听起来似乎是个清闲又带着几分文雅的差事,但在这波谲云诡、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一个亡国公主,所谓的“侍奉笔墨”背后隐藏着怎样龌龊的意图,在场稍有权势的人都心知肚明——她将成为秦王庞大后宫中的一个无名无分的玩物,生死荣辱,皆系于君王一念之间,比那些有品级的妃嫔更加不堪!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她宁愿像父王那样引剑自刎,宁愿像那些战死的将士一样马革裹尸,也不愿承受这种将她最后一丝尊严都踩在脚下碾碎的所谓“恩赐”!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猛地想要站起身,想要大声驳斥这无耻的判决,甚至想要不顾一切地撞向旁边那雕刻着盘龙图案的、坚硬无比的金柱,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这屈辱的生命!


    就在她身体微动,意图决绝的瞬间,一道冰冷而锐利、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般,狠狠钉在她身上!是嬴彻!他终于看向了她,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半分的情意与挣扎,只剩下严厉的、近乎凶狠的制止,和一丝深藏其后的、几乎难以辨识的、带着痛楚的哀求。


    活下去!


    他昨夜那沉重如山、带着绝望嘱托的话语,再次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那股试图与命运同归于尽的决绝勇气,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她想起了他一次次暗中抹去她那些幼稚而危险的复国行动,想起了他深夜带着酒气的沉重嘱托,想起了那个混杂着绝望与炽烈的吻……如果她此刻慷慨求死,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隐忍与保护,他内心承受的煎熬与挣扎,又算什么?她的死,是否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她的身体僵硬在原地,所有的反抗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最终,她深深地、无比屈辱地再次伏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牙缝里,挤出几个细若蚊蚋、却字字泣血的字:“罪女……谢大王……恩典。”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最响亮的惊雷,炸响在嬴彻的心头。他看着她卑微伏地、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握着剑柄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刺目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玉阶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心脏被生生撕裂的麻木。他知道,她选择了屈辱地活着,而这份深入骨髓的屈辱,有一部分,是他亲手强加给她的。他用自己的方式,“救”了她,却也亲手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或许更为不堪的地狱。


    献俘典礼在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但姬玥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仿佛灵魂已经彻底抽离了这具备受屈辱的躯壳,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麻木的空壳,漂浮在这令人窒息的宫殿之上,等待着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未来。血色,不仅仅是广场上那些象征性的祭品与仪式,更是她心中无声流淌的、早已凝固的绝望。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染上了洗刷不掉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