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指尖

作品:《她死于星光最灿时

    攸攸吐了吐舌头,似乎觉得蔡知遇说得也有道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没准有什么学费减免政策,毕竟他家条件也不宽裕。”


    “也是,他妈的情况……”


    林风微沉吟片刻,觉得多加讨论也理不出个结果,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索性话锋一转,说起了新换的年级主任。


    两人先是一愣,转而果然兴致勃勃地讨论别的去了。


    她不想打草惊蛇,至少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暂时还是不要招惹夏荆为好,无论他是否与前世的枪击案有关。


    尽量不要与他独处,不要当面提出相左的意见,也不要留下模棱两可的话语。


    因为这会使人质疑她的潜在目的,使对方驳了面子从而自尊心受挫,或是使对方天真地误读了她委婉的拒绝。


    这是她前世与男人们打交道习得的经验,若非如此,以上种种都可能成为反向扎进她身上的刀子。


    尽管她别无此意。


    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教学楼。


    陆斯攸和蔡知遇冤家路窄,又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林风微同他们挥挥手,独自走入了理科一班。


    到底还是学生,大家的神态看起来尚且稚嫩,三三两两热切交流着假期见闻。


    热闹归热闹,这气氛到底是与她无关的。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刚刚结成的一个个小团体,径自在角落倒数第二排坐下。


    窗外,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同学你好!”一个扎着马尾面容清秀的女孩回过身搭话。


    林风微努力回想着女孩的名字。


    她有些不确定,有关的记忆非常稀少,但眼前的女孩确实十分熟悉。


    而女孩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困惑,微微侧着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消瘦的新同学。


    “我叫丘澜。”她咧嘴一笑。


    林风微官方营业的标准笑容欲扬,旋即又为自己巴甫洛夫之犬式的反应感到羞耻。


    尽管她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但她自知除了极少数的出格,她的“个性”也不过是符合文化景观的商业产品。


    她认为不该以虚情假意应付同学,却又把握不好诚心交友的尺度,只好做了最坏打算,任由气氛冷掉。


    想着想着,嘴角扯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鲁迅有言,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而丘澜误将她的笑当作了高敏感者友好却不自信的表示,继而以更加有活力的声音同她做了自我介绍。


    虽然林风微沉默寡言,但开朗的丘澜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劲地说着她的暑假趣闻,直到几分钟后被其他同学叫走。


    林风微揉了揉太阳穴,或许是太久没有遇上如此真挚的热情,竟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嘴角却浮上一层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抬起头,望着丘澜活泼灵动的背影,却突然注意到女孩发上红色的蝴蝶结。


    那红色,是如此刺目。


    一股寒意忽而蹿了上来。


    就算她忘记了女孩的容貌,也无法忘记那曾经染上血污的蝴蝶结。


    林风微终于记起了丘澜是谁。


    是那个遭遇校园霸凌,没能熬过第一学期就匆匆休学的女孩子。


    原来她,笑起来竟也这般温柔甜美。


    那为何在残存的记忆里,只剩下怯懦卑微的哀求声和被扔进烂泥里的红色蝴蝶结?


    林风微咬着唇。


    她向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


    在漫长得近乎没有尽头的晦暗青春里,她泥足深陷自身难保,从未试过抬头观望身边的人,于是便愤世嫉俗地以为自己是唯一如履薄冰的人。


    从未“看见”过别人的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这是不是一种恶。


    眼前的丘澜与同学嬉闹着,抱着天真态度的奔赴未来,直到某天与不幸的命运撞个满怀。


    此刻作为预见未来的旁观者,林风微险些被这份生之沉重所击倒。


    *


    铃声响起,忙于结交新朋友的同学们匆匆归位,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兴奋。


    林风微环视四周,轩敞明亮的教室已经满座,只剩下她身后那个位置尚无人问津。


    座位应当是根据人数安排好的,没理由会多出一个。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夏荆快步走过的身影。


    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林风微无奈地摇了摇头,愈发觉得她都要被夏荆搞出焦虑症。


    就算他真要杀她,也不至于要花这么多功夫制造巧合,或许是他真要折磨她?


    然而她还来不及责怪自己神经衰弱,稳健悠然的脚步声缓缓在走廊上响起。


    学生们以为是老师来了,个个正襟危坐,望向门口的眼神期待与抗拒参半。


    颀长高挑的个子颇有些形销骨立之感,头发剃成了板寸,露出凌厉瘦削的一张脸。


    那贯穿眉骨的刀疤蔓延至眼睑上方,显得既邪气又狠戾。


    他只是挺立在教室门口,玩世不恭的气质却与端坐的学子划下了楚河汉界。


    虽来人并非班主任,教室里却更静了,沉默中只有讶异在回响。


    一中是市里升学率最高的重点高中,甚而连坊间都称其教育理念过于“唯成绩论”,但架不住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


    这样一所学校,本不应是夏荆这样的不良少年能踏入的,也难怪学生们会如此惊讶。


    与此相对,夏荆却不以为意,一双修长的腿沉稳地迈了进来,狭长上挑的凤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林风微瞪大了眼睛,极力压抑着恐惧。


    她还是第一次认真观察夏荆的长相。


    若不是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的长相倒是十分清秀俊朗,带着几分与传闻不符的少年气。


    夏荆单肩背着书包,虽然穿着相同的校服,气质却判若水火。


    在他迎面走来的时候,林风微感到颈上细小的寒毛竟树了起来。


    她抬头,一双眼正好对上夏荆如冰的视线。


    她微微一怔,很难说服自己这样深不可测的目光竟然来自一个高三学生。


    而夏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愣神,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他似乎在回味她的惊惶似的,放缓了步伐,微微附身停在她一侧。


    林风微蓦地心跳加速。


    难道她前世的结局,早在她与他发生联系之时就已经注定好了?


