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意外
作品:《逐光》 窗外的雨已经连绵下了三天,灰蒙的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混杂着柏油路面被冲刷后泛起的油腻气息,让人胸口发闷。林砚舟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悬在键盘上许久,屏幕上的文档依旧停留在半句话的位置——“关于城南地块开发项目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宋体四号字在惨白的背景上显得格外刺眼,每个字都像活过来似的,在他眼前扭曲、旋转,最后都幻化成张野那张带着痞气的笑脸。
“又走神了?”程源曦端着两杯热咖啡走进来,黑色的马克杯在她手心里冒着白汽。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羊绒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腕骨上那道浅浅的疤痕若隐若现——那是大学时替林砚舟挡碎玻璃留下的,如今颜色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枚隐形的印章,刻着他们近十年的友情。她把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林砚舟手边,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漫上来,却暖不透那层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林砚舟眨了眨眼,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梦里的水汽。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里挣脱出来,目光迟缓地落在程源曦脸上,过了足足三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我说,你这状态再持续下去,真该请几天假了。”程源曦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丝绒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看着林砚舟眼下青黑的痕迹,那片暗沉像是用墨汁晕开的,连遮瑕膏都盖不住。程源曦的眉头不由得皱紧,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张野的事警方还在查,你这样熬着也没用。”
提到“张野”两个字,林砚舟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咖啡杯,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浅色的西裤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三天前,那张印着张野照片的通缉令突然铺天盖地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地铁通道的广告牌被替换成了黑白头像,超市门口的LED屏滚动播放着“悬赏通告”,甚至连小区门口的快递柜上都贴着A4纸打印的复印件。涉嫌走私、故意伤害,一连串的罪名像重锤砸得他至今耳鸣。可除了那张冰冷的照片,张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音讯。
“我没事。”林砚舟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以为这痛感能让自己清醒些,可放下杯子时,才发现舌尖已经被烫得发麻,嘴里只剩下一阵更涩的苦味,像是吞了口雨水浸泡过的泥土。
“没事?”程源曦挑眉,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轻松,试图让气氛缓和些。她从精致的皮质手包里掏出一包薄荷糖,剥开一颗扔进嘴里,薄荷的清凉气息从她说话时的气息里漫出来:“你这几天开车上班,路上那些碰瓷的都绕着你走,估计是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生怕你真把他们撞飞了——人家是来骗钱的,不是来玩命的。”
林砚舟扯了扯嘴角,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僵得厉害,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他确实记不清这几天是怎么把车从家开到公司的。昨天早上过十字路口时,他盯着红灯看了足足两分钟,直到后面的车按破了喇叭,整排车辆的鸣笛声像潮水般涌过来,他才惊觉绿灯早已亮起。后视镜里,后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骂咧咧的样子模糊不清,他却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麻木地挂挡、踩油门,任由车子像个醉汉似的往前冲。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线头缠绕着越收越紧。一会儿是张野从前吊儿郎当的笑——去年深秋在江边露营,他举着烤焦的鸡翅非要喂他,被炭火烫到指尖也不肯撒手,笑得肩膀直颤;一会儿又是通缉令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照片里的张野穿着件深色夹克,头发剪得很短,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蜡像。两种影像反复拉扯,几乎要把他的神经扯断。
“他不会的。”林砚舟忽然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被谁听见,只有气音在空气里微微震颤。他的视线落在办公桌抽屉的方向,那里锁着张野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打火机,明明他从不抽烟,张野却说是“以后露营点篝火用”。此刻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透过木质抽屉渗出来,烫得他心口发疼。“那些事,他不会做的。”
程源曦叹了口气,没接话。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是警方昨天送来的补充材料,里面夹着张野进出边境港口的监控截图,还有一份银行流水,每一笔大额转账都标注着“可疑交易”。证据链像一条完整的锁链,一环扣一环,把所有的嫌疑都锁在了张野身上。再加上张野如今的在逃状态,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程源曦只是伸手拍了拍林砚舟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像是在拍打一件易碎的瓷器:“先把自己照顾好。你要是垮了,就算以后有什么事,谁替你撑着?”
