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红绳系梅的新生
作品:《逐光》 林砚舟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清晨六点的阳光斜斜地爬进窗户,他接起电话时,听筒里传来王念梅奶奶带着笑意的声音:“林医生,你们快来看看吧,戏楼的白梅树开花了,满树都是,像落了场雪。”
他披了件薄外套走到客厅,看见张野正对着镜子系红绳——那根缠在伞柄上的红绳被他解了下来,重新编了个更复杂的梅花结,指尖在绳结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确认它是否足够牢固。“老太太说今天要在戏楼办个小小的祭拜,”张野转身时,红绳在晨光里泛着亮,“让念梅给白伶和苏培生磕个头,也算认了亲。”
餐桌上摆着刚蒸好的杏仁酥,是王念梅奶奶亲手做的,盘子边缘摆着朵新鲜的白梅,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她说按民国的规矩,认亲得有‘念想’,”林砚舟拿起块杏仁酥,甜味里带着点清苦,“这配方是从苏培生的旧账本里找到的,少了砷化物,多了些蜂蜜,说是‘给故人添点甜’。”
张野突然伸手擦掉他嘴角的酥皮碎屑,指尖带着点温热的触感。“上次去精神病院,李兰芳说这杏仁酥本该是甜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怅然,“当年她在里面加砒霜,是怕白伶尝出甜味,忘了世间还有苦。”
两人开车去戏楼时,沿途的白梅树都开得正盛。王念梅穿着条红裙子,正蹲在戏楼门口的青石板上,用白梅花瓣拼着“团圆”两个字,裙摆上沾着的花瓣像撒了把碎雪。看见他们来,小姑娘举着支银簪跑过来,簪头的白梅被阳光照得发亮——是那支修复好的银簪,她用红绳在簪尾系了个小小的铃铛,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响。
“奶奶说这是姑姑的东西,该由我保管,”念梅把银簪插进头发里,铃铛在耳边叮当作响,“她说等我长大了,就戴着它去唱《牡丹亭》,像姑姑当年一样。”林砚舟注意到她的发绳也是红的,和张野系的梅花结一模一样,是老太太凌晨特意编的。
戏楼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里面摆着张供桌,上面放着那只拼好的梅花碗,碗里盛满了新摘的白梅花,旁边是两副牌位:“先妣白伶之位”“先舅苏培生之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圈袅袅地飘向戏台,像是在给台上的影子传话。
祭拜时,王念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在蒲团上印出个浅红的印子。起身时,她把那支银簪放在牌位前,轻声说:“姑姑,舅舅,我把你们的念想带来了,以后每年花开,我都来给你们唱段《牡丹亭》。”风突然掀起戏台的红绒幕布,露出后面的盘龙柱,柱上的漆皮补好了,新漆的颜色比旧漆亮些,像道崭新的疤痕。
林砚舟蹲在柱旁,发现补漆的地方刻着个小小的“梅”字,是用指甲刻的,边缘还很新。“是念梅刻的,”张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说这样姑姑就知道,这里还有人想着她。”柱脚放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沈青没绣完的绣绷,张野找人把那朵白梅补全了,花心用的是王念梅头发里的红绳,在阳光下泛着暖红。
祭拜结束后,老太太拉着他们去看戏楼后院的新发现。考古队在白梅树下挖地基时,挖出了个青花瓷罐,里面装着十几枚银元,每枚银元上都刻着朵白梅,边缘的磨损程度显示它们被人反复摩挲过。“是苏培生藏的,”老太太用布擦着银元上的泥,“他当年总说要攒够钱,带白伶离开这里,去南方种满院的白梅。”
瓷罐的底部刻着行小字:“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寄与伶儿。”林砚舟认出这是苏培生的笔迹,和他藏在树里的信一模一样。“他没能寄出去的,”张野把银元放进丝绒盒,“现在由念梅替他收着,也算圆了当年的愿。”
回法医中心的路上,车窗外飘着细小的白梅花瓣。林砚舟翻看着新送来的档案,是李兰芳的精神病鉴定报告,结论是“间歇性清醒,对十年前的罪行有完整认知”。报告的最后附了张纸条,是李兰芳用红笔写的:“把我那箱戏服捐给戏楼吧,让念梅学着唱,别让《牡丹亭》在这断了传承。”
