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

作品:《她死于星光最灿时

    荫翳蔽日,香樟青翠欲滴。


    七月盛夏,本是暑气熏蒸的档口,溪镇却像是一弯从古井里打捞出的月,到处沁着一股凉意。


    小镇坐落江南,四面环山。


    连绵古道挡了溽热空气的同时,怕是也挡了财路,自古以来经济并不算发达。


    幸而山间风光秀丽,又迎上回归自然的文化热潮,这几年镇上旅游业发展迅猛,也成了不少影视剧的取景地。


    林风微下了车,黑色高跟鞋落地有声。


    合上车门的瞬间,幽幽蝉鸣取代音箱内The Jesus and Mary Chain的噪音墙,不断撞击着鼓膜。


    她取下墨镜,目光扫过四周,恰与几名路人的视线相遇。


    溪镇人对电影拍摄早已司空见惯,既见证过白玫瑰的宁静娴雅,也记得红玫瑰的灼灼风华。


    然而,眼前这位女子却微妙地有些不寻常。


    她明明生得艳丽绝伦,举手投足间近乎高傲,可那双紧阖的薄唇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脆弱感。


    这样的表情,似乎更适合出现在葬礼上。


    正是这微小的偏移,令人无法将其纳入某一个分类中,因而具有绝对的独特性。


    两种极其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耦合,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的这种特质迷住了。


    他们甚至无法辨别吸引他们的是一种外在美,还是她身上无尽的叙事性。


    一个天才演员,她似乎不是为了诠释作品而存在,而是以自身为灵感,为作品缀上珠玉或抹上蛊毒。


    “行行好,给点钱吧。”路边一乞丐衣衫褴褛,执着地用破旧的木碗敲击着地面。


    他头发有些花白,但沾满尘土油污的脸庞看不出确切年纪。


    一张银行卡被轻轻放进了碗里。


    “密码,19750910。”


    乞丐十分惊讶,许久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林风微上挑的眼尾泛着淡淡倦意,刻意如一个惯于甩大牌的女明星一般,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乞丐。


    “谢、谢谢你啊,好心人!”乞丐激动地磕起了头,嘴里不住地嘟囔。


    而她并未回应,径直向前方走去。


    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咂嘴 ,有人心照不宣地挑着眉,却无人注意到她纤长如羽的睫毛正微微战栗。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复履此地。


    湿滑黏腻的稚年记忆又浮了上来,如一双手轻轻抚过她黯淡斑驳的青春时代。


    *


    “林大小姐,您跑哪儿潇洒去了?我都找你半天了!”经纪人陆斯攸喘着粗气,秀气的脸庞泛上红晕。


    虽然用上了谦辞,但这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不客气,形同是去要债。


    嘹亮的声音形成音墙,打出数丈远。


    一路上的工作人员,都被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敢对“大满贯”影后吆五喝六,还扰了贵客们的清净。


    攸攸仿佛是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立刻挂上职业假笑,柔声道:“林小姐,一路舟车劳顿,您可注意休息啊!”


    林风微玩味地欣赏着陆斯攸的表演,手中端着一杯红酒,饶有兴致地晃了晃。


    陆斯攸半带尴尬半带示好地向路人们点头致意,走过来轻轻掐了林风微一把。


    正要吐槽,却听见林风微悠然道了句:“声若洪钟,是身体健康的表现。”


    清冷的声线带了些鼻音,听起来既疏离又伴着些揶揄。


    只是,这句话究竟是在替她打圆场,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林风微语毕,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几分笑意。


    她从一旁的酒水台上取了一杯樱桃起泡酒递给攸攸,“润润喉。”


    陆斯攸一愣。


    得,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好闺蜜。这么多酒水,林风微总能找出她最想喝的那一杯。


    “没想到今天的杀青戏拍得这么顺利,”陆斯攸举起酒杯,“咱影后就是有实力啊。”


    林风微挑眉,眼里漾起几分笑意。


    她和陆斯攸自幼相识,年龄相仿又住得近,孽缘遍布溪镇中小学,连寒暑假补习都常常能撞上。


    两人性情一冷一热,针锋相对的时刻自然不会少,彼此竞争的劲头也是十足。


    然而,这吵着吵着,竟也吵出了几分惺惺相惜。虽然口头上谁也不服谁,其实心里都格外看重对方。


    因此当林风微初入演艺圈,连个小龙套都还没得跑的时候,陆斯攸在电话里听到她的邀请,二话不说就把原先在外企的工作辞了。


    虽然她确实也在那个公司呆腻了。


    陆斯攸陪着林风微一路闯荡,但一向也是严厉人设,以批评鞭策为主,最近不知怎么却开始频频夸奖。


    “不过,这酒。”攸攸凝视着手中剔透的高脚杯,蓦然沉默了,方才的调笑戛然而止。


    林风微凝眉,望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有不好的预感。


    “我怀孕了,下个月和江照野领证。”攸攸扭过头,方才洪亮的声音此时却微微颤抖。


    林风微的笑靥僵在了脸上,来不及收,像是盛典过后无人认领的花。


    上次攸攸被江照野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还是她连夜开车去接的。


    陆斯攸见她沉默,心里同样万般挣扎。良久,故作乐观道:“我知道你恨铁不成钢,但我也认命了,我舍不得孩子。”


    林风微想起好友被江照野掌掴的场景,又想起她学生时代拿了奖学金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两重剪影怎么也对不上号。


    是哪里出了差池?她们的青春不应该这样草草收尾,这样的剧本在圈子里甚至卖不出几千块。


    她仿佛被攸攸的选择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有些发软,却只好怒极反笑:“这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


