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梦
作品:《她死于星光最灿时》 林风微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坠。
自出生以来的片段仿佛同时在她周围上演,于是在一瞬间,她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少儿舞蹈班上,她的表现不够出众。
练功结束后,李梦斓不愿接她回去,逼她在舞蹈室门口下腰,于是她在同学和家长的注视下第一次懂了什么叫羞耻。
小学三年级的期中考试,她前一天因为熬夜练舞,居然在考场上睡着了。
回家她举着只写了一半的数学试卷,跪在奶奶的相片前,在林佳木和李梦斓的争吵声中第一次懂了什么叫愧疚。
升入初中的迎新仪式上,她咬紧双唇登上舞台,勉力忽略小腿上的伤口,却还是疼得咬牙切齿。
在同学们鼓励的掌声中,李梦斓愤而离席,留她在台上不知所措,她第一次懂了什么叫功败垂成。
初二暑假,为了准备市级舞蹈比赛,李梦斓为她制订了严格的节食计划,却诱发了神经性暴食症。
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贪婪地往嘴里塞进一块又一块蛋糕。在指导老师的叹息中,她第一次懂了什么叫食髓知味。
……
这里的每一个小女孩看起来都如此真实,却没有引起她的一丝怜悯。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冷眼旁观着,预感到自己即将坠入海底。
然而,失重感却蓦地消失了。
一股微凉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忽然终止了她即将窒息的状态。
她像是溺水获救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双眸噙满了生理性泪水。
等到眼前逐渐清明,屋内的陈设缓缓映入眼帘。
她张了张嘴,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
如果说她方才徘徊在生死的交叉线,那她宁愿现在面对的才是一场死前的梦魇。
不,这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自父母去世后,她很快将这栋屋子抛售给一对新婚夫妇,而他们怎么会还保留着她学生时代的物件?
还是,在那以后她走过的日子才是南柯一梦?
她猛然站起身,触到微凉的木地板,不顾滑落到地面上的毯子,险些被绊倒。
桌上的时钟赫然显示着,2010年9月1日,上午7点。
她回到了12年前。
*
“林风微,快下来吃饭!”李梦斓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躁,“开学第一天就这么磨蹭!”
熟稔的声线再一次响起,直直撞进林风微尚未捋顺的思绪。
她没想过此生还会听见李梦斓唤她,不真实感封闭了她所有的感受。
应该感到幸福吗?她希望能有一位导演替她编排好情绪。
父母还活着,她知道这是件喜事,心里却有阴暗的一隅尖叫起来。
在尖叫声中,她预见到晦暗的青春之浪将再一次吞没软弱无力的她。
林风微磨磨蹭蹭地下了楼梯,一边盯着挂在墙上的相片,心中竟涌起一阵怀念之情。
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相框里,安然放着一张张记载着李梦斓荣耀历程的照片,都是舞蹈比赛获奖时的记录。
她身段漂亮,在现代舞方面更是小有天赋。在林风微出生前,她是溪镇有名的舞蹈演员,大家都说她是要进省级歌舞团的。
只可惜,一路顺风顺水的她遇上了体制内合同工林佳木,竟稀里糊涂怀了孕。镇上人言可畏,只好匆匆订婚。
不可一世的李梦斓,开始预感到自己即将走下坡路。
林风微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她的出生并不被期盼。
有些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但也有一些孩子,只能是爱情的灰烬。
在还未懂得幸福的时候,她就已经懂得承受母亲的悔恨和父亲的愧疚。
林风微拉开椅子坐下。
“从今天起就升入高三了,关键的一年可得注意营养,也别太辛苦了。”林佳木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荷包蛋,脸上的笑容半是懦弱半是歉疚。
林风微点点头,知道这副表情已经焊死在了父亲脸上。
他在同辈里混得不好,在单位里要讨好领导,回了家要讨好老婆,于是看到谁都觉得抱歉。
“昨天女儿上称,重了两斤。”李梦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哐地放下一杯脱脂牛奶,“晚饭你自己在单位解决,我们不吃了。”
“太严格了吧,女儿还在长身体呢!”林佳木蹙着眉,语气却不强硬,像是给自己留好退路似的。
林风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她对这样的情况再熟悉不过。
李梦斓轻哼一声:“长身体 ?选择艺考的那天起,她的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再说了,我们舞团,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
林佳木果然噤若寒蝉。
每逢妻子搬出这“舞团”两个字,他是不敢回话的,他于心有愧。
林风微不声不响地站起身,端起并未动过多少的粥,末了留下淡淡一句:“我吃饱了。”
林佳木望着女儿清瘦的背影,张了张嘴,询问似地看了妻子一眼,最终还是又夹起一根油条,默默吃着。
林风微进了卧室,对着全身镜确认校服是否合身。
以1.67米的身高来说,不到95斤的体重显得过于消瘦,尤其是她还不过是个处在成长发育期的女高中生。
但为了上镜好看,李梦斓对她的身材管理堪称严酷。
幸而林风微已经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心理上已经波澜不惊,她一贯不娇气,更有种自暴自弃的“韧劲”。
校服显得有些过于宽大,将她颀长纤瘦的四肢遮了个严严实实,倒给她一种安全感。
虽然自幼参加过数不尽的比赛,她依旧不喜欢引人注目。
每每站在舞台上,无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钦羡的、嫉妒的,还是痴迷的、渴求的,她统统都讨厌。
她讨厌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摆出李梦斓已死的梦想。
九月的溪镇,蝉鸣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林风微在窗边听了一会,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她深吸一口气,体会着死而复生的滋味。
似乎……并没有传说中这么快乐。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更愿意安详地躺着,无悲无喜。
她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略有些刺目的阳光射了进来,令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然而就是在这目眩神迷的一瞥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却蓦然闯入,如同突然降临的不祥之兆。
是夏荆?
