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养老院的梅香

作品:《逐光

    第九十三章养老院的梅香


    邻市的养老院藏在半山腰,爬满青藤的围墙上搭着几枝野蔷薇,十月末的风里带着草木凋零的清苦。程源曦推开雕花木门时,刘建国正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捏着片泛黄的叶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


    他比档案照片里的青年苍老了太多,背驼得像张弓,花白的头发稀松地贴在头皮上,但右手拇指那道茧子依然清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程源曦胸前的警徽时,忽然缩了缩,像被惊到的鸟。


    “刘三。”程源曦在他对面坐下,将证物袋里的铜锁放在石桌上。锁身的回纹在秋日的光里浮着,像一圈圈没漾开的涟漪。


    老人捏着银杏叶的手指猛地收紧,叶梗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多少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三十年。”程源曦看着他,“从梅家酒坊着火那天算起。”


    银杏叶从他手里飘落,打着旋儿落在铜锁边。老人的目光落在锁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半晌才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手帕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线脚已经磨得快看不见了。


    “那把锁……”他声音发颤,“是梅掌柜的贴身物,锁秘方的。”


    “你私拆了王老板订的第七坛酒,发现里面加了过量的安神草。”程源曦拿出账册残页的照片,“梅掌柜怕王老板追究,让你帮忙封口,对吗?”


    老人的肩膀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骨头。“那天后半夜,王老板带着伙计来酒坊,说要验酒。”他的声音飘得很远,像在说别人的事,“梅掌柜慌了,让我把那坛酒藏起来,可王老板眼尖,一把揪出了酒坛。他尝了一口就掀了桌子,说要去报官,说梅家坑害主顾。”


    “然后你们就推搡起来了?”


    “是梅掌柜先动的手!”老人忽然激动起来,手掌在石桌上拍得砰砰响,“他骂王老板断他活路,两个人扭在一块儿。我想去拉,脚底下被酒坛绊倒,手肘撞到了烛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结上下滚动着,“火起来的时候,王老板还在里面喊救命。梅掌柜拉着我往外跑,说‘就当是意外’……”


    张嬑在旁边飞快地记录,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梅守园知道这些吗?”她问。


    老人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手。“他十七岁那年,在梅树下挖出了我藏的铁盒。”他说,“里面有我偷偷记的账,还有梅掌柜写的加料方子。他没声张,只是从那天起,每天都去酒坊旧址站着,一站就是三十年。”


    程源曦想起梅树树干上“七,等你”的刻字,忽然明白那不是等待某个人,是等待一个敢承认的勇气。


    “这些年,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怕。”老人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改了名字,在工地上搬砖,后来进了养老院。每年霜降,我都偷偷回白梅巷,躲在墙角看梅家的院子。看到梅守园在晒梅干,在酿新酒,就觉得……他还在等我认错。”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层层裹住的东西,打开来,是枚生锈的铜钥匙,形状正好能插进那把铜锁。“这是铁盒的钥匙,当年没敢交给任何人。”他把钥匙放在证物袋旁,“梅守园要的真相,都在这里了。”


    技术人员很快确认,钥匙能完美打开那把铜锁,而铁盒夹层里果然藏着一张字条——是梅父当年写给刘三的,上面写着“王老板若不依,便用安神草让他睡去,事后推说意外”,字迹潦草,墨痕里还沾着点青梅酒的渍。


    离开养老院时,程源曦回头看了一眼。刘建国还坐在石凳上,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像落了层碎金。有护工端着药碗走过去,他接过碗的手很稳,拇指上的茧子在光下闪了一下,像枚戴了三十年的枷锁。


    警车下山时,收音机里在报新闻,说老城白梅巷的梅树被列为保护植物,来年春天会移栽新的梅苗。张嬑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忽然说:“梅守园守了三十年,到底是在守父亲的罪,还是在守刘三的错?”


    程源曦没回答。她打开证物袋,把那枚钥匙放进去,和铜锁、梅花瓣放在一起。钥匙上还沾着点泥土,闻起来有股潮湿的气息,像埋了三十年的秘密终于见了光。


    回到警局时,张野正在整理卷宗。王某的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刘建国的供词和新找到的字条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还原三十年前的真相。“梅父当年逃出来后,第二年就病死了,死前让梅守园‘守好梅家的根’。”他指着卷宗里的尸检报告,“估计是良心不安,活活熬死的。”


    程源曦把证物袋放进档案柜,玻璃门映出她的影子,旁边是一排排整齐的卷宗。她忽然想起白梅巷的清晨,落梅像雪一样铺满石板路,踩上去软软的,带着清冽的香。


    “张嬑,”她说,“明天去买两坛新酿的青梅酒。”


    “给谁喝?”


    “给卷宗里的人。”程源曦笑了笑,“让他们尝尝,没加东西的青梅酿,到底是什么味。”


    第二天,程源曦和张嬑去了白梅巷。梅家老宅的院门已经贴上了封条,对面的花店也空了,只有门口那几盆白梅还开着,花瓣上沾着露水,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银子。


    她们把两坛酒放在梅树下,一坛对着老宅,一坛对着花店。风拂过梅枝,落了她们满身花瓣,清冽的香气里,终于没有了灰烬的味道,只有干干净净的甜,像所有被揭开的秘密,终于能在阳光下,好好地晒一晒了。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早市散了学的孩子在追逐打闹。程源曦看着那些奔跑的身影,忽然觉得,所谓真相,从来不是为了追究谁的错,而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放下心里的锁,像白梅一样,在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落的时候,干干净净地落。


    梅香在巷子里漫开来,混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