    陆斯攸苦笑:“我不像你这么有魄力,谢淮舟追了你这么多年,被拍到一张夜店照,你就能回应和他不熟。”


    林风微柳颦微蹙,眼前又浮现出谢淮舟那张故作深情的脸。


    她说同他不熟,倒也不是气话。


    他所谓的追求,更像是一种上位者的情绪勒索,她只有喘不过气的份。


    但他执意投资她的每部电影,她也只好秉持着职业态度保持礼貌。


    然而陆斯攸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是暗自消沉,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


    毕竟,这谢氏集团的贵公子从大学起就卯足了劲追求林风微,在演艺圈本是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陆斯攸无语凝噎,想了很久,仍是道:“只是,以后可能不能陪你闯荡娱乐圈了,他想让我在家专心带孩子。”


    她的语气里只有佯装的甜蜜,明晃晃的失落无声地横在两人之间。


    林风微听了,鼻子一阵发酸。


    她轻轻叹息,从对方手中接过酒,轻抚了一下那单薄的肩膀,竟瘦得有些咯人。


    “起码过了这场杀青宴,我还是最喜欢你帮我拍的照片。”


    林风微便是这样一个人,越是情绪将溢,越是要装作云淡风轻。


    是她的体贴,也是她的弱点。


    陆斯攸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经蓄了一池泪。


    “各位尊贵的来宾,我们的晚宴马上就要正式开始,请各位入座!”


    主持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欲说未说的情绪,林风微转身走向舞台。


    她一向不喜欢公开发言,无奈名导钦定,面子还是要给的。


    心中一片纷繁,踏上台阶时,她的左眼睑猛然跳了一下。


    搞什么,难道今天还不够倒霉?


    三年前,父亲母亲因车祸去世。


    她没有听取亲戚们关于身后事的狂热建议,而是故意傲慢地解释,溪镇的墓地早已配不上父母的身价,当场得罪了不少人。


    她没在意。


    这些人早年都看不上她们一家,现在她翻身了,倒一个个拿出长辈的架势,恨不得替她将遗产都打点好。


    她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想分一杯羹,贪婪的人她见得多了。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权力就是靠**运行的。


    但连捞一笔时都要先抢占道德制高点的伪君子,她见了就犯恶心。


    因此和亲戚们闹翻的那一天,场面很是热闹。


    平时正襟危坐的人,在她面前也有恨不能打滚撒泼威逼利诱的时候。


    自那时起,林风微便觉切断了自己与溪镇的一切联系。


    当时攸攸听了她的讲述,觉得很是解气。


    “干得漂亮!让他们看看啥叫内娱拼命三郎,下了片场照样能拼命!”攸攸扬眉吐气,仿佛刚惩治了贼人。


    林风微闻声一笑,逼自己快乐一些。


    她的高傲能骗过任何人,却仍无法骗过听到溪镇二字就紧张到生理性反胃的自己。


    *


    “能够出演吴导的作品,是我莫大的荣幸。”


    聚光灯落在林风微身上,在红幕布上留下一道纤瘦单薄的影。


    “今年是我出道的第七年,从演配角时被人暗示三万一晚,到现在拿过‘三金’奖杯,也算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台下一片噤声,隔了许久,渐有女性三三两两站起身鼓掌,掌声逐渐汇聚成疾风骤雨。


    而几位身价不菲的富商面色铁青,仿佛听了什么伤风败俗的谣言,既觉得不齿,却又显出如坐针毡的样子。


    脸上两行清泪的攸攸破涕而笑,更加用力地鼓起掌来。


    她懂得林风微在演戏方面的灵气,也懂得她从来不耻于做那个扯下遮羞布的人。


    “吴导今天让我致辞,我也是受宠若惊。”林风微轻笑,“不过我也不像传闻中那么难对付,想炒作话题的记者怕是要失望了。”


    场下传来一阵阵笑声,她控场的能力向来一流。


    “听说林小姐的故乡就是溪镇,今日也算是荣归故里啊!”暗处,有一男子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


    笑容在一刹间仿佛成了一张即将破碎的面具。


    观众们纷纷侧目,各自在心中推测着这句话暗含何等玄机。交头接耳间,流露出对自身推论的绝对自信。


    林风微轻抚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笑中一抹悲凉。


    她对自己的出身地守口如瓶,但也明白终有一天会有人问及。


    然而这么多年的排练,在这一秒她还是失控了。


    在脑中整理着言辞,刚要启齿,胸前却传来一片温热。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见眼前的贵客嘉宾纷纷站起,争先恐后向门口涌去。


    偌大的礼堂沸反盈天,惊叫声与器物碎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一张网将她网住。


    作为溪镇特产的杨梅匆忙中被人推翻在地,高跟鞋刺破娇嫩的果皮,猩红的汁液四溅,落到男男女女的华服上,一片浮艳颓靡。


    林风微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低头一看,胸前纯白的礼服早已尽红。


    她在流血,大量的鲜血从微小的弹孔中涌了出来。


    然后是痛,锥心刺骨的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想寻找一个答案,但她甚至本能地在拒绝那个模糊而不祥的问题。


    人群中,只有一张脸回应着她的追问。


    那是一张瘦削骨干的脸,剃了板寸,胡髭刮得一丝不苟。


    一道刀疤贯穿了他的左眉骨,衬得表情更加阴鸷狠戾。


    是他?


    溪镇的丑闻,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犯。


    被供上神坛又跌落至地狱的天才,因谋杀未遂而锒铛入狱的少年,面对法官的质问缄默不语的反社会者。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在她失去意识前,视网膜上只留下夏荆的残像。


    那落水野狗一般的,疯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