“他怎么会出现在楼下……”林风微霎时脸色惨白。
前世遭枪击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连同出现的是本能的求生意识。
她慌乱地瑟缩在窗帘后,双手扒着窗沿,仿佛身下的是万丈深渊。
难道一切还没结束?
如果当时是他开的枪,那现在他竟能越过时光长廊再次追杀她?
虽自知这说法未免离奇,但她依旧心跳得如有擂鼓。
更何况,既然在她身上能发生“重生”这样超自然的事件,那夏荆由于某种科学上无法解释的原因一同穿越而来也并非绝无可能。
虽然与前世凶神恶煞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看起来只是个安静的高中生,面颊甚至瘦得有些脱相。
但是,那接近一米九的身形和眉骨上的那道伤疤,已经足够惹人注目。
就像是还未长大的幼兽,虽然藏匿在森林深处,但狩猎的野性已经蠢蠢欲动。
夏荆是这一带有名的不良少年,人狠话少,不喜与人交际,一向独来独往。
林风微心想,如果是年少入狱的他,出狱后当了杀手,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费解。
更何况,这身板和气场,干这一行好像还挺有天资。
她和夏荆不熟,不过或许整个溪镇都没有人敢自称与他熟悉。
两人之间的联系,无非是街坊邻里一起长大的关系,知道彼此大致的成长轨迹。
不过,儿时她似乎同他说过话。具体的情景,她却是记不得了。
他就像是存在于少年少女青春期中的一个图腾,是父母口中充满危险性的反面案例。
夏荆在楼下站了一会,倒是没像她想的那样做出些危险举动,一个人背着包走了。
林风微长舒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正要放下,李梦斓焦急催促的声音又从楼下响起。
糟了,已经快七点了!
她慌乱地拽起书包,修长的腿迈出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折回了书桌前。
干净整齐的桌面上,放着一副黑框眼镜。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眼镜飞速架在了鼻梁上,又将枯黄毛躁的长发向前拢了拢。
皎白的肌肤被淹没在海藻一般的头发之下,这是她早年不成熟的伪装。
她对着镜子确认着装,却忽而注意到方才没意识到的一件事。
夏荆也穿着溪镇一中的校服。
*
难道时间线发生了变动?她没有和夏荆念同一所学校的记忆。
抬起头,分明是晴空万里,她却始终觉得巨大的暗影盘旋在上空。
无故遭人枪杀已是呼天不应,重来一世荣耀归零已是求助无门,谁能料到嫌疑人竟也莫名其妙跟着出现?
莫不是她与夏荆真就仇深至此,他杀她一次还不够解气?可是,她与他几乎没有交集。
走到校门口,林风微仍专心地思量着这件事,以至于没注意到走在身旁的陆斯攸。
“哈!”
林风微的左肩被重重拍了一下,她惊得叫出了声,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
“啊,嘘!嘘!”攸攸赶紧用手上的书本挡住了脸,小声道:“林大小姐,你叫得也太响亮了吧!”
林风微惊魂未定,正要没好气地开口,却发现对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明明曾经觉得这古灵精怪的表情多讨打,此刻她却只觉得怀念。
“怎么,吓傻了?”攸攸做了个鬼脸。
她收了收思绪,轻咳一声道:“还不是你吓我?我在想事情呢。”
攸攸一撇嘴,颇有些怀疑:“刚开学,又能有啥正事儿?”
林风微正想着要怎么搪塞,却发现周围学生的脚步明显放缓了,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起来。
“诶!?”攸攸揉了揉眼睛,惊诧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夏荆吗?”
林风微循声望去,果然是先前出现在楼下的那个身影。
“他这是转学到我们学校了?”攸攸皱眉,“咱堂堂一市重点,当年录取分数线也不低啊,就算收转校生也该有点门槛吧!”
“嗐,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吧!他还和林风微一个班呢,可惜离我们俩远了点。”蔡知遇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脸得意。
“等等,‘我们俩’?你小子,难道也被分到文科一班了?”攸攸语气悲愤,“咱一中已经沦落至此了?”
蔡知遇气得咬牙,怒道:“看到老同学,也不知道说几句好听的!”
“等等,先别吵了,所以他怎么会转到一中来?”林风微其实已经习惯了他俩的吵吵闹闹,本懒得打圆场,但是事关夏荆,她不得不问。
“准确来说属于借读,上学期省里不是办了个什么数学竞赛吗,他好像拿了第一名,就被校长挖过来了。”蔡知遇挑眉,为自己的情报沾沾自喜。
“什么!?”陆斯攸一脸不可置信,“不良少年逆袭了?”
“嘘!你小声点!”蔡知遇遮遮掩掩,小声道:“你可真敢嚷嚷,小心被他盯上!都高三了,每天作业这么多,我可不想惹麻烦。”
林风微凝眸,虽然大家对夏荆的真实实力还不知情,但活过一世的她却很清楚他的禀赋。
只是,他的行事作风完全和一中一贯的要求相悖,在学生间想必也是格格不入,又为何会答应校长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