林砚舟没说话,重新看向窗外。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谁在上面哭出的泪。远处的建筑轮廓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最高的那栋写字楼顶端隐在云层里,只剩下个朦胧的影子,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片混沌,看不到边际。手机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屏幕亮着,停留在通话记录页面。这三天来,他无数次点开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野”,备注简洁得像他们初遇时的样子,张野总笑说这是“野性的呼唤”,现在看来却像个嘲讽。可他始终没有按下拨号键,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号码现在还能不能打通,不知道电话那头会不会是冰冷的提示音,或者更糟,是警方的声音。
他不知道该打给谁,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问他是不是真的走私了?问他为什么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消失?问他那些在出租屋阳台上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这些问题像锋利的玻璃碴,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能一点点割着他的嗓子。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木质钟摆左右摇晃,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悬空的心上,沉甸甸的,带着说不出的钝痛。林砚舟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酒吧初遇的情景,张野穿着件黑色皮衣,在震耳的音乐里冲他举酒瓶,眼神亮得像要把人吸进去。后来他总说,那天隔着三层人群就看见林砚舟在吧台前喝酒,觉得“这人看着就好欺负,得护着”。
那时的喧嚣里藏着心动的伏笔,可现在,这钟摆声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磨得人心里发慌。
“对了,”程源曦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昨天下午,李国又来了。”
林砚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李国是负责张野案子的刑警,这几天已经来过三次了,每次都带着不同的文件,问着相似的问题——张野最近有没有反常的举动?有没有提过要去什么地方?有没有跟什么可疑的人来往?
“他说什么了?”林砚舟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长时间没喝水。
“也没什么,就是想再了解下张野三年前去云南的事。”程源曦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纸,推到林砚舟面前,“你还记得吗?他当时说去那边采风,拍什么少数民族的照片,去了整整两个月。”
林砚舟盯着那张纸,上面打印着张野当年的出行记录,航班信息、酒店入住凭证,甚至还有他在当地 ATM 机取钱的记录。他的手指在“西双版纳”那几个字上摩挲着,指腹的温度似乎能透过纸张,摸到张野回来时晒得黝黑的皮肤。张野说过在澜沧江边遇到个老猎人,教他怎么辨认毒蘑菇,还说以后要带林砚舟去看萤火虫。那时的张野眼睛发亮,像藏着整片星空。
“记得。”林砚舟点头,声音低得像耳语,“他说那边的星星特别亮,比城市里的亮多了。”
程源曦“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她知道林砚舟现在的状态,问再多也没用。她把那张纸收回来,放进文件夹里,金属夹子合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下午有个会,你能去吗?”程源曦换了个话题,拿起日程表看了一眼,“跟恒通集团的人谈合作,之前一直是你跟进的。”
林砚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恒通集团”是什么。那是个做进出口贸易的公司,他们谈了快半年的合作,本来这星期就要签合同了。他点了点头:“能去。”
“行,那我让小陈把资料准备好,一会儿给你送过来。”程源曦站起身,理了理开衫的下摆,“你先歇会儿,别硬撑着。”
程源曦走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林砚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放空。可脑子里的画面却像失控的电影片段,一帧帧闪过——第一次牵手是在暴雨里,张野把伞全倾向他,自己半边身子湿透了还笑;去年生日张野偷偷订了去海边的机票,说要让他看看“比云南更亮的星星”;上个月在医院体检,张野拿着他的报告单骂他不爱惜身体,转身却去药店买了一堆维生素……
那些画面那么清晰,清晰得能看清张野说话时跳动的喉结,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可现在想起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吓了林砚舟一跳。他猛地睁开眼,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时,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邻市。他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会是张野吗?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他是不是想跟自己解释?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像烟花一样绚烂又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带着公式化的语气:“您好,请问是林砚舟先生吗?我们是市医院的,您的母亲林秀兰女士刚才在菜市场晕倒了,现在正在我们医院抢救,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林砚舟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屏幕在他掌心微微震动,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我……我马上过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慌乱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很远,撞到了身后的文件柜,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顾不上这些,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不能有事。
电梯下降的数字在眼前跳动,15、14、13……每下降一层,林砚舟的心跳就更快一分。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还站在门口叮嘱他记得吃早餐,说晚上要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自从父母离婚后,母亲独自把他拉扯大,总说“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却从不说自己的辛苦。