“她昨天绣完了最后一片白梅,”张野突然开口,“护士说她把绣绷贴在窗户上,对着阳光看了整整一下午,嘴里念叨着‘终于绣完了’。”林砚舟想起那箱戏服里的红嫁衣,领口的白梅终究没绣完,像段没能收尾的人生。
解剖室的灯亮到下午,林砚舟整理证物时,发现白梅旗袍的袖口有处磨损,里面露出半截红线,和李兰芳系在证物袋上的红绳是同批材质。他突然明白,当年李兰芳偷偷在旗袍里缝了自己的头发,却又在袖口留了点线索,像是既想藏住秘密,又盼着有人能发现。
张野抱着个纸箱走进来,里面是从李兰芳旧居运来的戏服。最上面那件杜丽娘的帔衫,领口的半朵白梅被人补全了,针脚很新,是王念梅的手笔——小姑娘跟着沈青的母亲学了半个月的苏绣,把这朵梅当成了入门功课。“她说这朵梅该由她来补,”张野把帔衫挂在衣架上,“就像姑姑和舅舅的故事,该由她来接着往下写。”
傍晚去精神病院探望李兰芳时,她正坐在窗前看夕阳,手里攥着片干枯的白梅花瓣。看见林砚舟手里的帔衫,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来:“这朵梅,我等了三十年才有人补全,比我命还长。”她的枕头下藏着本新的日记,第一页写着:“今日见梅开,知前尘已了,往后余生,只念戏文,不念故人。”
离开时,护士交给他们个布包,是李兰芳让转交的。打开后,里面是支银质梅花针,针尾刻着“苏记”二字,是苏培生当年送给她的拜师礼。“她说这针沾了太多的血,”林砚舟用纸巾擦着针上的锈,“让我们把它埋在戏楼的白梅树下,算是给所有的恩怨画个句号。”
法医中心的灯亮到深夜。林砚舟把银针放进证物袋时,发现张野在袋子上系了个新的梅花结,绳尾坠着片新鲜的白梅花瓣。“技术队说这花瓣能保存十年,”他靠在器械柜上打哈欠,“等念梅十五岁那年,让她亲手把这针埋了,也算让她跟这段往事做个了断。”
林砚舟的目光落在解剖台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个新的青瓷瓶,里面插着王念梅送的白梅,旁边是那本补全的《牡丹亭》戏本,张野在空白页上画了幅画:戏楼的白梅树下,站着三个身影,一个穿武生靠,一个穿花旦戏服,中间是个扎红绳的小姑娘,三人的手里都举着朵白梅,笑得眉眼弯弯。
张野在办公室整理卷宗时,把那枚刻着“梅”字的银元贴在了最后一页,旁边用红笔写着:“旧梅落尽,新枝已生。”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远处的戏楼亮着灯,王念梅正在戏台上学唱《牡丹亭》,老太太拉着胡琴,琴声断断续续的,却透着股认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落在红绒幕布上,惊起几只栖息的夜鹭,扑棱棱地飞向夜空,翅膀上沾着的白梅花瓣,像撒了把星星。
林砚舟和张野站在戏楼的台阶上,看着台上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张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对银质梅花扣,扣上的红绳和他系在证物袋上的一模一样。“给你的,”他把其中一只扣在林砚舟的风衣纽扣上,“老法医说红绳配白梅,能挡灾,也能记着念想。”
林砚舟低头看着衣襟上的梅花扣,突然想起苏培生藏在树里的信,想起白伶锁在银锁里的字,想起李兰芳没绣完的嫁衣。原来有些故事,从来都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等着被人读懂,被人续写。风掀起他的风衣下摆,带着白梅的冷香,混着张野掌心的温度,在春夜里慢慢漫开。
戏楼的灯笼次第熄灭时,王念梅跑下台,发间的银簪铃铛叮当作响。“林叔叔,张叔叔,你们看我新学的水袖,”她转着圈展示戏服的袖子,白梅图案在灯光下转动,像朵盛开的花,“奶奶说,等我学会了全本的《牡丹亭》,就给姑姑和舅舅唱满三天三夜。”
张野蹲下身帮她理好散开的红绳,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眉心的红痣。“会有那么一天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到时候我们都来听,让戏楼的白梅也听听,这出戏终于唱完了,也唱活了。”
夜色渐深,白梅树的影子在月光里轻轻摇晃。林砚舟抬头望去,看见戏楼的飞檐上,那支银质梅花针被系在红绳上,在风里微微晃动,针尾的白梅图案被月光照得发亮,像只眼睛,温柔地看着这世间所有未完的故事,都在新的春天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生。