    这样的想法未免有失逻辑,除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东西正将他们推向死亡。


    而夏荆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异常,只淡然说了一句:“同学,你头发上还粘着东西。”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后脑勺,果然,粗糙的突起使她确信了他并非在开玩笑。


    一张脸瞬间急得通红,她用力一拽,赫然是一张粉红的刘海贴。


    在一霎之间,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夏荆双手插袋,没事儿人似的,在她身后落座,显然没有任何要安慰她的意思,任由她独自慌乱。


    林风微扶了扶快遮住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下意识地伛偻着脊背,仿佛要藏起她的心事。


    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可耳畔仍回响着夏荆不冷不热难以揣度情绪的话语。


    他是怎样的人,她还尚不了解,更没想到有生之年,这竟会成为一个问题。


    *


    高三一班的班主任还是沈振荣。


    前世,他并没有给留下林风微多少好印象,恐怕对全班来说都是如此。


    沈振荣是从偏远地区调过来的,教学水平没得说,但人却古板得很,可以说没有半分幽默细胞。


    加上他早早离了婚,又无子女,一门心思全扑在教学上,对待学生极为严厉。


    虽然他教过的毕业班出了不少清北学子,但被分到他班里的新生却很少不抱怨的。


    即使是第一堂早自习,沈振荣也完全没有按常规来的意思,转身就开始板书。


    “应该都预习过了吧?那我们直接开始做题。”


    粉笔摩擦着黑板,留下龙飞凤舞的字迹。


    底下虽是新生,但对他的名声早有耳闻,也不敢哀嚎,默默翻出本子抄写题干。


    林风微皱着眉翻了翻书,心想这下糟了。


    毕业这么多年,知识点早忘了个一干二净,看来这下还真成“新生”了。


    她无语凝噎,一想到又要重新经历一次高考,整个人就泄了气。


    “这位同学,你来说一下这道选择题的答案。”讲台上,沈振荣指着板书,眼睛直直盯着林风微。


    她尚沉浸在“复读”的悲痛中,都未注意沈振荣的话语,直到班上的人三三两两地回头看她,她才发现情况不对。


    难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行,她还想再挣扎一下。


    然而林风微的停顿让沈振荣的脸色更难看了,就在他即将爆发的一瞬,她蹭地站了起来。


    然而接下去的,仍是沉默。


    她对着黑板左看右看,实在想不出这公式是怎么使用的。


    “这道题选……选……”她眯起眼,决意使用拖延战术,先装作看不清黑板为妙。


    而令她想不到的是,沈振荣的好脾气却来得很突然,他甚至耐心地给她念了一遍题干。


    林风微的神情变得更加微妙了。


    就在她的戏实在要演不下去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痒沿着脊柱向下蜿蜒。


    她的双睫轻颤了一下。


    是指尖缓慢划过肌肤的触感,却莫名带着威胁的意味。


    “选……D?”她试探性地出声,果然见沈振荣脸色稍霁。


    “行,坐下吧。”他转身板书解题步骤,“这么基础的题目还要想这么久。”


    底下一片倒抽气的声响,其实这道题远没有沈振荣暗示得这么简单。


    林风微心惊胆战地坐下了,白皙的脸颊因气血上涌而阵阵温热。


    同学们以为她是被沈振荣的话刺激到了,眼神里多少有些同情。


    而只有她清楚,此时她脸上的惊慌与台上严厉的数学老师没有半毛钱关系。


    虽然夏荆是好心提醒,但他的动作却缓慢得别有深意。


    指尖的力度时张时弛,既像是情急之下的提示,又像是一时兴起的逗弄,令她完全无法辨别章法,却本能地感到危险。


    他在她坐下后依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只是无心之举似的。


    但她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


    就像是躲在幕布后的操纵者,他在欣赏她的回应,并以此取乐。


    而只有慌不择路的猎物,才会天真地将野兽的戏弄当做突来的怜悯。


    他是如此有耐心,又引出了她前世不祥的暗影。


    她再度以为自己成了濒死的猎物,直到野兽的银牙贴近脖颈,冰凉如霜。


    林风微咬了咬薄唇,克制住回头的冲动。


    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若此刻回过头去,就只会落入他的陷阱。


    然而,在内心深处的一隅,她仍渴望着滑向更深的黑暗。


    仿佛唯有深入泥淖,才能与她的罪孽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