出了写字楼,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没带伞,也顾不上躲雨,一路小跑着冲向停车场。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刺骨,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打开车门坐进去,钥匙插进锁孔,却怎么也拧不动。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钥匙都握不住。
“别抖,别抖……”他喃喃自语,用另一只手按住发抖的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发动了车子。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停车场,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林砚舟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唰唰”的声响,却怎么也刮不干净不断落下的雨水。前方的路况模糊不清,他只能凭着感觉往前开。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又一次忘了看红绿灯,直接冲了过去。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差点撞上他的车,骑车的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刺耳的喇叭声。林砚舟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踩着油门往前开。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和张野最后一次拥抱他时的温度在交替闪现。
不知开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医院的牌子。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医院门口的空地上滑出很远才停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推开车门,踉跄着冲进医院大厅,湿漉漉的衣服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水痕。
“请问,刚才送来的林秀兰女士在哪个病房?”他抓住一个护士,急切地问道。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他狼狈的样子,又查了下电脑:“在抢救室,您是她家属吗?请先去那边登记一下。”
林砚舟点点头,顺着护士指的方向跑去。登记台前,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写着什么。看到林砚舟跑过来,医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你是林秀兰的儿子?”
“是,我是她儿子。我妈怎么样了?”林砚舟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气喘吁吁。
医生叹了口气:“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情况不太乐观,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你先在这儿签个字吧。”
林砚舟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笔,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他看着那张手术同意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头晕目眩。“脑溢血……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医生,又像是在问自己。记忆突然闪回母亲第一次见张野的情景,她拉着张野的手说“我们砚舟性子闷,你多担待”,张野笑得一脸坦荡:“阿姨放心,我护着他。”
“病人年纪大了,血压一直不太稳定,这次可能是情绪激动加上劳累导致的。”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太担心,我们会尽力的。”
林砚舟签完字,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门上方的红灯亮得刺眼,像一只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他忽然想起母亲总说,等他成家了,就搬去养老院住,不打扰他们小两口。那时他还红着脸反驳,说要跟张野一起给她养老。
时间一点点过去,抢救室的门始终没有打开。林砚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落在衣服上,冰冷的感觉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他掏出手机,想给程源曦打个电话请个假,却在拨号的时候犹豫了。程源曦已经为他操了太多心,他不想再让她担心。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走动的脚步声和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他想起母亲上个月还偷偷问他,张野什么时候有空,她想做顿好的请他来家里。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眼神里藏着多少期盼,而他却因为张野忙着“出差”,一直没能凑出时间。
可现在,张野成了通缉犯,母亲躺在抢救室里,而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连一句完整的祈祷都说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手术很成功,但病人还没有醒过来,需要进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
林砚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他向医生道了谢,看着护士把母亲推出来,母亲的脸上戴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想上前去看看,却被护士拦住了:“家属不能进去,等病人情况稳定了,会让你探视的。”
林砚舟点点头,看着母亲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心里五味杂陈。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下着的雨,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也不知道张野到底在哪里,更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程源曦发来的微信:“会议取消了,恒通那边说负责人临时有事。你怎么样了?”
林砚舟看着那条微信,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能落下。雨还在下,冲刷着玻璃窗,也冲刷着他早已支离破碎的世界。
这起案子本来是林砚舟负责,但是他最近精神不太好所以让李国调查了(前天填的签约申请没有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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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